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虛無之境,漫天雲華,清寒且空靈,一目望去了無雜塵。
紅衣似火之人甩一甩烈焰般的長袖,将上頭沾染的一絲雲露拂去。如此習慣的動作,便惹來身後一陣爽朗的笑,朱雀回頭,望着這笑聲的主人。
“監兵,你又笑什麽?”
那白虎眉目愉快,啧啧兩聲後,學他模樣理起雲白衣裳,一字一字地答:“我笑你,當真是半點他物也近不得身。雲露含香,你卻都要拂了去,若是将你至于凡塵,你豈不是要天天泡在浴桶裏了?”
朱雀順眸露笑,眼瞧他一席話說得青龍玄武齊齊歡快,不由也生出幾分新奇:“所以我才是朱雀,而非凡人。可你們說,在塵世裏的朱雀,會是何樣呢?”
塵世,自然是紅塵萬千,哪有人能在塵世裏一身清淨,如朱雀這般的人,如何在那個地方生存下去。
擡手,焰色袖口下滑,露出銀芒爍爍的指尖,如此動作,驀地止了身邊三人的笑。
“朱雀,別亂來。”玄武蹙眉,語氣平淡清冷。
“亂來?游戲而已,若我上古神獸,亦會如天界皇帝的臣子一般遵從所謂神令,那才是亂來。”朱雀笑,指尖靈光層層彙聚,漸成靈羽之形。
“此後,朱雀就去人間,”笑着将那靈羽觸近唇邊,含笑輕言,仿佛耳語低訴,“你在凡間的名字便作徐暮桁,你可記住?”
身後青龍半眯了眸子,看着那人松手,小小靈羽緩緩跌入凡塵......
故事并未終了,講述人卻停了下來。
堯安猜到了續文,手指輕輕磨蹭着冰涼酒杯,偏頭望向府宅,問道:“所以裏頭那個人,叫徐暮桁吧。”看似疑問,語氣卻很是确定。
箜若神色疑惑,道:“可那個人身上,沒有靈力。”
“那是因為,故事并沒有講完。”夷微挪身換一換坐姿,一條腿輕松駕到另一腿上,萬分惬意地拿起了玄玉簫,道,“接下來的故事,你們可以随我去看了。”
簫音起,微澀微潮,仿佛洗滌過曲聲,不含心帶欲。
Advertisement
空氣如同化作了清透水流,慢慢起了波紋,四周可見之物逐漸扭曲,無法清晰辨明。身處之所不再是這一條長街,天色也不再是幽幽深夜。
人聲嚷嚷的街頭,那名與朱雀有着同樣眉目的少年站在長長的隊列中,任金烏烈陽照頭,等着買一盒酥餅。遠處有另一名少年走來,笑融融地給他看新買到的彩墨,炫耀道:“答應你的那幅畫,今晚就畫給你。你喜歡的那卷詞,我也抄好了。”
徐暮桁擡起手臂替他拭去額角汗珠,隊伍上前了一些,方巧到了他。花十幾個銅板買了一盒熱乎乎的酥餅,笑着回那人話:“你喜歡的酥餅,我也買好了。”說着揚一揚手。
兩人相視一笑,并肩歸去。
九天之外,有人手執玄境,靜靜地看着。如此十數年,親眼看着名叫徐暮桁的朱雀靈羽投生普通人家,逐漸長大成人,然後遇見這名叫刑少律的凡人。
素來清冷的朱雀心中靜水起了波紋,慢慢對這凡人間的喜怒哀樂上了瘾,并慢慢地明白,所謂“人間的朱雀”根本不是朱雀,那只是一個普通凡胎,只是有了他的容貌而已。任他如何羨慕,笑容也不可能似徐暮桁那般爽朗。
徐暮桁與刑少律二人之間結着萬縷情愫,彼此待若珍寶。凡人力量貧瘠,兩人的付出都尤為普通;小戶人家,所做之事也載不進史冊,卻日複一日地讓朱雀深深嫉妒。
夜深,一雙似乎永遠潔白無污的鞋底難得踏上了塵間大地。踏實穩妥的感覺,不同于行走雲間,就仿佛坦然承認腦中欲念的一瞬間,終于安心的感覺。
朱雀推開人間一處房門,走進房中,望着早已沒有前世記憶的朱雀靈羽。少年徐暮桁擡頭,面上神情驚訝,又好似透着驚喜,随即抿上微張的雙唇,彎了眼眸。
“你不問問我是誰?”朱雀道。
眼前少年毫不畏懼地淺淺作笑,也不知在想着什麽,像是看着久違的故人,莫名流露出一分眷戀,回道:“我聽過你的聲音......應當是在夢裏的時候。從幼時起到現在,十幾年時間了...原來不只是一個夢啊,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另一個我。”
依舊沒問來人的身份,朱雀心中微微一動,聽着這短短幾句話,複雜心緒中無法抑制地含了一抹驕傲,想着這就是他的靈羽,身為凡人,卻有着超脫凡人的神智。走近一些,想要撫一撫那張一模一樣、只是更顯稚嫩的臉龐,探出去的手略微停頓,随即覆到頭上,揉一揉發頂。
“長大了,從前未曾見你化形過,原來模樣是一樣的。”朱雀似自言自語,心中動搖,半晌後還是沉沉緩緩地問出口,“聽說過朱雀嗎?”
徐暮桁有些不解,還是點了點頭作答:“小時候聽祖母講過神話傳奇。”
“你所知道的朱雀是什麽樣子的?”
徐暮桁認真凝視他,腦中想法已明晰,笑道:“你這樣問了,那應當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朱雀一時無言,神思怔愣了片刻,慢慢地笑出聲來,驀地有些後悔當日的縱意妄為,竟會把這麽靈巧個小東西從身邊送走。且還送到與雲端遙遙相隔的人界大地上,讓他變成了自己心疼又嫉妒的模樣。
“你很聰明,我是朱雀,那你知道你是誰嗎?”朱雀指尖泛着炫目銀光,從徐暮桁發頂順下,緩慢摩挲在刑少律曾親吻過的面上。
徐暮桁總算沒了答案,也起了些好奇,搖頭等他解釋。
“你是我身上的一根靈羽。”朱雀道,“你不屬于人界,你以為是你的父母生養了你,但其實就連徐暮桁這個名字,都是我給你的。”
“不屬于?”徐暮桁輕輕一蹙眉,眸底笑容終于斂了去,問話中微含了驚訝與不解。
朱雀卻不回答,只是低聲道:“是不是該讓你回去了......”
眼前少年明顯為他這句話所驚到,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只搖了搖頭。
“徐暮桁,你不該擁有那些。”
“哪些?”
“原本你就是代替朱雀來人間的。”朱雀依舊彎着雙眸。
徐暮桁呆住,神情在聽着“代替”二字時微微有變,好似捉住了什麽。思量半晌,忽然變了臉色。
“你不滿意了?我在人間擁有的東西讓你不滿意了是嗎?”徐暮桁往後退了一步,避開那只手,追問着,“如何不滿意的?”
朱雀斂眉,靈羽太聰明,也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父母天倫,兄弟情篤,還是......”少年忽然震驚,徘徊了片刻,試探着說出了那句話,“你喜歡刑少律?”
驀然一瞬間,朱雀亦訝異萬端。
少年便更肯定了些,不知是自嘲還是笑他,道:“你喜歡他,身為神仙?”
“你也不是凡人。”
“我是,”徐暮桁颔首确定道,“至少我現在是凡人,我跟你不一樣。最起碼刑少律喜歡我,我可以作為一個凡人陪他走一輩子。”
“我的時間不會比你短。”
“你不否認了?”徐暮桁輕笑一聲,“果然是喜歡他......朱雀...神仙,我不知道如何稱呼更為尊敬。我只知道你與天地同壽,我一個凡人,自然無法同你比。所以如果是你,是不是會看着刑少律獨自容顏變老,然後孤身赴輪回?那之後,朱雀神仙,是打算依舊如此模樣地回到天上去嗎?”
一番言辭,竟讓從來高高在上的陵光神君隐隐挫敗。
少年笑容倔強地留在面上,墨黑瞳仁中到底是掩不住怒意,流洩出幾分起初并不存在的冷漠。
靜了半晌,朱雀竟忍不住發笑:“你這小東西,也不怕惹我生氣了。”
眼前的徐暮桁閉口不語,朱雀也不再多話,領教了萬分無奈的滋味後,輕輕嘆了口氣。上前一步把距離拉回來,随即擡手到少年發頂之上,直到一根雀羽從少年身體裏浮出。
“讓你做凡人,和朱雀再無牽連。”朱雀攥緊了手中羽毛,在少年萬分不可置信的沉沉目光中離開。
徐暮桁靜立原地,房中早已沒有他人氣息,許久後胸膛才驟然一疼。揪着胸前衣物,步伐不穩地回退一步,身後書桌被撞得一晃,桌上毛筆從筆擱上滑落,在宣紙上滾過幾圈,留下長長一道墨痕。
簫音斷,故事了。
做了一場看客,一回神,仍坐在月色之下。
箜若與堯安皆有些失神,久久沉浸在方才的場景之中,不知開口說什麽。
“這就是徐暮桁藏在夢裏的故事,”夷微收起玉簫,喝了一口清酒潤唇,輕聲道,“那火鳥...喜歡那個叫刑少律的凡人。”語氣中似有琢磨不透的東西。
箜若搖頭,反駁他這話,道:“陵光神君不是喜歡這個凡人,大概只是喜歡這凡人的情意......而這情意卻并不是對他,所以倘若有誰能這般對待他,他才會真的珍愛喜歡吧。”
夷微偏頭看他,手中杯停在唇邊忘了将酒飲下,沉靜眸光忽然洶湧不息,少頃徘徊問道:“你說他不喜歡刑少律?”
“不喜歡,若喜歡,哪那麽容易放棄,明明取代那靈羽是輕而易舉之事,他卻主動收了手。”箜若不覺有誤,加以确定道。
桌對這人不再接話,雙唇緊抿,靜靜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許久之後才露出笑來,将餘酒一飲而盡,神色歡愉地擡頭向箜若:“你解了我的惑,作為回報,我告訴你這件事跟你的關系。”
他講道:“當日那靈羽從徐暮桁體內出來,便已失了靈息,和普通雀羽無甚區別。而青龍朱雀向來交好,這青龍又是個恐天下不亂之人,在知道徐暮桁的事情之後,便打了歪主意,想把會說會笑、活着的靈羽帶還給朱雀。”夷微略作停頓,講到了重要之處:“所以他從朱雀身邊偷走了靈羽,然後,放到了你的身體裏。”
箜若萬分詫異。
堯安牙關咬緊,早在這人話間就猜着了事由,然而聽他确切言出,還是更為憤怒。
“箜若會如何?”
“若好,便不會如何,只會借他血鳳靈氣重新養活那根靈羽,屆時靈羽離身,箜若還是箜若;若不好,箜若便成了靈羽,一旦靈羽離身,再無箜若。”
堯安捏碎了手中杯,怒極反笑:“四方上神,就可以如此無理?”
“四方上神性情怪異,本來就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薩,”夷微站起身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可我也不壞是不是?畢竟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你們,該怎麽做,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了。”
箜若神色凝重,喚住欲要離去這人,問道:“青龍去了何方?”
夷微動一動眉梢,稍作思索回道:“可能去等那即将出世的小娃娃了吧?”
“小娃娃?”
這人笑了一聲,神秘地豎一根手指在唇邊,刻意放輕聲音。
“各界尋得如此緊迫,可還又有誰已經知道,執麒麟扳指之人還未出世?”夷微搖着頭轉身離開,“注定都是白忙一場,哈哈......”笑聲慢慢地随着人聲遠去。
箜若靜下來,聞聽的每一個字都在腦中起伏。伸手展開堯安緊捏的拳,讓一把瓷屑落下,輕輕撫過,幾處傷痕消去,手掌完好如初。
“別氣。”箜若道。
這人将他拉入懷中,他便索性松了力氣靠到堯安身上,略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随後道:“沒事,你的魂珠還在我體內,好與不好,我都不會消失。”
堯安聽着“魂珠”二字才稍稍松了手臂力氣,喉間悶出一聲,算是回應他的安撫,心中卻仍是怒意難平。
如若四方神獸以為自己神力深厚,高于天權,那麽南海赤龍只好不吝于以魂飛魄散為代價,給他們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