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堯安放輕了步子進門去。

方才歸來,行過窗畔時忍不住透過縫隙側首一瞥,瞧見床被中之人竟已睡着了。悄然坐到床邊,望着臉頰被暖得微紅的箜若,眼底笑容掩也掩不住,思緒裏滿是嗜睡這人。

手裏還握着一只貝殼,堯安垂首一看,覺得上頭那女子模樣不過尚可——自是怎麽看都比不得自家小鳳凰。

那會兒在西花園的時候,他未挑未選地順了一只貝殼走,原是想戲弄戲弄箜若,沒想到回來時他已睡熟,便不忍心把他給叫醒了。

俯下身去輕柔淺吻,随即去書桌旁獨自找些事兒做,只把那貝殼順手放在了箜若枕邊。

這一年裏無甚大事,雜七雜八的小事倒是不少,他一年不在南海,想必這些瑣事都給瓊煙做了。書桌上一本簿錄,規規整整地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上頭仔細記錄着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諸多事情,除了一樁四海共宴,其他的盡是些不值一提卻又教人煩心的小事。

比如南海紅鯉家的夫人來告狀,說是隔壁墨魚故意挑事打傷了自己兒子,兒子負傷較重,恐怕趕不上幾十年後的千年龍門關了。紅鯉夫人哭得特別傷心,鬧着全家就這麽一個兒子,就指望着他能一躍龍門了,眼下出了這麽個事,一定要墨魚家給個說法......

堯安往後翻了一下,看見瓊煙對此事給出的答複是:罰墨魚勞役十年,接紅鯉家兒子進龍宮療傷,必定讓他得以參與幾十年後的龍門關。

這答複讓他頗為滿意。初一看興許會覺得瓊煙略為偏袒了紅鯉家,但細一想便能明白他的用意——龍族血脈實在稀缺,有可能一躍成龍的鯉魚的确應當好好保護。

又往後邊看下去,發現這些個事情雖瑣屑,但瓊煙處理得的确甚好。隐隐的,竟讓他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覺得南海龍二太子原來比他所以為的要成熟不少。

堯安微微作笑,便一頁一頁往後頭翻下去,百無聊賴的事情,也教他看得津津有味起來。

一年多的大小之事記錄在一起成了厚厚一本,看着看着便忘了時間,直到箜若迷迷糊糊睡醒過來,這人還坐在書桌旁。

箜若在被窩裏蹭了蹭,慢慢睜眼,清醒半晌後挪着身子往床外去看,尋找着堯安是否已回來。剛瞧見這人身影,便聽得一聲脆響,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手肘下頭被壓碎了。

堯安被這聲音引得轉首望過去,看見箜若茫然的神情,正擡着手肘看枕邊的幾塊貝殼碎片,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這是什麽......”箜若坐直身子,被子軟軟地滑到腰下。

伸手拿起一塊碎片,發現了上面的半副眉眼,随即又将其餘幾片拾起來,放在手心拼湊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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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安倒扣下簿錄,走到他身邊坐下,偏頭看着他手心漸已成形的女子容顏,含笑問:“好看嗎?”

“挺好看,”箜若回答,又問道,“這是什麽?”

堯安故作正經,解釋道:“一位龍公主,父王開始挂心龍嗣之事了。”

“嗯?”箜若方才睡醒,思緒還有些懵懂,睜着一雙水眸極其認真地望着他,把這話在腦裏過了幾遍才明白話裏的意思,慢慢地蹙起了眉頭。

“你覺得挺好看?”

“不好看。”

堯安忍不得又是一聲笑,彎着眉目問他:“你怎麽想?”

箜若抿着唇似在認真思索這問題,其實嘴裏一瞬便有了答案,只是說不出口。

“我怎麽想有用嗎?”

“有,”堯安笑融融颔首,以示承諾,“你怎麽想,我就怎麽做。”

箜若把那碎片随手丢回枕畔,道:“不許。”

“好,”這人應得也幹脆,“你說不許就不許。”罷了稍作停頓,又擺出一臉為難道:“這可如何是好?即便父王不責怪,龍嗣稀缺卻也是個大事。”

“你就是......”箜若眼神閃了閃,其實這人面上的笑意他看得明白,也猜到他多半是捉弄自己,卻還是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起來,聲音輕了些道,“你就是想看我吃醋是不是?”

還真是如此,只是堯安哪會這麽答,笑着回道:“不是,我只是同你商量,這事兒又不是沒有別的辦法解決。”

“什麽辦法?”箜若果真有所期待地看着他。

堯安湊近一些把唇淺觸在他面上,話語間把他肌膚摩挲得微癢,聲音極低道:“蓬萊上有一種仙草,不論雄雌,食之皆可受孕,你說......”

箜若算是明白了,眼前這赤龍玩心比以往都要大,竟同他開起這樣的玩笑。思忖片刻,他轉過頭去,迎上那雙唇,學着他一般笑道:“你說得對,是個好辦法,這麽一來你就可以自己生了。”

“......”

堯安認輸了。

差點忘了這只鳳凰嘴可不笨,心頭萬般無奈,總算理解了凡人間的那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着,一邊又覺得愈發好笑,含着送上前來的雙唇輕吮,傾身逼着他倒到床上去。

“解決了這一問題,龍太子可安心了?”箜若攬住他肩背,順從地跌進軟被中。

堯安對他露出一絲苦笑,颔首道:“安心,安心極了。”說着緩緩低頭,再度吻住那雙笑得愉快的唇,把那笑聲變作微喘,褪去兩人衣衫,帶他溺進歡情之中。

這人逐漸變得熱情非常,箜若攀附住他,随着他的動作而擺動,感受着身體裏源源不絕的快意,眸底浮出一片溫暖......

每每在這海底,總是分不清晝與夜。

箜若同這人折騰一晌,雖已了無困意,卻渾身憊懶的不想下床,索性一翻身又裹進被子裏去貪暖。

堯安也不知是忙些什麽,哄着他溫存一陣便又獨自離去。箜若也沒問他是去何處,腦子裏卻沒忘記那碎掉的貝殼,明知是玩笑,卻依舊有些悶悶地想把它銷作一縷青煙。伸手摸了一陣,才發現那人離開的時候,已把這東西帶出去丢掉了。

無聲笑彎了眉眼,舒舒服服地又把被子裹緊一些。

等到這人再回來時,手中竟然拿着一大條樹枝,黑乎乎的枝幹上頭結滿了通紅的果實。還未近床邊,箜若便聞着一股熟悉又讨厭的味兒,一睜眼望向他,詫異到無話可說。

好半晌才問道:“你去魔界了?”

“嗯,多弄些個回來。”堯安點頭回道,“順便尋着夢魔問了幾聲,他說既已封了血在你身體裏作引子,往後這東西便能随便吃了,不必顧慮靈羽的威脅。”

箜若明白這些東西的作用,但想起那味道,望過去的眼神着實好不起來。

堯安瞧出他的心思,于是把東西丢到桌上,走近床畔來勸哄他:“也不必每日都吃,隔三岔五地吃一顆就行,多了少了都不見得好。”

“嗯。”箜若勉強點頭。

這人滿意作笑,掀了被子把他抱出來,替他穿好衣裳。

手指間溫和細致的動作,仿佛無比喜歡為他更衣,總是樂此不疲地舍簡取繁,非要親手來穿。

“可不能呆在龍宮便不出床鋪了。”一邊說着,抱着他走到書桌後坐下,又是熟悉的姿勢,與他一同翻看先前未瞧完的簿錄。

箜若靠在他頸窩,随口回一句:“被裏暖。”

“我抱着你還會不會涼?”

“不會。”箜若彎眸,精神了一些,把視線轉到簿錄上。

和上次來這兒時看的內容不太一樣,沒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盡是些家長裏短的鄰裏糾紛,倒也挺有趣。這人瞧着了特別有意思的地方,還會指着上頭的文字同他聊上幾句。

除此之外,堯安也會仔仔細細看瓊煙的批示,好與不好的地方,都評說與他聽。

箜若起初不覺有異,慢慢的心中卻有些擔憂,靠在他肩上仰頭來看,眸裏帶着一絲不知當何開口的徘徊。

堯安注意到他的神情,暫且擱下簿錄,順手在那微微擡起的下颚上撫過,問道:“怎麽了?”

箜若道:“你對瓊煙......你是不是打算放手給他了?”

堯安沉默半晌,在他這一問之下,慢慢瞧清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颔首回道:“是,他可以。”

箜若心頭滋味難明。

“堯安,你若是本就有此打算,我會很開心,五千年時間不短,我不願你總是忙碌......只要你不是因我靈羽一事而如此決定。”

這人笑着輕嘆一口氣,覺得自靈羽一事以來,箜若對他的作為似乎敏感許多,頗覺無奈道:“我不願騙你,決意将龍王之位讓與瓊煙,的确免了我的後顧之憂,然而即便沒有靈羽之事,我也會作此打算。一則我不能讓你五千年裏的多數時日都在這南海陪我;二則是,瓊煙畢竟是我親弟,我心底裏從未真的疏離過他,他所願的,如果承擔得起,我又怎麽會當真同他争搶呢?”

語氣誠摯,句句發自真心。

箜若信了這話,心中憂慮霎時便一掃而空,對他露出笑容。

“那便好,待這事情解決之後,千年之期一過,便萬事無憂,你我可以游遍五界,你想做什麽,我便随你做什麽。”

“好。”堯安聽得心底裏歡喜極了,最愛聽箜若的這般言辭。游遍五界,抛開一切煩擾,無所顧慮地暢行天地間,這是他最希望與箜若一起去做的事情。

曾經以為遙遠,沒想到已近在幾十年之後。

這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過一眨眼的幾十年裏,還有着幾道險壑需他二人逾越,而他自會牽好身邊這人,同他一起走過去。

并肩而行,什麽險阻都不值一提。

堯安輕輕揉弄着箜若光亮指尖,同他目光相遇,對視而笑。

正滿心甜蜜時,耳中似乎傳來異響。

箜若擡頭望向窗外,覺得那透海而入的聲音像極了丹穴山的鳳凰啼鳴,只是太過痛苦似有些變了音色,被幽深海水一番蕩洗,已有些破碎不成調。

凝神細聽,來聲時斷時續,卻并非幻覺。

“堯安,你聽得見嗎?”

“什麽?”堯安笑容斂淺一些,正色應他,見他憂心模樣,便靜下雙耳捕捉幽海之聲,卻是半晌未聽得任何怪異動靜。

“是雌凰啼鳴,如果你聽不見,卻能傳到我耳中,那一定是......”箜若推離他身,淺紅的雙瞳色澤變得濃重起來,如同燃起了兩簇炙火。

——那一定是血鳳中的那一雙雌凰出事了。

“我要回去,你等我。”

堯安尚未回過神來,眼前之人已青絲裹上焰色,伸手去抓,只勾住了一抹影子。蹙眉嘆氣,只好急急地追出去。

待到赤龍破海而出時,展翅的血鳳已拖着迤逦尾羽,在天際劃過一道火光。赤龍騰雲追去,無奈嘆氣,想着以前真是從未發現,這只鳳凰能飛得這樣快。

丹穴山四季郁郁蒼蒼,俯瞰望下,滿目綠意,卻唯獨山頂之巅是例外。那四四方方的最高處是鳳宮的祭壇,若不是那裏燎起的刺眼紅光,箜若幾乎要忘了,鳳宮的祭壇其實也是血鳳的刑場。

鳳凰一族雖血脈昌盛,但血鳳卻是每千年僅逢四只的尊貴神君,只要盡己所職,素來規矩束縛少之又少,已算得是十分自由,就連烨央那般擅入輪回,也未得任何懲罰。因而長久以來,幾乎沒有血鳳在此受過刑罰,箜若自己更是從未見過。

今日啼鳴,究竟是雌凰中哪一位的聲音?又究竟是遇着了怎樣的事情?

方才飛出南海之時又聽着了一瞬的清晰唳嘹,讓箜若這一路都心驚不已。

——鳳鳴锵锵,當如金玉相擊,何種境地竟至于凄厲如斯。

祭壇之頂已入目,箜若俯身而下,遠遠望見了站在看臺一側的烨央。那人也早已瞧見了他,擡頭等着他落到身前,看他化作人身。

“怎麽了......”尚不及緩氣便急切問道,一邊轉頭将目光送往刑場正中,一瞬間睜大了雙眸。

——那只被黑天玄鐵鎖鏈緊束在半空的血鳳已經傷至原形,漫身豔紅的并不是那一層微弱的焰火,而是已把鳳羽浸透的腥紅血液。

鎖在刑臺上的,正是雌凰采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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