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臺之上,那聲音又道:“新王之選,乃雄鳳烨央。”
殿中被點到那人瞧來處之坦然,卻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攥着炎魔的手臂依舊不願放松一厘。
“宮頂觀刑,”流紫娘娘甩袖坐回位上,霂炎收了青焰,虛弱的岚毓被鉗制帶走,在場諸人盡數起身,默默無言地施禮,箜若也将離開時,聽她喚道,“箜若,留下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講。”
堯安方扶到椅上之手收了力道,重又安穩地靠回去,毫不客氣地同留在此。
待到衆人退出正殿,流紫娘娘才緩緩擡起手來,廣袖順着手臂下滑寸許,露出纖細手掌,對箜若示意道:“你上來。”
寬敞正殿,回聲空曠卻輕淺。
箜若不知其意,只往階上行了兩步便頓下,行禮道:“君上,箜若不可逾矩。”
流紫娘娘不作勉強,淺笑問他:“你不想上來嗎?”
“為何要想上去?”
見他不為所動,流紫娘娘莞爾一笑,陳述道:“若非靈羽一事,鳳王之位,本就該是你的。”
“君上也說了‘若非’二字,再者我亦覺得,烨央處處勝我一籌。”
“勝你一籌之人,卻不顧一己之責擅入輪回。”他不願上去,流紫娘娘便從座上起身,步伐輕盈徐緩,一步步下臺階去,近他眼前,“哪怕除卻你二人各自的龍魂與靈羽之力,烨央依舊略勝于你,然他在心性上卻要遜色幾分。”
“君上,我心中有一疑問,只怕說出口來太無規矩。”
“你但講無妨。”
箜若問道:“若是炎魔不來,我與烨央不說,那麽岚毓...君上就這般放過了嗎?”這話問得直截了當,卻不是那般詳盡,話中之話便是他已斷定流紫娘娘洞悉一切,卻有意不聞不問。
從幾十年前的疑惑不解,到如今已是隐隐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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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紫娘娘輕笑回道:“很簡單,如若你二人輸給她,便不如她有資格成為鳳王。”
“如今沒有資格之人成了岚毓,君上便毫不憐惜地犧牲她嗎?”
“這不算犧牲,這是她的後果。”
箜若心底一寒。
未曾認真想過前一千年之事,此時才恍然驚覺,那時的四血鳳,竟只餘下如今的流紫娘娘一人。
不敢妄自揣測事之因果,卻忍不住會想,倘若岚毓一切計謀得逞,是不是便如同萬事重演,也成為四血鳳中唯一的那個?
“君上說得對,哪怕只是千年,擇鳳王之事也不可随意。”
“你不覺得遺憾嗎,是否憎恨你體內的靈羽?”
箜若感到可笑至極,淺淺彎了眉目,回道:“近千年,君上還認不清我。我厭惡那靈羽,卻從來不與鳳王之位相幹。其實烨央亦然,君上以為他心性不定才會輕易入了輪回,卻不知實則對我而言,鳳王之位也比不得心中之人重要。只可惜最為看重此位的那兩只血鳳,注定魂飛魄散。因而遺憾的,大抵是君上。”
流紫娘娘面色漸轉,那份淡然被不悅取代,原以為自己置身戲外,縱觀全局,卻不想眼前之人從來不覺得自己身在戲中,反倒使得她自己成了這番心思的唯一角色,實在是一出喜劇。
“千年,于凡塵俗世而言已是太久,然于神人而言,不過轉瞬,轉瞬即逝的權力,究竟有多麽重要?以滿肩之重責換取千年之權力,這大概就是我與烨央都不屑一顧的緣由吧......君上,恕我直言,箜若心下,更願獨善其身,與相好之人惬意過這千年。”話到末時軟目作笑,神情溫柔,雖背對那人,卻仿佛能将他清晰端在眸底。
不遠處座中那人亦是微露笑容,覺得心暖無比。
空寂大殿之中的氣氛,就在頃刻間變得柔和許多。
流紫娘娘一時無言以對,恍惚之下驀然起了些茫然,竟忘了這些年來心中是如何想法。細細思量一陣,驚覺長久以來的心緒,不過是一片空洞。
費盡心力換來的鳳王之位,給了她什麽?
到如今居然還妄想着在高居王位的最後時日裏,再恣意嘲諷他人一番,只可惜沒遂得自己的扭曲之心,反倒給他人看了笑話。
“今日是箜若言狂了,不過是心中所想便直言不諱了,還望君上擔待,”箜若回退兩步,離開那通往高處的臺階,微俯身施禮道,“刑臺衆人怕是已久等,箜若先行一步,靜候君上莅臨。”
話落站直身子,側身半步,堯安從座上站起來,融融笑着伸出手去,等着他行到身邊,也不看那失神的鳳王,牽着他的手走出正殿堂。
殿外和風送來一陣鳳凰花香,腦中混亂事跡盡數被拂順,箜若舒氣。身邊人輕捏他尾指,笑道:“我也一樣,只願與相好之人好好過這千年,萬年。”
箜若擡起相合的手掌,望着自己銀色的指尖,回道:“我保證,定會努力不教你失望。”
堯安眸底皆是歡喜與餍足,随即又收斂些神情,忽然有些不安問道:“那朵鳳凰花,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衆人已至刑臺,箜若怕就這般站在殿外閑聊會誤了時辰,便扯一扯牽在一處的手掌與他一道往那兒行去,一邊回道:“我也不知曉,只覺得那花香格外醉人,無法釋手,你沒嗅着那樣的甜香嗎?”
堯安搖頭:“我嗅着同外頭的鳳凰花無甚區別。”
“今日炎魔所言,是說岚毓有意迷我心智,大概是在鳳凰花中混入了他物吧,我能嗅着,估計也是因為體中從未安分的靈羽。”箜若不知曉是何物,略略猜測,在淺薄印象裏憶起一種妖露,不記得名字,更記不得由來,只知道那東西源自妖界,能讓如他這般被外靈侵體之人徹底喪失神智,心緒紊亂,最終受控于外靈。
若真是這東西,那麽岚毓也真是做足了功夫,認真下了心思。
“不必擔心,所幸炎魔發現了,”箜若玩笑道,“他本意雖不是助我,只是為了烨央而來,卻也算是幫了我一把,不是嗎?”
“是,幸好。”堯安笑嘆,“這不知不覺的,莫名欠了魔界不少情。”
“世事循環,盡管都是各有所圖,但來日若有機會,我自也會還了那些情。”
“嗯。”堯安颔首。
閑談間便至山巅,場內之人不多,除卻安排至此的行刑者,不過十數位。
然而刑臺界線之外,半空之中盤旋着不少鳳凰,皆是山中而來的鳳凰族人,锵锵雜鳴,交相議論。
箜若有些無言,想起幾十年前采陽受刑之時,自己來得晚了些,因而不知是否也這般“熱鬧”。但今日這樣,卻能讓他理解——畢竟是擇新王之期,族人本就紛紛矚目于此,誰知鳳王人選宣之于衆之前,竟先等着了處死血鳳岚毓的王令。
好事之族人,便鬥膽聚衆來此。
箜若與堯安行到王座一側,不遠處站着烨央二人,依稀能瞧見霂炎眸中徘徊,低聲對依舊緊攥着他手臂之人言道:“放開我。”
烨央不理,霂炎靜了好一陣,才又道一聲“放開。”三番四次過後,那人才回道:“幾百年不曾好好說話,之前是不敢見着,眼下是不敢放開。”
霂炎無話可答,輕輕抿上雙唇,最終松了力氣任他攥着,良久後又道:“我不會逃走,既然來了,自然會與你好好說話。”
烨央總算收回手去。
箜若禁不住暗自彎唇,覺得許久之前與炎魔戲樓相會,當時一番言辭也不算是白說了。
正想着,流紫娘娘終于登到刑臺之上,獨身一人,步步拾階而至。
半空之中喧喧嚷嚷的族人忽然靜下來,恭敬地往後退卻數尺。
箜若與烨央淺淺低垂下首,迎她落王座。金色鳳袍的女子已掩去眉目間的失意,露出冷漠淩厲之色,在僅餘着鳳凰翅羽輕輕煽動的聲音裏沉沉開口道:“雌凰岚毓,殘害血鳳,故奪其血鳳兩羽;殘害同族,奪其族人一羽。今次施刑,三鳳羽盡去,消魂散魄。”
鎖神鏈纏繞住岚毓原形身軀,鳳凰意氣已盡,事到如今已無話可說。
箜若遠遠看着她,眼中起了重影,隐約幻出當日采陽凄慘模樣,鮮血淋漓地對他說話......慢慢的,雙瞳略微泛起金色光澤。
行刑者高擡起一只手臂,一陣輝光之中,掌中握住了一道金鞭,高高揚起,對着刑臺之上的岚毓漠然抽去。
鳳凰一聲哀鳴,一根鳳羽被連根打落,落地前化作虛無煙塵。空中族人盡數驚得回退不少,箜若心跳漸急,又憶起了那日采陽傳到海底的悲鳴聲,那被海浪染濕的慘唳駭人心神,而今這樣的聲音就近在咫尺。
胸膛跳得愈發快了些,箜若漸漸覺得視線模糊,神思不清起來,朦胧間覺得有些怪異。自己雖思緒萬千,但不過是感慨居多,萬不該感到心慌難寧,甚至虛弱無力。
第二鞭落下,入耳之聲已似餓鬼苦吟。
箜若緩緩伸手,指尖有些顫抖,其上銀色光芒躁動不安,堯安的手掌就在一寸之外,卻無力捉住。
“堯......”
三鞭落下。
鳳凰哀鳴聲中,箜若忽然倒地。
“箜若!”堯安驟驚,俯下身去,慌亂不已地抱起這人,急急喚他名字。懷中人已聽不清楚,虛晃着一雙燦金色眸子,随即緩慢地閉上雙目。一頭青絲自發尾開始染作銀白,眉目逐漸變幻,一點一點地脫離他熟悉模樣。
“箜若!”
“箜若!”烨央忙也靠近過來。
突發的狀況驚了在座衆人,族人再度喧鬧不休。刑臺之上的雌凰三鳳羽已盡去,虛弱笑了起來,顯得陰森可怖,幽幽道:“鳳凰花上......是妖血...煉就的銷魄露......殿中毀了...那花......以為......來得及嗎......”
“住口!”堯安龍目呲裂,漫布火光,揮袖打去寒光,将鎖鏈之中的殘破雌凰焚作灰燼,竟連五彩尾羽也不留痕跡。
懷中之人逐漸變得透明,讓他愈發抓不住。堯安驚惶無措,死死擁住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消失不見。
彼時已将雙臂緊緊束在胸前,維持那姿勢許久,久到終于再感受不到箜若的重量與氣息,身軀才淺淺顫動起來。
萬籁俱寂,片刻後龍嘯聲響徹山巒。
巨大赤龍騰空而起,直沖九霄,帶着濃濃怒氣,卷得風雲變色,一刻不歇地向着天界南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