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堯安竭力冷靜下來。

“靈羽複蘇,箜若會如何?”

朱雀擡起眼皮看了箜若一眼,明顯是看透了他體內之物,把語調拖得長而緩,回道:“你都給了他一顆魂珠了,怕什麽?”

話外之意,便是箜若不會被靈羽反噬。

兩人聞言俱是松了口氣,怎知朱雀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忽得又道:“我盡量,不讓這鳳凰變得癡癡傻傻。”

堯安愣了一愣,随即只一瞬間便驟然震怒,周身散發出濃重的深海龍息。寬敞的南宮正堂,突然刮起一陣混雜着海水腥鹹之氣的狂風。堂中簾帳晃動,朱雀卻依舊泰然穩坐,拿一雙笑目把他的怒意端在眼底。

箜若望着四下晃蕩之物,心驚地撫上這人手背,用力攥住他手掌,好半晌才止了他突起的怒氣。

“龍太子生了好大個氣。”朱雀四下一瞥,揮袖将那些被吹得東倒西歪之物正形,也不知是不是誠心安撫,道,“我無法拿捏之事,當然只能說是盡量了。”

堯安冷笑出聲,反手握住箜若手掌。

朱雀的話,他至少懂了個七八層。五界之大,在這世上,所有活物皆有魂魄。而所謂神智,便由魂魄支撐。如果說靈羽複蘇,會使箜若癡傻,那只可能是靈羽奪取了箜若內魄的原因。

興許朱雀的确無甚惡意,但他話語間那漫不經心的調笑态度,實在讓他惱火。堯安想着,禁不住帶着餘怒,嘲諷回道:“看來和陵光神君的閑談也當到此為止了。既然神君說了盡力,我也不好再為難。然而這世上沒有無解之事,神君做不到的,我卻不能放棄。屆時護得箜若周全,我也必然會盡量照顧那靈羽,亦不讓他在複蘇之後,變得癡傻。”

朱雀眸色一沉,金瞳忽然灼灼炫目,凝眸深深地望向他。

堯安卻不再多說,帶着箜若起身告辭。箜若随他站起身來,原本已是越發不平靜,卻不想被兩人最後這番對話一激,心中狠狠一郁後,整個人重又變得冷靜。

看一看向來溫柔這人,見他此時眉目間盡顯晦暗陰霾之色,便頓下腳步,側身望向朱雀。箜若語氣溫和,唇角含笑,神态與這堂中氛圍格格不入,微微笑着開了口:“箜若愧為血鳳,神力不如南海龍太子,更比不得四方上神,因而此刻真是別無他法。然而我也當盡力一為,這東西已入我靈血之內,那麽既然生時共存,死便也一定帶着他,陵光神君可放心?”

話落故意慢悠悠地颔首作禮,這才主動捏一捏牽在一起的手掌,拉着堯安離開堂中。

身後驟然一片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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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下最後幾步梯階時,忽聞那堂裏傳出陣陣暢快朗笑,聽那聲音也不知是喜是怒,一邊大笑不止道:“孟章啊孟章,看看你給我惹下的爛攤子!哈哈哈......”

青龍不語,只是半斂了眸,似也幽幽作笑。

接連數日游走人界,加之先前在南海龍宮呆的那幾天,已是很久未回丹穴山去。

眼下之事算是有了半個答案,再徒留熱鬧人間并無甚意義,箜若便想返回鳳宮。堯安南海無事需他操心,且心頭也放不下箜若,自然便陪着他一道回了丹穴山。

熟悉的草木與宮樓,讓箜若這些天來時而隐隐惴惴之心安定下不少,月照樓宇時,不覺起了困意,如同月下凡人一般微微有些疲憊。

其實仙力護體,是不會輕易感到倦乏的,堯安心知箜若如此,必定是因其心中壓着靈羽一事。他雖看透卻不說破,只順勢哄箜若入睡,而自己卻了無睡意,在黑暗中睜着一雙浪潮洶湧的眸子,從頭到尾梳理着整件事情。

箜若偎着這熟悉的體溫,很快入眠,模模糊糊的,竟又做了一場夢。

夢裏回到了百年前,似乎是初次遇着堯安的時候。

百無聊賴的血鳳化了原身,在丹穴山的高聳崖壁上展翅,拖着旖旎華麗的七彩尾羽迎風而去。越山巒,穿雲霭,不知是要飛至何處,也不知已身在神界還是人間。和風萬裏,天地皆在鳳眸之中,只覺得十分快活。

不知不覺的便到了一片海域之上,鳳凰垂首,看着海中那一抹似烈火又似斑斓彩石的倒影,心情舒暢地旋了半圈。水如明鏡,心怡神悅,遲遲不忍離去。

海浪越發不平息,忽然之間一道浪柱沖天而起,南海赤龍繞着浪柱盤桓直至雲端,沉沉一聲龍吟,卷着那驚訝的鳳凰埋入海中。鳳凰原身微微有些懼海,方入水中,便急急化了人身,攀着赤龍龍鱗不敢放手,只怕被甩在浪潮中,胸膛為這突如其來之事怦怦跳着。

再回神時,這“作惡”的赤龍已帶他上岸。箜若濕漉漉着一身,方才被卷入水中時,竟忘了自己有一身神力,可将那些海水阻隔,結果落得一副狼狽模樣。

眼前赤龍也化作人形,站在一尺開外雙目彎彎望過來。箜若坐在那兒呆呆地看他一陣,身下是一顆顆圓潤光滑的鵝卵石,看着看着,随手抓起一顆,對着那赤龍就丢了過去。

——惱羞成怒,竟然又忘了自己是神仙,打人什麽的,不是可以用術法嗎?

箜若蹙眉愣住,堯安也是驚訝地微微張嘴,任由那石頭不痛不癢得砸在胸前,片刻後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眼前這落水鳳凰紅透了耳朵。

“我是......”許久後,那笑聲止住。箜若擡首,看見這人在對他說話,然而那聲音卻忽然聽聞不清。

眼瞧着那雙薄唇一開一合,箜若驀地有些恍惚。眼前景致忽然變得不那麽真實,他輕輕地開口,似乎接上了那話語,喃喃道:“你是...堯安......”

驟然一靜。

天色暗下來,汪洋大海不見蹤跡,一瞬間已置身丹穴山鳳宮之中。箜若站在庭院裏,有些疑惑地眨一眨眼。身後伸出一雙手臂,來人動作溫柔地将他擁在懷裏,輕聲耳語道:“箜若,我喜歡你。”

胸膛一跳,柔情蜜意鋪天蓋地而來,箜若彎起唇角,覆上身前那雙手。

想要說些什麽,回過身去,卻看見堯安目露擔憂神色,眉心擰着打不開的結,心疼道:“箜若,別怕,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箜若有些迷茫,偏一偏頭問他:“堯安,我怎麽了嗎?”

堯安輕吻到他額上,回道:“你忘了嗎?你的靈血裏,被種下了一根朱雀靈羽。”

箜若一驚。

幽幽半斂的眸子忽得擡起,細細吻他這人卻不見了。急切地轉頭去尋找,穿過幾處庭院,卻到了一個寬敞殿堂。裏頭兩人正執子對弈,一身焰色紅袍之人笑盈盈地轉頭望他,道:“你這小東西,不認得我了?”

一時間仿佛被迷了神智。箜若一步步走過去,朱雀伸手笑道:“是我不好,你不是徐暮桁,你只是我的靈羽。”

“我不是......”

“你不是徐暮桁。”那聲音重複一次。

箜若覺得不對,他未說完的并非“徐暮桁”三字,而他想說的是什麽?

——我不是靈羽?

為何不是,如果不是,那他是誰?

“我是...是箜若......”

朱雀大笑,與之對弈的那青龍也朗朗笑開,慢悠悠搖頭道:“你也不是箜若。”

朱雀依舊伸着手掌等待他,如燭火般明滅不定的嗓音仿佛是在蠱惑:“過來吧,我不會再随意讓你離開了。”

箜若迷離着雙目,緩緩将手遞過去......

一只手被緊緊攥住,竟被捏得有些疼,耳邊有聲音喚得擔憂:“箜若!”

驚醒睜眼,是在鳳宮之中,依舊是暗夜時分。身旁堯安牢牢攥着他的手,見他總算醒來,很是松了一口氣,這才問道:“做什麽夢了?”一邊問着,一邊拭去他額上汗珠。

箜若緩了一緩,神思清明後慢慢地埋入堯安懷裏,輕聲道:“夢見你了。”

“嗯?”堯安沉沉笑了起來,輕撫他長發道,“還以為你做了噩夢,模樣那麽緊張。怎麽我在你夢裏,那樣吓人嗎?”

“你在哪裏...都永遠是最令我安心的那個。”

箜若也低低作笑,笑罷沉吟半晌,從他懷中擡起頭來。

“堯安,我思緒明朗了。”

“什麽?”

箜若凝視他雙眼,抿唇認真道:“你今日在南宮那樣生氣,讓我有些心驚。而這靈羽之事,畢竟是我自己的事情,怎麽忍心由......”

“什麽你自己的事情,”堯安微微有些惱火,聽着這話無端端生氣,打斷他話語道,“你是我的,沒有什麽是你自己的事情。”

箜若口舌一頓,見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無奈笑着輕拍他背,又道:“我是說,不能由着你獨自想辦法。我會與你一起努力,護好我的靈體。”

堯安半晌沒有答話,箜若輕輕晃他一下,又等了一陣子,才聽他聲音低啞道:“好。”

“我明日去找一下烨央,對于靈體之事,他素來比我更為了解。”本來不願讓烨央憂心此事,然而眼下事态着實不算輕松,不得不向他開口詢問幾句。

身邊這人答應下來,他想一想又補充道:“我覺得...我可能要想起靈羽的回憶了。”

“什麽意思?”堯安一時不解。

箜若想起方才的夢境,夢裏的自己會被朱雀三言兩語便控制住,心中必有他物牽引。又思及靈羽剛入體時的那些怪事,回道:“前些日子我總覺得忘了許多事情,就像失憶一般,可仔細一想,我卻又什麽都記得。思來想去,眼下終于明白......不是我忘了什麽,而是靈羽忘了他的回憶。”

還有那時的奇怪夢境,想必夢中的那些聲音,都是朱雀所說的話罷。

“箜若,”堯安突然叫他,認真道,“靈羽已與你共生,唯有成熟複蘇才會完全脫離你的靈血。倘若靈羽的記憶遲早會在你腦裏成形,那就不要阻止,也不要放任......我認為你應當先一步左右他的思想,明白我的意思嗎?”

箜若略作沉思,仔細凝思他話中之意。

二靈共存,必然會争奪本體。如果他不先一步控制靈羽,那麽靈羽遲早會強勢過他。堯安所言正是這個理,他若不願被靈羽左右了行動,甚至被他肆無忌憚地分走內魄,就必須限制住他。

“我明白了。”

堯安吻一吻他眉梢,又在唇角輕吻幾下,如此動作仿佛也在安慰着他自己。

“好,你既然說了要與我一起努力,我便相信你能做到。”

“嗯......”箜若心軟如暖春池水,少頃又道,“堯安,多謝你。”眼看這人動了一動眉,急忙吻在他眉心處,阻止了欲起的皺痕,解釋道:“我是謝你這惡作劇的赤龍,竟會卷我入海水中。”

憶起夢中最初的情景,箜若禁不住眉目露笑。堯安雖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此,卻也霎時知曉他指的是什麽,笑着回道:“你再飛一次,我還卷你下去。”說着把語調換輕快些,有意哄他:“哪裏來的小鳳凰,竟在我南海上頭盤旋不去,只好請你下來玩一玩了。”

“請我玩一玩,那可就不肯走了。”

堯安陪他笑了一陣子,罷了喟嘆般抱住他,似回語又似感慨道:“箜若,別走。”

箜若軟了眸光,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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