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間數十年,諸多變幻。
歲月從未饒過凡塵之人,當年青衣款款的少年,今已垂垂老矣。
小城風光秀麗,織景成畫,與大氣沉穩的京城截然不似。
那時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刑少律如今青絲染白,已同徐暮桁告老還鄉,在這小城裏開了一家文軒鋪子,自在經營。
箜若同堯安來此,原沒想着會瞧見這二人,彼時入目,微微驚訝,心中是說不說的柔和。
那份柔和并非無來由,箜若清楚感知,是因為他在一雙凡人身上,瞧見了相守的一生。
不是天長地久,也未至海枯石爛,卻是終其一生相伴左右,即便面容老去,神色笑意卻不改分毫,引人歆羨不已。
文軒鋪子時有人進出,箜若望着門內雙人,挪不動足,站在原處側首靜看。堯安見他停下腳步,不覺也順着他的視線偏頭望去,同樣是滿目意外神情,片刻後與箜若對視兩眼,交換心中情緒。
徐暮桁不知是否是有所察覺,向着鋪外這處看過來。雙目已不似數十年前那般清澈明朗,微有些視物不清,虛了虛眸,許久才将箜若看清。那雙眸裏浮起幾絲疑惑,只覺得映入眼中那人有些眼熟,卻是如何也想不起,是在何時何地見着過。
如當初那般,最終只是微笑颔首,箜若回以致意。
緩過神來,與堯安一同繼續行去,行了約莫半條長街,才低聲說道:“他們很好,讓人羨慕得很。”
“你又何必羨慕旁人,嗯?”堯安笑道。
箜若彎彎眼眸,從那感慨中脫離出來。
不過是一段插曲,此次前來這處小城,其實是有另一目的。
離千年之期已不足一日,箜若與堯安本計劃着一日後前往飄渺峰,誰知前一日夜裏,不速之客再度入夢。
夢魔不知又起了什麽興致,竟讓他二人在夢中見了一名女子。那女子容貌端秀,楚楚動人,一颦一笑萬分熟悉。箜若思來想去,腦中像是突然被驚斷了一根急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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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面色蒼白的弱質模樣,不就是當初與堯安游玩人間時,在那客棧中被郁崚鬼君散去魂魄的女鬼嗎?若未記錯,應當名作姌素。
已不存于五界之中的姌素,夢魔為何會刻意引得他二人回憶起來呢?
夢中方這樣疑惑時,夢魔便耐人尋味笑起來,道:當年那男子,你往他老家尋上一趟,興許還能見着姌素。
箜若驟然醒來,堯安亦睜開雙眼。
今日循着這話特地造訪這地方,其實心中已有預感,覺得姌素,一定還存于世間,并未魂飛魄散。唯獨是不解,明明親眼瞧見郁崚鬼君揮刀而下,又如何還能不滅?
如此想着,不一會兒,行至一家門前。
驟然闖入實顯唐突,兩人便施以術法隐匿身形。踏入門中,是一處寬敞潔淨的小家庭院,一位老婦人正執帚掃地,腰身彎得有些累了,緩下動作撐一撐身子。
另一老人從屋中行出,身形瞧着要健朗許多,望見婦人動作時,眸裏分明帶着責怪,行上前來奪走掃帚道:“叫你歇着,總是不聽,身子才好了幾個時辰?”
老婦人容顏雖舊,笑容卻還透露出甜蜜青澀,任由他怨着哄着帶回屋裏,低聲回道:“人老了,閑不住。”
又是一副溫情畫面,箜若微微感慨罷,認出那老年男子正是當年陪在姌素身邊之人,可如今他身旁的女子,卻定是凡人無疑,并非是他所猜想的女鬼。
正疑惑着,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氣息,神思一凜,轉首向庭院角落,瞥見樹下一抹不甚清晰的鬼影。
鬼影虛晃飄渺,似乎就快散盡。
堯安揮掌甩出一片薄光将女鬼護住,以免她魂飛于頃刻之間,罷了與箜若一同走近,意外喚一聲:“姌素?”
虛弱女鬼這些年來容顏不改,對他二人露出凄然一笑,道:“難得兩位神君...還記得我這般人物......”
“你...為何會?”箜若不忍将話問盡,欲言又止。
女鬼知他語意,目光轉回房門處,自嘲笑道:“當年郁崚鬼君并非是來降我的。”
兩人聽得蹙眉,十分意外之下,卻又有着一分不甚明顯的了悟,不約而同想到,難怪當初郁崚鬼君的出現,總夾雜着一些說不出的怪異。
如今姌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究其緣由,便必然是鬼界也想摻手麒麟指環一事了。
“鬼界力量薄弱,鬼王四處尋覓似我這般食過人魂,戾氣深重的鬼民......數十年來積累怨氣,修煉法力,欲在明日盡力一搏。”
“可你眼下怎麽會如此虛弱?”
“因為......我把精魂分給了她。”姌素緩緩擡起手來,蒼白僵硬的手指遙遙指向屋內婦人。
箜若張了張唇,未說出話來。
“都是騙我的......讓我以為只要乖乖聽話,便有機會回到他身邊......可我卻刻意不去想,他不記得我,又如何會等我呢?騙了自己數十年,今日...終究是正視了......我只怕明日之後,更無機會見他。”
“你便是因此來到此處,瞧見他身邊有了相守之人?”
姌素靜靜點頭。
悠悠幾十年,漫長歲月。忽見此景時,知他有一相守之人,竟不知是喜是憂。
心中怨過妒過,竟卻在這婦人壽數将了時救了她。
輕輕笑出聲來,低述道:“命該如此,今日一見,竟正是這婦人陽壽之終日......他傷心惶恐的模樣,我不想再看一次,便救了他的妻子......也好...也好......如此消失在此世間,總好過明日...魂飛魄散于飄渺峰上......反正他...早已是不記得我了......”
箜若輕輕吐氣,竟被她一番微顫的話語道得心中憐憫至極。
姌素道罷此事,沉默着望向屋內,把那雙人看了許久。
不知過了多時,終于收回目光,側身面向堯安,似凡間女子一般将手疊放腰側,溫婉施一禮,唇角苦苦笑道:“多謝龍太子...能讓我多看他幾眼......姌素已無心願,鬥膽求您...親手送我離開。”
堯安眉目沉重,向她颔了颔首,片刻後手掌輕揮,收回她周身幽藍光澤。
女子一瞬間有些痛苦地凝了凝彎彎柳眉,随即又忽然轉過身去,望着心中那人,慢慢從眼中滑下一行清淚。
箜若萬般驚訝,想這女鬼,竟能流出眼淚。半晌後望着她漸消漸散的身影,忽然便又明白,恐怕那行眼淚,是她最後的一絲兒精氣了吧......
院中再無鬼影,樹下一片寂然。
箜若心中難過,微垂下首,攥着堯安袖尖不知說什麽。
堯安輕輕嘆氣,抱他入懷中細吻眼角,随即柔聲哄道:“你再認真看看那老婦人。”
箜若微愣,疑惑着轉過頭去。
那女子面上有着掩不住的歲月皺痕,皮膚有些松弛,是當真老了。可再仔細一看,透過時光瞧得她年輕模樣——柳眉菱唇,溫婉明麗,竟有七分像她。
像極了那女鬼姌素。
原來他從未變過心意。
術法能消去凡人記憶,讓他連心上人都忘記,卻無論如何都除不掉他心中分量,除不掉那一腔不知該安放何處的深情。
這一生陪伴之人不再是她,卻依舊把所有思念都給了她。
如此真心,姌素其實從未失去。
只可惜命道相殊,才會錯過。
箜若閉一閉眼,垂首将整張臉埋入堯安胸前,聲音悶悶傳出:“夢魔......為何要讓你我知曉此事?”
堯安輕撫他一陣,待他情緒平靜下來,才攜着他行出庭院,一邊回道:“随性所為吧......夢魔看過五界萬千故事,此一事于他而言,也不過是一場戲罷了......你我遇着女鬼那日,正巧在戲樓與他相會,大抵只是為此。”
“我倒寧願不曾知曉,還以為自己能将他人之事看得平淡,沒想到會如此難過。”
“不要太過傷懷,”堯安安慰道,“我覺得姌素所為,是最好的選擇。”
“嗯?”
“人鬼殊途,他們本就不該相愛,在一起只會害去他人壽命。如今姌素被鬼王利用,尚不知命運會如何,倒不如為心中所愛犧牲自己,來得更為值得。”堯安萬分認可道,“換作是我,也會如此選擇。”
箜若聽着他最後一句,将他手掌緊握。
心中默念,若是自己,也願如此選擇。
行在歸去的路上,箜若擡頭問話,語氣中夾帶着茫然與感慨之意,道:“明日究竟會是如何?”
堯安不放開他手,溫暖地予他安心之意,回道:“明日便知道了。”
箜若颔首。
晝夜轉瞬而逝。
一日過去,靜候許久的千年之期終于來臨,直至此時,堯安終于知曉龍王口中那一句插不得手是何意。
仙雲缭繞的飄渺峰四周,不知從何而起了滔天海浪,巨浪驚聳入天,形成一圍堅固陡峭的牆壘,海浪中嚴密安置着海域中的兵士,備着淩厲武器,将一衆妖魔鬼怪拒之在外。
而這一切根本不是龍太子所為。
堯安站在飄渺峰頂,無比驚訝地望着這驟然騰起的浪壁,半晌回不過神思。好容易思透,才哭笑不得地淺淺擺首,心想自己父王這一套,藏得還真是太深。
原來千年前,麒麟沉睡之際已将絕塵安危托付給南海龍王。
他二人本有交情,而麒麟心知龍王處事嚴謹可靠,頗為信任他,因而連四神都不讓他放心,卻唯獨信了這南海龍王。
友人一言,龍王自不會辜負,這一千年裏,一直在暗中庇護着不斷轉世的絕塵。
什麽魔界妖界,以及四處搜羅惡鬼的鬼界,費盡心思尋尋覓覓,為一己之貪念暗中謀劃,自以為神界不會有何幹擾,卻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過是白忙一場。
原來麒麟所謂的遂人心願,是只會遂那一人心願而已。
堯安禁不住失笑,總算知道,這為何是一場鬧劇。
貪心不足的那三界,真是自己為自己演了一出大笑話。思及那時的郁崚鬼君,九尾狐妖,與京城瘴氣沖天的魔息......個個都可笑不已。
不遠處走近笑盈盈一人,轉一轉手中玉簫,愉快問道:“明白了?”
“明白了半分,”堯安回道,“還有半分,自待麒麟出現了。”
夷微偏頭低笑,不同他共候此處,搖頭道:“比起這出未完之好戲,我更有興趣去別處瞧瞧。龍太子,失陪了。”
話落轉身,已尋夢而去。
身後不遠處有一棵參天古樹沉靜伫立,樹下人幾十年間似乎蒼老許多,箜若彎膝蹲在他身前,喉結微顫,望着他輕阖的雙眼,許久才低喚出聲道:“掌門......”
襲來清風中混雜着一絲海浪之氣,掌門慢慢睜開那雙眼來,眼前人逐漸變得清晰,緩緩笑道:“神君回來了。”
箜若點頭,鄭重回他:“回來了,未曾爽約。”
飄渺掌門淡笑搖頭,看着他平靜指尖,又極慢極緩地點頭道:“我知神君不會爽約,神君瞧來已萬事安好,我也算不負所托了。”
“掌門于我恩情深重,”箜若眉頭不覺緊蹙,望着他無力模樣,知他壽數将近,時隔多年忍不住再問他一次,“掌門,哪怕你只願做一位自在散仙,我也可為你續上壽數......”
飄渺掌門寧和看他,回道:“多謝神君,我只願不背命數。來生如何,來生自當知曉。”
箜若勸不動他,終是不再多說。
有一人緩緩走近,身形容貌皆停留在少年模樣,唯獨神情一派清冷淡然,似已久歷風霜。
絕塵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懵懂幼童,随着扳指的封印褪去,往事盡回腦中,千年前之事,已全數想起。
憶起那年得道之時,于蒼山之中偶遇麒麟,知趣相合,成了交心摯友。年複一年,約在那山中對弈,一人飲酒,一人品茶,惬意又快活。
忘了是從何時開始,麒麟生出別樣情意,眼中揮之不去的盡是這紫衣仙人。
情意深壓心底,直至一番醉酒,逾越雷池。
素來修為清淨的道人窘迫而逃,從此蒼山之約成了空話,再不見棋旁身影。
麒麟從最初的心慌意亂漸漸轉為暴怒難抑。
那一日神獸自九天之外傳來低沉怒吼,風雲為之變色。飄渺峰的紫衣仙人望着天際紅雲,終于放下茶盞,獨赴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