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以為是十分難尋的東西,哪知輕易便得手。

魔界瘴氣彌漫,穿行其裏,如同行走迷霧之中。細一想來,整五界間,大概除了鬼界,也就屬這個地方最為陰森駭人了。

箜若站在一株通體烏黑的樹前,探手從枝頭掰下一只嬰孩拳頭大小的果實。這果子紅如濃血,湊到鼻尖也能聞得幾絲若有似無的腥味兒,不愧是魔界獨有的東西。把玩兩下,偏頭望堯安道:“這遍地都是的東西,為何從前沒聽說過?”

堯安一派正經地答:“我倒是聽說過,甚至見一些魔君吃過,只是不知如此好找,也沒想着會有用處。這果子遍布魔界,想必于他們而言,無異于土豆之于凡人。”

箜若捏着手中的玩意兒不禁失語,明知他這般比喻只是個玩笑話,卻認真回道:“所以我是要吃魔界的土豆?”

“這麽結在樹上,也可能是蘋果。”堯安以拳抵唇,終忍不住悶悶笑了起來。

無奈一聲輕嘆,算是了然為何魔界中人總是魔魄強于魔魂。但這樣的東西,對其他幾界而言,真的有用嗎?

“掌門那日有向我坦言,說他雖知曉此物,卻從未吃過。凡人吃了這東西...是會入魔道的。”明明輕易到手,卻半晌下不去口,箜若道得猶豫,“只是凡人修煉之術對我無用,才不得不依此外物。”

身為神仙,自然是吃多少這東西都不會入魔,但是否有用,當真不得而知。且心中總有幾分抵觸,一如正飄散在鼻間的那抹腥味,讓他難以不感到惡心。

思來想去,徘徊了好一陣,只是将那果子塞進袖裏,随即擡眸道:“走吧。”

堯安收了笑,擔憂問道:“怎麽不吃?”

喝慣了清甜瓊露的嬌貴鳳凰面色平淡,眸底卻誠實地流露出不滿,搖頭道:“聞着臭,若真有用,到時候再吃吧。”

“你啊,”這人牽過他的手,口中話語不贊同,足下卻已依着他往回走,“這一年多來靈體與心魂控制得宜,便開始大意了?可不要松懈分毫。”

“我知道。”緊緊絞在一處的手指被捏了捏,箜若被他哄得心軟,抿一抿唇只好又将那果子拿出來。微不易察地淺皺眉頭,忍着那股味兒咬下一口。

果然是難以下咽,真不知魔界中人如何能吃得下去。

果實汁少多肉,內裏無核,箜若忍着反感又咬幾口,盡量不去在意那味道,總算勉強咽下去。張口正要評說兩句,嘴裏竟被身邊人彎着眉眼塞進一塊甜甜的酥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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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喉間溢出輕笑,軟語道:“知曉這果子腥味重,特地揣了酥糖在身上,味道如何?我看他們人間哄小孩子喝藥,都使這法子。”

滿嘴糯甜遮蓋了安魄之味,箜若把這酥糖嚼化,不由得唇齒留香,忽然偏頭吻他一下,笑問道:“你說味道如何?”

堯安故作暧昧地以舌掃唇,甚是滿意。

“這些人還挺會做糖,甜得很。”

箜若神色愉快不似羞窘,耳廊卻些微紅了點,握緊那同主人一樣體貼溫暖的手掌,與他歸去飄渺峰。

迷離不清的魔氣裏漸漸現出一人身形,素淨白衣與這暗沉景致格格不入,輕輕轉着手中玄玉簫,緩緩地逸出一聲笑......

麒麟的封印已越漸轉弱,瞧着尚且天真無邪的小孩時不時竟會雙眸渙散,神思不穩,肉肉軟軟的拇指上隐約現出一圈血痕。

各界探得消息之人越來越多,不速之客接二連三地靠近飄渺峰,結界之外妖魔鬼怪蠢蠢欲動,邪氣濃郁不散,似随時會将結界打破。飄渺掌門有心戒備,為結界加設重重陣法,徹底鎖死了入峰之處,将外界阻斷,使得整一個飄渺宗,只出不進。

箜若蹲在絕塵身前,眸色嚴肅地看着他指上痕跡,指腹輕輕摩挲。罷了站起身來,幾尺開外的老道倚樹而坐,身子微微傾斜,不似從前那般端正,瞧來是力虛至極。

“掌門。”箜若走近幾步,帶着些傷懷喚他一聲。

不論身份如何相殊,飄渺掌門都是日日為他煮茶之人,這是他欠下的恩情,身為神君,卻不知何以償還。

飄渺掌門雙目半斂,悠悠望向遠山,彼時聽他說話,便将視線轉回來,含笑覆到他身上,慢道:“神君不必為我感傷,為飄渺結界固陣唯掌門能及,亦是不容回避的責任。我自知陽壽幾何,能守護此地至千年之劫,便足夠了。”

“掌門若願,我可助你成仙,倘若如此,掌門幾十年後便不會.......”

箜若話未道盡,飄渺掌門已擺首打斷他,無聲笑了半晌才道:“命數如此,不當強求,況且此生無憾。倒是神君受此拖累,往後若再離開飄渺峰,不到那一天都無法再回來了。”

箜若搖頭:“掌門已助我太多。”

“我力量微薄,一切還是靠的神君自己。有一點神君且記住,無論到了何種境況,都不要忘了你本體之心,”蒼老手指觸着胸膛,溫和道,“外靈不可懼,任他再過強大,這都是唯一奪不去的。”

“我記住了。”

微微起了陣風,清風拂腦,小孩方巧醒過神來。四下轉了轉腦袋,一晃一晃地走到樹下,靠着飄渺掌門腰身坐下來。掌門甩袖護住他,罷了又面向箜若道:“我在此歇息一會兒,神君哪時要走了,向我道一句話便好。”

“定當知會掌門。”

眼前老道緩緩阖上疲憊雙眸,箜若不再出聲打擾,靜立片刻後轉身離去。心中沉重,分明還有幾十年之期,卻覺得與這飄渺掌門的分別近在眼前。

行出主宮外庭,沒幾步便看見了靜待在不遠處的堯安。

箜若停下腳步,那人向他走來,食指彎曲着,輕輕地從他眉角順到颔下,溫和問道:“掌門還好?”

“還好,有些累着了,”箜若低聲答,對着眼前人便不由得情緒更加松懈,默默流出些失落之意,“不過兩千歲,我卻覺得他像是我的長者...本欲助他入神界,然他修道至此,竟卻不願。掌門把萬事看得透徹,足以受神人敬重。”

堯安輕嘆一息,道:“終是要出去的,再相見就只能是幾十年後了。”

“我明白,”箜若擡起頭來,眼神變得堅定,“答應過就不會食言,那時我定會回來。”

“我自是同你一起,”堯安回他篤定眸光,笑道,“所以這一次出去,該把所有麻煩都解決了,這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嗯。”箜若颔首,淺淺彎唇。

二人決定在這飄渺峰上留宿最後一夜。

原是想着稍作觀望,畢竟陣法方才塑成,若界外當真沒有異動,兩人再行離開。

怎知不過夜半,便又生出意料之外的事情。

倒不是飄渺峰有何異動,而是箜若的夢裏,出現了不請自來之人。

這一場夢境渾渾噩噩,四周一片漆黑死寂,讓人尋不着方向。箜若在夢中似遭外物束縛一般動彈不得,胸膛仿佛有一股力量正要破繭而出。

無盡黑暗之中,唯有面上的那雙眼眸是唯一的光亮,時而是焰色的紅澤,時而又化作爍動的金輝。

箜若呼吸不暢,周身疼痛欲裂,夢裏夢外都難以忍耐地掙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隐約傳來堯安的聲音,急切又心疼地喚他名字。這聲音越漸清晰,讓他能夠輕易辨明虛實,并知曉自己是身在夢中。只是盡管如此,卻依舊蘇醒不得,越發急不可耐。

正自掙紮時,黑暗中遙遠地傳來一陣玉簫聲,伴着足音靠近。箜若擡頭面向來人之處,即便暗沉沉一片無法視物,也能無比肯定來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你是誰?”那人說話,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

箜若張口,自己的名字就在嘴邊,半晌道不出來。

那人不急不躁,再問他一次:“你是誰?”

“我......”箜若耗盡力氣終于發出聲音,吐字一瞬間金眸淩厲,胸膛中有噬骨之痛。禁不住渾身上下都起了淋漓大汗,大口大口地喘氣。

“慢慢說,說你的名字。”

“...箜......若......”閉眼,把最後一絲光亮也掩下,極為費力道,“我是......箜若......”

夢境驟斷。

睜眼是一雙紅瞳。

堯安長舒一氣,冷汗也自額角滑落,松懈下身體回靠住床欄。床邊還坐着一白衣人,唇角似笑非笑地彎着,興味滿滿的模樣。

箜若慢慢恢複神智,胸膛起伏逐漸緩下,好一陣後,目光不再迷離,淡淡地看向那人。

“你......”

“你這鳳凰,”夷微揚眉輕笑,伸出一只手去,拇指從食指指腹劃過,以術法割出一道淺淺血口,“你也太不把那羽毛當回事了。”

指上溢出一滴鮮血,夷微将食指按到他頸上,血珠緩慢地融入肌膚,又道:“你當他是什麽山雞毛嗎,那可是朱雀的靈羽。安魄能護你內魄,為何就不會護他的?”

堯安聽得一驚,暗自追悔,怪自己太過大意。

箜若尚有些思緒混沌,片刻後才真正把這話入了耳中,不由凝眉道:“安魄...助了靈羽?”

夷微收手,眯眸笑着舔一舔指尖。

“倒還沒有,只是靈羽在與你争食安魄。不就是你剛才做的那夢了?”

“那你......”箜若望着他指上正恢複着的傷口,欲言又止。

身側堯安失了耐性,替他把話問下去:“夢魔這一滴血,是幫了箜若嗎?”

夷微也不客氣,點頭便收了這恩,道:“魔界的東西,當然只有讓魔來告訴它,該如何發揮效力。”

這夢魔似乎從一開始就不是敵人。只是眼下幫到了如此地步,反而讓箜若擔憂起來,覺得他心中所想,并不如表象上那般簡單。忍不住又問道:“夢魔為何幫我...你與朱雀不是更為熟識嗎?”

聞言這人忍俊不禁。

“我同他豈止是熟識,”夷微大笑不已,“我和他熟得很......所以,我為什麽要幫這靈羽?”

言語自相矛盾,令箜若聽得一頭霧水。

“話說回來,南方宮确是冷清了些,除了那讨厭的青龍在時,陵光總是獨自無趣。如此想來,有這麽個小羽毛陪他也不是不好。”夷微不等他再問,笑罷順下眉目,主動接道,“我幫了你,這靈羽依舊能複蘇,哪裏不對了?往後就讓他那麽呆呆傻傻的,倒也不錯。”

堯安眉梢淺揚,從話中聽出些眉目,試探着問了一句:“夢魔覺得,凡間的徐暮桁太過聰明?”

夷微轉眸向他,絲毫沒有否定之意,道:“陵光的身邊不需要那樣的靈羽。”如此,也總算讓箜若隐約明白。

還以為魔界裏頭當真出了位心慈手軟的菩薩,原來不過是各得其需,皆大歡喜而已。

——如此也好,彼此都不必再不安猜忌。

“夢魔的好意我便替箜若收下了,”堯安回道,比箜若更為果斷,露出心安理得的神色,隐約帶着些嘲諷,“箜若本就是無辜受牽連,那靈羽如何都沒有資格分他內魄。呆呆傻傻好也罷,不好也罷,都理應如此。”

“龍太子倒挺理直氣壯的。”

“必然,夢魔相助,自當與你道謝。只是對于那靈羽,我何必在意他的死活。”

“死不了。”夷微幽幽含笑。

箜若周身回了力氣,撐身坐起來,身旁堯安扶他一下。望一望窗外天色,忽得想起重要事來,忙心驚問道:“你如何進來的?”

難道那樣牢固的陣法,竟被破了嗎?

夷微瞧出他心思,笑着執起玄玉簫掃過他眼前,道:“自然是這麽進來的。陣法擋了道,我總能找到我的路。夢中之路四通八達,哪裏都去得。”不甚在意的态度,讓人瞧不清本心善惡。

箜若斂眉,倒抽了一口涼氣。

——是他小看了所謂夢魔,竟以為不論他法力如何,到底只是一位魔君罷了。然現下看來,并不只是如此。

如他所言,夢境四通八達,只要他願意,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更沒有制不住的心性。

成一夢,毀一夢,全憑一時好惡。

這樣的魔,實在是太可怕了......

箜若面色波瀾不驚,掩下心中所思,突兀問道:“你觊觎那扳指嗎?”

“我?”夷微故作茫然的眨眨眼,“小鳳凰,你看我像嗎?”箜若抿唇不答,他笑了一笑靠近一些,輕聲說道:“我若觊觎,千年前麒麟剛回去睡大覺時,我就能找到那個絕塵。”

“為何你不把真相告訴魔尊?”

“告訴他做什麽?我就算說了,他又豈會相信,這扳指非但不能遂他心願,反而會害他...反正也得不到,不如就讓他去找一通。”夷微雙眼彎作兩道銀鈎,“再者,魔界聲勢浩大地去找,妖鬼兩界才會跟着瞎胡鬧對不對?”話落輕抿着雙唇,獨自笑得輕快。

箜若不再言語,只聽着從他喉間發出的悶悶沉笑,越發覺得這個夢魔,不可能是好相與之人。

夜色正沉,不再對話時,點點意味深長之笑反将氛圍襯得更加寂靜清冷。

堯安略微垂眸望向箜若泛着銀芒的指尖,心下對于夢魔的本性倒是并不介懷,反正于他而言,不管夢魔是善是惡,所言所行對箜若無害便足夠了。

眼下別無所求,只有箜若的安危,是最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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