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翌日天明,箜若向飄渺掌門辭行。

正是人間入夏時,飄渺峰卻總是清清爽爽,宛如初秋;鮮有人至的峰頂之上,還常年四季得結着冰雪。

飄渺掌門依舊坐在院裏煮茶,身側放着一張綿綿軟墊。本應好動的小孩懵懵地坐在上面,又在走神。箜若走進庭院,足音無比輕柔,小孩卻被驚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擡頭遠遠地看一看他,又側頭看一看掌門,罷了垂首盯着自己的拇指,柔軟小手茫然地捏着指上血痕。

“去......”如扳指一樣的血痕任他如何揉捏都不起變化,絕塵仰臉向着掌門,學會說話不久,會的字眼尚且不多。

掌門面朝向他,一派寧和地看着他伸來的小手,未接到掌中。絕塵皺起一張小臉,又擠出一個字:“不。”只換來一聲輕嘆。

箜若走近,坐到掌門對面。

“他不喜歡那個東西。”

清茶散着熱氣倒入杯中,飄渺掌門搖頭:“是與否,待他盡數回憶起來了,自會有個結果。”

絕塵黑潤的一雙眼眨一眨,像是在聽他說這句話。半晌無人幫他,便又收回手去,過了一會兒,再度失神,獨自呆呆地看着拇指。

箜若嗅着茶香,道:“今日特地來辭行,此後便不會天天來此飲茶了。”

“神君此去,願萬事安好。”

“多謝掌門一年多來的照顧,”捧着茶杯的手指緊了一緊,又道,“掌門放心,那時必會歸來。”他轉眸望一眼絕塵,接道:“只要我還是我,便絕不會爽約。”

飄渺掌門聽出他言外之意,慈善眸光正視他雙目,道:“神君乃有心之人,必不會敗給靈羽。”

“也請掌門保重。”

天色突然暗了一些,赤龍騰空,從遠處靠近,越漸高升至結界之處,引得那一片雲泛出淺淺光華。

箜若喝下一口茶水,輕道一聲“告辭”。起身回退幾步,踩雲而去,躍坐到龍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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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龍帶着他穿過結界,那抹光華變得濃烈,直到龍尾隐去,才又逐漸平息,餘下風平浪靜之貌。

庭院下的道人依舊靜靜地煮茶,身旁小孩擡頭望,不知是透過雲層看去了哪個方向......

箜若嘆氣,傾身趴在龍背上,茫茫然若有所失。

“堯安,”輕喚一聲,赤龍應下,他又問道,“你要不要回南海去?”

堯安似有些猶豫,略作停頓才回道:“你若想回丹穴山去,我便陪你。”

“你若想回南海,我也陪你......反正眼下我去哪裏,其實都一樣。”

赤龍沉沉笑了幾聲,不再答話,一轉龍首向南海行去。

在飄渺峰的這一年多裏,箜若不曾回丹穴山,堯安時時陪着他,即便是每日裏煮茶時都不曾行遠,因此也未歸過南海。

龍宮之中并無大事,否則玄瞳定會傳消息給他,因而眼下也說不上萬分挂心。只是身為長太子,一年不歸多少有些不像話,還是應當回去,主動讨龍王責備一番。

越近南海,碧色浩海滑如軟綢,微蕩漣漪。背着箜若的赤龍忽如想到了什麽,也不知會一聲,卷着他就沖進海裏。箜若微驚,趕緊施着術法将海水阻隔在身外。

雖極為突然,但有過一次教訓,這一回倒不至于再落得狼狽一身。

直潛到龍宮之外,堯安才變回人身,抱着懷裏攀得緊緊的鳳凰,陣陣好笑。罷了還表揚他:“有進步。”

箜若眸底生出笑意,動一動眉尖把手臂松開一些,道:“相好後裝得那麽溫柔,我都忘了你性子原本這樣惡劣。”

“那可不是裝的,”堯安放他下來,湊到唇角親一親,笑道,“我看你從飄渺峰出來一直心情低郁,逗一逗你。”

箜若彎唇,本也是玩笑話。随即想着飄渺峰,回道:“以前沒遇到過什麽事情,從未與他人之事牽連得這般深...如今因着靈羽一事與掌門相識,也因此介入千年之劫,心中很是感觸。放不下掌門之恩,也放不下絕塵之托。”

“放不下便記着,”堯安擁他進懷裏,“我陪你。”

箜若點點頭。

兩人回到宮中,一切如常。海花迷眼,四處景致分毫未變。

堯安帶箜若徑直往寝宮去,牽着手直把人帶到床邊,待他坐下便俯身道:“你歇一會兒,我想去見見父王。”

“嗯。”箜若仰頭吻他一下,随即也不待他離去,兀自脫了外衫鞋履,從善如流地裹進被子裏去。海底總是涼涼的,睡與不睡,果然都是這樣最舒服了。

堯安看得好笑,隔着被子擁他一下,在眉心回一吻,這才轉身行出房門。

南海龍宮,長太子的宮閣內無甚婢女,皆因堯安不喜人雜吵嚷,加之身有法術萬事可親為,便只留了兩三人在裏頭。然而其他地方卻熱鬧許多,方行出自己的宮閣沒幾步,就接連遇着好幾個婢女,一邊盈盈施禮,一邊略微驚訝,想是意外這位一年多不歸的長太子忽然回來了。

堯安不多置喙,一路行至正閣書房,在外頭駐步行禮道:“父王。”

一道挺拔身影映在窗上,随着界外的粼粼波光微晃着。

“進來吧。”

裏頭傳來一聲答複,堯安站直身子行進房去,繞過一重珊瑚珠簾,看見了書桌後之人,着一身紋有金龍的朱色長袍,執筆弄丹青。

“父王。”堯安在幾步外停下腳步。

龍王勾了最後一抹色,緩緩擱下毛筆,擡眼看他,道:“回來了。”

“是。”

“去哪兒了?”

“人界。”

龍王沉笑道:“你倒挺誠實。”

堯安答得愉快:“兒臣若瞞得住,大概也會撒謊。”

龍王嘆一口氣,揉着額角坐到身後的椅座上。

南海的長太子雖對他誠實,卻并非事事依他管教,有時的确令人頭疼。

“你是不是介入了千年前的麒麟之事?”

“算是,”堯安道,“至少幾十年後會插手。”

龍王笑得耐人尋味,搖頭道:“天真,你以為那是怎樣的事情?插不了手的。”

“那也不得不做。”堯安無奈。熟知自己的父王,自然明白他的話裏向來不曾有過欺騙。但盡管如此,箜若之事,他不可能不加理會。

“罷了,随你去吧,不過是一場鬧劇。”龍王擺一擺手,堯安正要答是,又聽他道,“依本王看來這反倒是小事一樁,倒是你與那只血鳳,為何會去招惹四方上神?”

原來就連此事也被龍王知曉,堯安聽他之言便蹙眉不悅,回道:“父王說錯了,是四神先招惹上兒臣。”

“怎麽你了?”

堯安一時徘徊。

思來想去,眼前所面對之人畢竟是生父,便不再隐瞞,妥協開口道:“青龍将一根朱雀靈羽種入了箜若靈血之中,兒臣不能看着箜若被靈體反噬。”

龍王長嘆一息,覺得青龍一向品性不羁,卻不想已惡劣至此。

各界素來有各界的規矩,神界自不例外,只是四方上神無所拘束,随性慣了,從不正視這些規誡。若逢着一些小事便也罷了,如今做出奪人靈體之事,着實過分了些。

偏偏對方還是丹穴山逢千年只遇着四只的尊貴血鳳,神位如此不俗,青龍也敢妄自下手。再加上這麽個深情的南海龍太子,倘若箜若真出何異況,該如何收場?

“唉...下去吧,”龍王無奈至極,心中隐隐地做着計較,先把他給打發下去,道,“你去西花園找瓊煙。”

“找他何事?”

龍王不答,只道:“去便知道了。”

“是。”堯安施禮退下。

西花園珊瑚叢叢,漫地被投射下五彩霞光,是南海龍宮最為怡人之處。

許久未曾踏足此地,驀地欣賞之下,覺得還要更好看幾分。想起箜若以前來這兒時也感到景色頗好,這幾日正能得空,堯安便打算着帶他來走走。

正想着,西花園裏的交談聲已傳入耳中,說是交談,其實只聽得見瓊煙一個人的聲音,帶着慣有的幾分戲弄,一直說個不停。

“你說北海的玲珑公主好,還是西海的紫游公主更為嬌俏?我覺得都挺好......若是你,你喜歡哪個?嗯?你倒是回我一句......”喋喋不休,幾乎能想象到被問話之人的表情。

堯安略有些同情起玄瞳來。

這條不善言辭的深海巨蟒,同瓊煙如此相處不知已多少年了。明明是自己的手下,卻似乎從瓊煙出生起,便一直伴在他左右。

一時間,便恍惚想起了數千年前的事情。

瓊煙剛出生時,模樣極其可愛。小小的孩子在龍蛋中敲敲打打了許久才弄碎幾片殼,蛋身被掙動得一晃,倒在地上滾了幾圈,随後才見這粉嫩嫩的小孩從裏頭爬出來。

當時的堯安已是少年形态,小孩不顧身旁的父王母後,沖着他就晃悠悠地走過來,頂着兩只小巧稚嫩的龍角,張開手臂喊“哥哥抱”。

起初懂得乖乖巧巧地叫“哥哥”,後來大了些便會規規矩矩叫“兄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怎麽就一聲聲地喊他“堯安”了?

“堯安。”

聲音将思緒打斷,堯安回神,已走到花園裏頭。瓊煙手肘撐頭坐在桌旁,戲谑道:“還以為龍太子不打算回來了。”

“不回來,南海可以放心交給你嗎?”堯安噎他一句。

瓊煙全不放在心上,早已習慣與他沒好言地說話,愉快一笑,手掌攬着幾塊貝殼到他面前。

“什麽?”堯安坐下,随手拾一塊來看。

貝殼上頭,竟精致地刻着女子眉眼。

“你見父王了嗎?”

“見了。”

瓊煙挑眉,眼眸亮如星子:“怎麽他沒給你說,龍嗣之事?”

“龍嗣?”堯安凝眉微愣,忽然明白龍王讓他來找瓊煙的意思。

難怪會說什麽“去了便知”,敢情他這位父王知曉他對箜若的情意,不知如何開口?

堯安無所謂一笑,把貝殼還給他,道:“那是你的事。”語罷看一眼立在他身旁的玄瞳,又說:“你若想找哪個公主,看上了誰随便挑,正好我不與你搶。”

“你憑什麽以為我就會選?”瓊煙見他望着自己身後某人,目光中的含義也讓他隐約不快起來,道,“你就這麽丢下了,是不想要這龍王之位了?”

“我若想要龍嗣,自然是能有的,”堯安不為所動,反将一軍,“抛開龍嗣不談,南海龍王之位,你就足以駕馭了嗎?”

瓊煙眸色深深,輕抿的唇角逐漸彎出些弧度。

堯安不再管他如何想,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神色暧昧地拂過那些貝殼,轉身一步步地離去了。

瓊煙望着他背影輕笑,拿起一只貝殼,看也不看上頭的人像便貼在唇邊,側首問身後人道:“這個美嗎?”

玄瞳不語。

“美嗎?”他又問一次,十足地有耐心。

身後人猶豫片刻,輕輕點一下頭。

瓊煙笑道:“這可是你給出的第一個回答,真覺得這個适合我嗎?還是說堯安來過,你就願意回答了?呵...玄瞳你啊......還真是忠心。”說着,手指一用力,将那貝殼掰成兩塊。

“美,那你就留着一個一個慢慢看吧。”眸裏目光已笑意褪盡,瓊煙起身離開。玄瞳提步欲要跟上,他轉首怒道:“不許跟着我!”

身後人頓了一頓,停下腳步,慢慢地攥緊袖裏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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