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堯安回到床畔,将箜若面上絨被稍稍往下扯幾寸,靜靜望着他透露出幾分掙紮與難耐的面色。

最近這些時日,箜若愈發容易在睡夢中皺眉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夢中扼制住他一般,萬分拘束與折磨。

起初堯安總會想盡辦法地安撫他,卻了無用處,終究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難受,直到最後驚喘着醒來。箜若自也覺得束縛,逐漸變得不那麽貪睡,脫離了曾經随着日升日落而養就的習性,隔上那麽數日,才會睡上一覺。

然而仍舊未能擺脫夢靥,夢境中總會有那麽一道像極了朱雀的身影,好似是站在眼前,又好似分明就是自己。

那影子伸手穿過胸膛,閃着銀光的手指覆在心髒上面,慢慢地攥緊,捏得生疼,箜若禁不住痛呼時,發現那竟是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時不受控制,正狠狠地傷害自己。

耳邊似乎有輕輕淡淡的笑聲,不甚清晰地告訴他:“不需要這顆心子了......”

箜若驚醒,死死揪着胸前衣物。

堯安寬厚手掌正牢覆在他拳外,目光裏含着無數心疼。

“不能不要......”箜若目光空洞地望向他,喃喃自語道,“飄渺掌門告訴過我,不論如何...本心......不能忘......”

“什麽?”堯安聽着他下意識的自語,輕輕揉撫着他揪在左胸的拳頭,直到其上的力道逐漸松散一些,語氣輕緩地問他,“為何如此說?”

箜若的神智慢慢回複,疲累道:“他想滅我本心,然後奪我內魄,不能......”

“他滅不了,”堯安低聲道,“你不必怕他。”

“我不怕他...我怕我自己。”箜若只覺精疲力竭,若只是靈羽的意念又何以為懼,偏偏夢裏的那影子已經成了他自己,滅己之本心,豈不是輕而易舉。

不知道究竟還要多久才得以解脫,只覺得自己就快撐不住了。

“堯安,我受不了了,我能感覺到,安魄已經越發沒有用處了......”

堯安其實也緊張這境況,眼下卻更急着安慰他,道:“安魄無用,必是靈羽已熟,你至今都魂魄安穩,想必不會再受他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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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可就是不知為何靈羽會意識漸強,一點也不似缺了幾魄的模樣。”箜若松開胸口衣襟,從他掌中抽出手來,撐身坐起。從夢靥中解脫,多少松了口氣,唇邊彎出些苦笑,嘆道:“他要何時醒來,我也催他不得,便只能等了。”

堯安抱住他,再作不出那番鎮定,問得焦慮:“眼下做什麽才好,箜若,我很自責,似乎如何都無能為力。”

箜若無端覺得幾分酸楚,分明應當自責的是自己才是,竟逼得他焦頭爛額,不禁一下下輕吻着他眉眼道:“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眼下什麽也不必做,等待便好。”

堯安微微側首,溫柔回吻住他雙唇。

靈羽幾度蠢蠢欲動,數日未等得其複蘇,卻終于等來了丹穴山的千年關。

在海底時不識晝夜,加之又變得不喜睡眠,滿腹心事之下,箜若幾乎要忘了這時日。直到長居鳳宮的烨央以靈力密語喚他,才教他恍然起了意識。

與堯安返回鳳宮時,隐秘在人界的丹穴山正值春來,雖一年四季,山中皆是綠意蔥蔥,然而此刻卻能見着春來時獨開的豔橙色鳳凰花,團團似驕陽火舞,引得人心高亢。

這一回的春日尤為熱鬧,鳳凰族人盡是興致勃勃的模樣,只因千年之期臨近,而在這一日裏,終于能得以知曉下一任鳳王的确切人選。

箜若卻不似那般泰然,隐隐懷着一絲不快,這一心緒是自采陽一事過後,每每想起鳳宮之事都會有的,而從那之後,岚毓過于安分平靜,以至于此刻會讓他覺得,今日恐比想象中更為多事。

烨央換了一襲正袍,發冠高束,在時辰未及前候在他院裏等他回來,瞧着了他身影便淺淺一笑道:“好些日子不見你回來,便猜你是一時忘了這事,也太不經意了點。”

“的确不甚在意。”箜若回他微笑,身側堯安寸步不離,對上烨央目光,與他相互颔首以示意。

烨央又道:“再過不在意,也是不得不到的,回來了便好。擔心着你不及準備,袍子物什已替你盡數擺在床上了。”

“多謝。”箜若微微點頭,半分玩笑半分認真地問他,“烨央,我瞧你也是不太上心的樣子,然而倘若今日得知下任鳳王正是你呢?”

烨央不以為意,反倒是同樣含着幾分玩笑問他:“那若是你呢?”

箜若便同他一般彎唇,看他搖頭笑着離開庭院。心下卻覺得,鳳王之位定然不會是自己,流紫娘娘斷然不會拿他來冒險,畢竟如今的箜若是否能保全自身,誰都沒有把握。

而至于岚毓,她曾經犯下的過錯,如今也該償還了,這麽一來,鳳王之位只會是烨央一人的。

站在原地思索着,不覺便忘了挪步,堯安勾一勾他尾指,輕輕拉回他思緒:“走吧。”

箜若點頭。

回到房中,桌上擺放着一簇放得無比豔麗的鳳凰花,淡淡香氣裏隐約還融着一股奇異清甜,讓他一剎間覺得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緣由。想着這花應當是烨央采摘而來的,便也萬般安心,不再把那點異狀放在腦子裏。

床上疊放整齊的一套正袍,主色似那鳳凰花,是血鳳每逢着鳳宮大事時才需用上的着裝。然而千年裏那般嚴肅的正事不多,箜若穿這麽一身,堯安也不過見過一次,卻知曉悅目極了,衣擺處是光華璀璨的五彩霞色,人身血鳳穿上這件袍子,像極了原身時的耀目鳳凰。

堯安方才在院裏瞥見了烨央的裝束,印象便更為清晰了些,覺得還是箜若能穿得更為好看。如此作想,便帶着淺淺笑容,親手替他更衣。

這人每每逢着機會,總不會由着他自己穿衣收拾,箜若倒也習以為常,阖眸任他擺弄衣帶,覺得花香怡人,忍不住深深呼吸,竟舒适到神思飄逸。

等回過神來,堯安已擁着這只鳳凰輕吻到唇角。

“我陪你去。”

“好。”箜若并不猶豫,雖是鳳宮大事,并非誰人都能在場,然而堯安身為南海赤龍,論神位,流紫娘娘理說不會拒他于門外,既然如此,他想去當然便由着他去。

時辰将近,箜若想要出門去,卻半晌動不了足,徘徊四顧,将目光挪到豔花之上,好笑到,竟是這東西讓他留戀不舍。順手拿了一朵在手中,這才同堯安趕往鳳宮正殿堂。

諸事擾人,一朵花兒能讓人心情愉快,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橙色鳳凰花與衣袍相映生輝。

正殿之內,鳳宮中神位頗高的七尊火鳳凰盡數到場,三位血鳳,箜若到得最晚。流紫娘娘看向他身側之人,不顯詫異,确是客氣周到地為堯安添置了座椅。

箜若坐到烨央身邊去,又靜待了許久,及了時辰,才聽流紫娘娘神色泰然開口道:“本王統管鳳宮将近千年,如今離換任之時不過寥寥數月而已,今日便當立下新任鳳王,在場諸位,可有何要緊之話欲提?”

流紫娘娘面上情緒不多,瞧來風平浪靜,口中所言也不過是例行之話,歷來不會有誰作答。如今這般出口,本也不待回語,卻見箜若坐正了一些,似有話要說。

流紫娘娘正面向他,等不到他開口,忽又聽得一道清冷的聲音介入,尚瞧不得身影,來人已驀地出現在三位血鳳身前,一只染着厚重瘴氣的手疾如閃電般扼住岚毓喉嚨,如此驚/變止斷了箜若話語,亦讓在座之人皆是措手不及。

那人手中力道毫不留情,另一手已升騰起一團真火,眸光死鎖在岚毓面上,一字一字緩緩問道:“你當真以為可以得逞嗎?”

那一團火焰泛着青色光澤,鮮有人認得是為何種招式,卻令人下意識得不寒而栗,直到流紫娘娘沉聲道:“第九重青焰。”

烨央早已震驚不已,眼前是數百年不曾見過之人,面容不改,素來是那麽清冷的模樣,與周身紅衣格格不入——正是炎魔。

正殿之中,無人作為,縱是神位在上的屬火鳳凰,也不敢輕易嘗試能化骨成灰的青焰最高重。

岚毓眼露驚惶,目不轉睛地瞪着他手中焰團,脖頸被勒得呼吸不暢,難以發出一絲聲音來。

烨央逐漸從驚詫中回神,冷靜下來輕喚一聲:“霂炎。”

箍住頸喉的那只手微微一顫,卻不松懈,也不轉眸看他,低聲回道:“她要害你。”

烨央忽得笑一聲,似乎并不關心岚毓如何想要害他,只問道:“你如何知曉?”

霂炎不作回答,手中青焰隐隐閃爍。

——他素來回避,自然不得知曉。

若不是夢魔引他入夢,丹穴山鳳宮之事,決然不會出現在他眼前。

然已知曉岚毓的所作所為,他怎麽可能置烨央于不顧?夢魔不過帶他看了一場夢境,多的一字也不曾跟他講過,只留下輕飄飄一陣笑聲,容得他獨自抉擇。抉擇至這一刻,終究還是不可能置之度外。

霂炎不與他對話,微微側了眸子向流紫娘娘道:“你們鳳凰傷我魔界十數條性命,如今我取走一個,可行?”

流紫娘娘似笑非笑回他:“炎魔說笑了,萬沒有這樣的道理。”

“那我強行取走了,鳳王再去與魔尊理論如何?”

“炎魔此言是不容拒絕的意思了,既然如此,不妨先給本王一個理由。”

霂炎手中青焰慢慢斂下,沉思少頃,輕道一聲“好”。随後不及講出緣由,先是越過烨央,看向他座旁的箜若,提醒道:“毀了你手上那朵鳳凰花。”

箜若怔忡,方才不經意之間,還一直萬般沉迷地嗅着花香,被他一語點中,才突然有所了悟,皺眉攤手,看着掌上之花。

不過一瞬,鳳凰花便被一道帶着水霧的術法打中,頃刻間化為烏有。擡眼望去對面,堯安已目露寒氣。

霂炎看着岚毓,雖扼得她說不出話來,卻還是自顧自發問道:“你知曉他靈血內之物已趨近成熟,所以迷他心智,助長外物之力,是不是?”岚毓頸脈随着胸膛內心髒驟跳不息,聽眼前人面無表情又道:“害了這個箜若,只要再除去烨央,可任鳳王之人便只剩下你了,是個好算盤嗎?”

岚毓眸光一凜,忽然幻作原身,借此脫離他的手掌,鳳凰騰空,翅羽扇下一片熾火。炎魔掌控烈焰,根本不以為懼,也不曾想着閃躲,以青焰拟出一條荊棘長繩,擲出作籠狀,将來不及逃離的血鳳束縛其中。而那一片熾火未至身前,已被烨央出手消去。

箜若擔心他将籠中鳳凰燒作灰燼,忙起身靠近,出手阻止他動作。被攥住手腕的霂炎微不可察地輕蹙眉頭,冷漠問道:“她害你,你難道還想救她?”

“并非,”箜若搖頭回道,餘光掃過岚毓,“我雖不知她今日所為,卻從不曾忘記她曾害死過采陽,今日在此,本就是無論如何也要送她上刑場,只是沒料到會突生變故。你今日來了,也不能将她就地正法......她理當同采陽一樣,去三鳳羽,魂飛魄散而亡。”

籠中鳳凰還作困獸鬥,撞擊着青焰之籠,卻被灼得傷痕累累,至筋疲力盡。

霂炎聽進了箜若的話,收了本要随之而發的動作。

“既如此,便先将舊事重提吧,”箜若往高座前行近兩步,微微一禮,擡首道,“身為血鳳,誘使采陽噬妖魔魂魄,入魔道,僅憑這一點,君上便當不留她。”

“哦?”流紫娘娘不知因何竟顯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從座上站起身來,道,“那麽今日之事,除了那朵鳳凰花,又是如何?”

霂炎出言不客氣:“怎麽身為鳳王,對這些事情毫不知曉嗎?”

流紫娘娘不見惱怒,眉目依稀笑着,又見烨央終也開口,平靜仿似在講與己無關之事:“我是不知曉那朵鳳凰花,然而別的事由,大概便是要毀我神力吧。”說着,指尖多出一根透明無色的冰刺,折射出淩冽光芒,把玩片刻又道:“倘若沒有這一出鬧劇,此時此刻,這藏在我正袍中的東西便當刺入我靈血了,‘融魂’,恰與我輪回時生出的龍子精魂相克,而那縷龍魂已與我本體相依,龍魂消逝,我自身靈體也難以保全。屆時這東西融化無蹤,而我龍魂突生變故一說也難惹人多疑,确乎是個好招數。”

言辭鑿鑿,不容置疑,座下鳳凰皆聽得驚訝不已,而高位上那人卻一派鎮定,仿佛入耳所言都在她預料之中。

霂炎微微轉過身去,終于正眸對上他,神情極度複雜,緩緩問道:“你...知道?”

“我知道。”烨央颔首。眼前人沉默片刻,揮手毀了他指尖冰刺,随即便要離去,烨央不容他離開,上前一步攥住他手臂,一時僵持不下。

“你已來了,便再也不能走了。”烨央低語。

殿中一片靜默,籠中血鳳早已不再掙紮,阖攏了雙目。

流紫娘娘唇邊滑出輕笑,道:“帶岚毓,往宮頂刑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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