第10章

這一處小城與京城相鄰,人間兩日過去,箜若二人依舊無所獲。而堯安口中曾提到的木龍之息,亦只是虛渺不定,一晃而過。想來即便真是青龍的痕跡,他也已不在城中了。

思來想去,堯安決定去往最為繁華的京城——人界天子腳下,想必大有機會。

人間三月,草長莺飛,柳綠花紅。

其實人界得天獨厚,凡人雖不似其他四界中人那般擁有或強或弱的法術,但生存之地卻是最為舒心柔美的。

喜怒哀樂,七情六欲最真實,難說不是環境生就的靈性。

箜若心中有此想法,隐隐約約生了幾分欣羨。然而來不及同身邊這人感慨一二,方一踏足京城地界,便被一陣撲面魔氣煞得眉頭緊蹙。

——京中的魔太多了。

之前在那小城中見過炎魔與夢魔,随後便沒了他們的氣息,城中也鮮有魔氣徘徊。但眼下的這個京城,魔氣四溢,活生生把三月春光壓得戾氣沉重。

相較于妖鬼,魔确乎要更為強勢一些,如此想來,也難怪那只九尾會放着如此繁華之地不食,反而窺伺一般躲在鄰近的小城中。

“嚣張。”箜若略有不悅,與身邊人一道踏進城中。畢竟身為神君,還犯不着要回避這魔氣。只是原本一派輕松地沿途賞景,卻被這煞氣擾了心情,難免惱怒。

堯安不語,依舊随他走着,僅是閉眼開了天眼龍瞳,眼睑阖斂,卻可視物,只看見原本清麗華貴的城池被籠罩在一層厚重的黑紫色瘴氣裏;房梁屋棟重重變得虛透,整片土地上時有盈亮光點出沒。收了法力睜開眼來,道:“幾乎沒什麽妖鬼,有不少魔物。”

“是不是沒有神君在此?”

“瞧不見的,”堯安解釋道,“只能看見身有戾氣之物。凡人不入眸中,神仙也不入眸中。”言語間微微有些遺憾,想着若是能看見神君蹤跡,那要找着青龍就不算難事了。

“難道擁有扳指之人在京城?”

堯安不知,搖了搖頭。

“罷了,游歷京城而已。”箜若那一點氣消散下去,淺淺笑道,“不要理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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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堯安颔首。心想在這兒留那麽兩日,若依舊尋不到青龍,自是再去別處。這些魔物心有所圖,應當不會牽連到普通凡人,若真做了出格之事,自有庇佑人界的神君加以阻撓。如此想來,也不必憂心人間。

兩人來到城中,凡人瞧不見瘴氣,依舊沉浸于柔美春景之中,一片和樂融融。

時近日中,不知身處的是哪一條長街,只看見來來往往的行人商販,各自游樂,或是忙碌。

不遠處駛來一輛馬車,慢慢收了速度,停在一處府宅門前。車上人挑簾下來,是一名年及而立的男子,身着一襲官袍,唇角笑容似暖春和風。

堯安看了一眼那身衣裳,對現世的朝堂還有所了解,認得這人官職,轉眸看着身側箜若饒有興味的模樣,講道:“這人是朝廷的三品文官。”

箜若點一點頭,見這文官溫文爾雅的模樣,裝束又有別于他人,的确覺得有趣。正看着,便又有一青年自府內行出,手執三兩簿書冊,笑着迎上前去,瞧見那文官,不禁道:“你這個人,總是丢三落四,我本想給你送過去,你倒是自己回來拿了。”

男子笑意愈深,接到手中。

只那一眼,堯安滿目輕松霎時退卻,被重重驚詫所掩蓋。

“這兩人間有情意。”箜若話語帶笑,一邊說着,擡頭望了望堯安,瞧見他的奇怪神色,心中不覺一悸,轉而問道,“怎麽了?”

這人一雙眸底情緒愈發不平靜起來,目光灼灼地望着不遠處那青年,似要将他看穿看透一般,半晌後反問:“箜若,你可曾見過人身的朱雀?”

箜若搖頭:“不曾,只知他原身模樣。”

堯安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依舊目不轉睛地遙望那方,又道:“就是那模樣。”

箜若聽得一驚,微微張了張唇,忙也再度把視線挪過去,仔仔細細地看了那青年一會兒。随即萬般不可置信道:“你說他是朱雀?”

“他不是,他只是個凡人。”

“那......為何?”

“不知,”堯安緩緩搖頭,卻絕不認為這只是巧合一樁,篤定道,“但這個凡人,絕對與朱雀有脫不開的幹系。”

那邊兩人還在對着話,着官服之人拿了東西還需趕回宮中,青年替他正一正腰束革帶,目送他回到馬車上。又站了半晌,回府中之前,稍稍偏頭,往堯安與箜若這邊看了看。

原來是早便察覺了兩人的視線,見這目光一直不消散,此時便回望過來。

目光相遇,堯安望進那雙墨色濃重的瞳裏,心中又是微微震驚。這個人的眼睛,雖眸色不同,卻連神采都與真正的朱雀一般無二。唯一的區別便是,相比于冷漠的那人,這雙眸子要更為溫柔罷了。

如此算是照了面,青年唇邊彎出些笑,淺淺颔了颔首,算是禮節。二人見狀便也颔首回禮,随即看着他轉身進門去,心中卻頗為不解,不知這凡人為何如此平靜,不好奇于陌生人的目光。

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兩人回頭,瞧見幾尺開外的道旁樹上,竟大白天地倚坐着一人——一身白衣的夢魔,夷微。

箜若不含情緒地開口:“怎麽這夢魔老是喜歡呆在這些個不明不顯的地方?”

那一道白色身影從樹上跳落到地下,悠閑地走近來,一邊調侃回道:“你這小鳥兒,才見過我兩回,就說‘老是’。果然我說得不錯,這天下間做鳥的,都這麽自大無理。”

見過他兩回,這句話也剛好聽過了兩回。

箜若淺淺揚眉,上次聽時便有些不悅,只是當時不及與他鬥嘴,然而這一次再聽,便難以不上心了。不由得思索起來,覺得這些魔族果然十分膽大随性。先前碰着的女鬼畏懼他二人,九尾狐妖看似态度輕佻,實際上言辭之間也萬般謹慎,唯獨這兩位魔君,着實無所忌憚。

他身為丹穴山血鳳,位列仙班,這夢魔卻出言恣意,甚至叫他“小鳥兒”;而那炎魔亦是,怒氣上頭竟敢一道紅袖對他甩過來。

這兩位魔君,就算不顧忌他,難道也敢不顧忌他身邊這南海赤龍嗎?究竟是魔界如今氣焰太甚,衆魔君法力高強,還是這夢魔與朱雀熟識,諸多神仙都不入目了?

箜若開口回他:“說到自大無理,也不過彼此彼此。”

夷微“噗嗤”一聲笑出來,輕念一句:“你這鳳凰。”

“不知夢魔又在趟哪道渾水?”箜若故意把語氣放得溫和有禮,言辭卻十足嘲諷道。

“還是之前那道渾水”,夷微不怒,笑盈盈地答,反是戲弄道,“你呢?你二人趟哪一道?”

箜若語噎,瞥他一眼,旋即挪走眸光不願再搭理他。身側堯安莫名生了些無奈,一面心疼着被逗弄得有些不快的箜若,一面又覺得稀奇,想着口舌伶俐的箜若,竟也會被噎着。

然而他并不厭煩這個夢魔,與之相反,心底裏還抱有些許好感。大抵是因為前一次會面時,這人不知為何會帶着一分善意,提醒他與箜若過些日子能去尋找朱雀的緣由。堯安開口接了這話,同樣調侃道:“不是同一道,不太順路。”

夷微聽着這笑話一般的回語,霎時笑得不遮不掩,頗為愉悅。少頃,望着已無人影的那處府宅大門,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緊接着也不拐彎抹角:“兩位是在找青龍吧?”話落見堯安微微一點頭,又道:“我前一日見過了。”

聞言總算引得箜若轉回目光,神色中顯現出一絲懷疑與疑惑不解。

夷微擡眼望了望天,道:“太早了。今夜三更時,兩位在這裏等我可好?”

“夢魔何意?”

“你們想知道的事情,我有答案了。”話落笑一笑,轉一轉似乎永遠執在手中的玄玉簫,轉身走遠。

堯安無奈嘆氣,原還說什麽要遠離魔鬼妖三界中人,誰知道根本擺脫不了。

還真是身不由己。

箜若靜靜地望着遠處,又回眸看一看府宅,一直在堯安面前展露的平靜,終于是維持不下去了。

“事情好像比我想得複雜......”他擡頭對堯安道,“堯安,我腦裏有些亂。”

“那就別想了。”堯安輕吻他鼻梁,安撫道,“我來想,我來解決,別擔心。”

箜若颔首,心下嘆氣。

他怎麽能不擔心。

原本以為這就是青龍對他戲弄了一番罷了,哪知道自己似乎真的已身處險境,并且是謎團一般的險境。然而比起自己的安危,他眼下擔心的其實是身邊這人——如若自己出了什麽異端,堯安......該怎麽辦?

“我不會有事的。”箜若道,雖不安,言語卻萬分堅定。

堯安微愣,旋即明白了他話中之意,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思。一時無比心疼,胸膛淺淺有些刺痛,輕輕地擁住了他,道:“嗯,我不會讓你有事。”

箜若閉眼,側臉貼在他溫暖胸前。

入夜,三更鑼響。

翰林學士的府宅之外,古槐枝繁葉茂。白衣男子斜倚樹間,玄玉簫輕抵唇間,将一支閑淡曲子輕輕吹響,如雲間風,又似山間泉,醇醇潤潤,墜落滿地。打更人從道旁經過,仿是聽聞不得,更瞧不見這人,呵欠着一路行遠。

片刻後,有兩人走近,在白日伫立的地方停下腳步。随即吹曲人斷了簫樂跳到地上,緩緩幾步走近身旁,手一揮,一簇柔光将三人籠罩,形成一個方圓幾尺的屏障,與外界隔絕。

“還算守時。”夷微唇角微彎,笑意比白日淺淡。

箜若開門見山:“夢魔想說的是什麽,定要約在三更時?”

夷微回道:“我想帶兩位做一回看客,但此前,先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箜若颔首答應,堯安施一道術法,幻化出石桌一張,石凳三只,伸手作請,三人一同坐下。

夷微伸手一抓,憑空又是一只酒壺,酒水傾瀉下,酒杯便幻化成形,伴着清酒入杯聲笑道:“有桌卻無酒,龍太子好小氣。”

堯安失笑,方才施法,只怕故事太長,想讓箜若坐會兒,哪想着這麽詩情畫意的東西。況且說是故事,卻也是問題的答案,這是他心中所焦慮的事情,自然無法與月下飲酒這樣的輕松惬意相襯。

但眼下酒已斟滿,便也順手拿到跟前,輕輕一抿,等着夢魔開口。

“陵光神君有一枚最為奇殊的朱雀靈羽,特別之處在于,那枚雀羽是有靈性的。”夷微緩緩開口,雙眸慢悠悠阖斂了一些,漸入回憶,語調悠長,“他曾經也不知曉,只是忘了在何時,那雀羽突然便活了。”

話到此處兀自截斷話語,戲笑道:“很奇妙是不是?身邊突然多了個會說話的小東西,陵光神君也着實喜愛他。”

“可這大火鳥也不知是發了什麽神經,舍得讓這小靈羽下人間。”夷微揚眉,驀地便換了語氣與稱呼,“只怪另外那三個不正不經的,非要同他開那麽個玩笑話...陵光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的,當即便讓那靈羽入了輪回道......”

故事慢慢地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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