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之 夜行船 (1)
今夜,有雨。
奏折重重合上,朱筆抛諸一旁,我閉起雙眼,靜聽那殿外雨鈴聲動――随風入夜,潤萬物澤蒼生,但願這甘霖過後,浙北旱情能得緩上幾分。
有暗香浮動,低頭傾滿懷,我知道是誰,并不開眼,只問道,“還下着麽?”
“回萬歲,下着呢,”細柔的聲音吹到耳朵裏來,“臣妾炖了上好的蓮子銀耳羹,萬歲可要嘗些?”
我擺一擺手,塵世間的聲音叫我厭倦,這一刻,我只想,聽雨。
風淅淅,雨滴滴,一片蕭索情緒,身未到百年,然心,已似要歸去。
暗夜中,有笛音緊随雨聲一路游弋而來,清婉透碧,似訴似歌,無情有情,我不禁睜開雙眼,微提了聲音,“何人吹笛?”魔鬼的獻禮全文閱讀
“回萬歲,”小太監忙趨上前來,“是琉璃夫人湖上泛舟,吹笛自娛。”
“――”夜船吹笛,雨潇人寂寥,這女子倒會弄巧,我忽然來了興致,站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萬歲!”背後一聲怯怯莺啼,我回過頭去,見貞妃期待眼神,心中竟有一嘆,便道,“朕要游湖,你也一同吧。”
她皎美面容上登時雲開月明,歡欣之色溢于言表,卻又醒到自己太過形諸顏色,忙低了頭,侍候我将披風系上,這才跟了我身後,緩緩出殿來。
如意殿前,便是太央池百頃碧波,夜色中深淺漾蕩,似有香氣襲來,那香氣別致,并非宮中女子的膩香,卻仿若盡由一彎笛韻化來的清淡悠遠,我不由得凝神屏氣,徒勞地想多留清韻片刻,它卻還是散了,或是随風,或是因雨,或只是,心頭亂了。
我負起手,舉目而望,宮燈只照得到近處,荷葉萏萏搖曳,燈下珠鑲金裹般華麗絢爛,漸遠未得光處,是十分深藍色,幾近夢中之濃重背景,似是随時可以躍出獠牙猛獸來,我驀地一悚,收回目光,沉聲道,“船呢?”
“萬歲若不棄,”有女子清越之音響起,語帶笑聲,“琉璃已備下畫舫薄酒,請萬歲游湖聽笛。”
我這才醒覺笛聲早已渺絕,偏了頭,看那女子盈盈秋水含情帶俏,一旁的貞妃卻斂眉垂頭,渾若不覺――論樣貌,貞妃自是好些,可風韻心竅,便遜琉璃遠矣――我挪了眼,淡淡道,“也好。”琉璃聽得金口應允,如何不喜,窈窕窕搖擺生姿前面帶路,我擡步,不忘一句,“貞兒也随朕來。”便見琉璃面色驟變,旋又柔顏媚笑依舊,“是呢,貞姐姐也來呢。”我心底一聲冷笑,只作不見,下了露臺,就池畔上船不提。
畫舫上,也點着隔風避雨的宮燈,流轉燭影打在龍袍上,如同婆娑起舞的虹。有風拂面,腮邊一點雨滴,冬也似地涼。貞妃見我要飲酒,忙捧起玻璃盞,燭光閃爍,映出額頭殘雪如星,我一愣,伸出的手,便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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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年心事夜船燈,回首東風銷鬓影。怕只有這太央池中的清波濁浪,方能不随悲喜而滅。也許真的是老了,我撫着鬓角,竟然笑了。重生:單兵之王回歸全文閱讀
近來總是想起過去的人和事,這大概是衰老的一個征兆。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寂寞,也享受着這種寂寞,可漸漸地,我卻容易覺得冷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坐擁南朝萬裏千山,無數子民,如此光明如此完滿如此富麗堂皇,竟不可令我舒眉展顏,有時我也會想,若有一伶俐嬌女,或可解語?假如――她象她的姑姑――
有笛聲于船尾悠悠傳來,是琉璃吹起了《梅花落》。
太央池上玉笛起,宮城幾重落梅花。我擡眼望去,燈下,池畔垂柳小桃微微搖擺,煙冷花殘。
最後一次,在這湖面上,她與我舉杯對飲,也是夜雨,也伴笛聲幾許,到如今景是情非,可還記得那只玉鬥沉于何地?
“萬歲,”貞妃低柔聲音将我喚回神來,見她還捧着酒盞,卻忽覺意興闌珊,搖一搖頭,自顧站起,走到船頭去。
細雨密糯,扯線一般飛進人袖中懷裏,不着痕跡,唯餘一絲涼意,忽地頭頂桃花盛開,是貞妃在身後撐起了雨傘。
也算是個有心的了,我微一凝她,春花和風般的容貌,這些年來稍豐腴了些,面孔團團似滿月,比起琉璃的清麗妩媚,別是另一番溫婉雍容。
又何止她們二人,我所居之長樂宮,經臣民萬□□相傳揚贊頌,早已似同西王母的蓬萊仙境。羞雙成賽小玉,只要你想得到的美人,在長樂宮中都可以找得到,故有雲:綽約仙子何所覓,長樂絕色年年新。
他們并不知,這世間,只有兩名女子,可稱絕色,便是娘親和――玄鶴。無量劍宗全文閱讀
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曾伴我數載錦年華光,一個,親教我長大成人,一個,親助我執掌天下。
在我心中,不會再有比她們更冶容敏詞的女子。雖然,有她們相伴的日子是如此倏忽易逝,卻足以回憶至天地消泯。
娘親那般離世,我可有未盡人子之責的愧疚?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若我懇求父皇,是否娘親便可不必追随他而去,轉而得享子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是否玄鶴便也不必因此耿耿于懷,而終成穿透一生不可愈合的傷痕?
也曾悔過,然而,日子越來越長,心中越來越荒涼,我卻漸不敢再想,再不敢去質疑去責備父皇。我甚至不知道,若換作是我,可會與他一般“殘忍”?
不,不,那不是殘忍,那也許只是――“任性”。
我是皇家嫡統,我的精神,我的智慧,我的堅韌,我的好時光,都該為了皇家,為了皇家的無盡河山廣袤天下,我的每一滴血,都應該為皇家而流,而每一滴淚――
錯了,身為帝王,根本沒有流淚的權利。
也許,只有那一次“任性”的機會,所以父皇才會在生命最後一刻,終于抛卻這沉重的枷鎖,選擇他最珍愛的一同離去,即使,那是以另一個生命的犧牲來實現的圓滿。
若我去了,可會依樣而行?
我不禁轉過頭去,身後,是貞妃,再後,是琉璃,一種芳華,兩般怒放。回到北宋當大佬全文閱讀
不,我疲倦地合上眼睛。我不會――因為,都不值得。
笛聲停了,琉璃似雲飄來,停在我身邊,“萬歲,可喜歡麽?”
我無聲地笑出來,這些女人若是知道我現在心懷何思,大概都不會争着要我青眼相看了。
不必擔心,你們,都沒有這個資格。
再怎般蝶飛燕啭,錦紅玉翠,在我眼中,都只是空,冷的空。
知音已渺,誰慰寂寥!
父皇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有娘親,同生共死。
而娘親,究竟愛不愛父皇呢?二十年前,我無暇,亦無心思考這個問題,反倒是近來,思緒常控制不住地杳遠,一晃便是半晌,回神時,香盡茶涼。
如若沒有洛重笛,那他們,也算得天造地設的神仙眷屬了。
比起父皇,洛氏遜之良多,父皇是天下之主,宛如這世間的明日,而洛氏,任是儒雅探花翩翩風華,充其量,不過是個得意些的臣子,是這明日旁失去光芒不可或見的小星。神埃全文閱讀
然而,失去的,便是永恒。
為何不是父皇先遇見娘親?若果如此,再也不會有舊歡如夢的不舍,再也不會有緊握不放的不甘吧。
造化弄人,造化,只為撥弄凡人。
洛氏舊事,并非父皇讓我得知,他那樣驕傲的人,怎會讓自己的孩子來窺測自己的過往與心事。可這宮中,甚而這世間,只要你留心,就沒有秘密可言。
我一直都只作不知,卻從未停止探究和判斷。洛重笛――父皇容不得你,并不代表我就用不得你。因了那一番過往,我反而更能相信他,更能把握他。他有才幹,更有癡情,凡癡情之人,必為癡情所累,他對娘親的感情,就是他的致命之傷。為了娘親,你定會忠于我,因為,我是系系的兒子。
很快地,時機到了,玄鶴和親北國,我宣他再度出仕,他的反應盡在我意料之中,而他此後的表現,亦從未讓我失望。
這世上,沒有我預料不到的事,沒有我控制不了的人,只除了――玄鶴。
唯一的妹妹,骨肉同胞的妹妹,我又何嘗舍得她別家去國,往那遙遠未知的異鄉?可我努力說服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在這樣一個沉重的使命之下,所有的犧牲都是有理由的,而所有的人,只要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脈,都必須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命運,并以之為榮耀。
我便這樣平心靜氣盤算妥當,以為穩操勝券絕無可失,索脫不花,那個昏庸好色的北王,一定會被玄鶴所惑,而我,而南朝,就會輕而易舉得到想要的。
所以,當洛重笛一封密函到了南都,饒是我也微微吃了一驚。塞戈安圖,那個粗野的、強悍的、豹子一樣的小子,其志在于北王之位,其心,卻不覺遺落玄鶴之身。我的女兒是神龍全文閱讀
對着那封密函,我沉思直至深夜,是依計而行,還是相機而動?
塞戈安圖,猶記他眼中那閃閃發光的野心和欲望,那是如此熟悉,我似乎看到鏡中的自己――他,與我,所求所謀所圖,皆不止于劃江而治半壁山河!他若成為新的北王,于我是不可小觑的勁敵,于我朝便是巨大的威脅,不知耗去心力多少,也無半點收伏的把握。
是滅,還是同?
要滅他,現在還是時候,只需洛氏密報北王,相信北國必定天翻地覆,一場血戰兩敗俱傷,對我朝倒是上好時機,只是也保不得他順利□□,立時揮軍南下乘勝追擊,使我軍不得喘息,便是大大的不妙。幸好尚有退路,既然他對玄鶴動了真情,何不順水推舟,以示交好的誠意?稍稍推波助瀾,借洛氏之口,将玄鶴私許與他,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玄鶴,又可會願麽?顧不得許多了,塞戈安圖,總比索脫不花要好上幾倍吧?更何況,未管誰勝誰負,她已深陷其中不得脫身,甚至,在這場權力的争奪之中,她的立場也會成為兩方的籌碼,不僅因為她的人,更因為,她代表着南朝的“友誼”――
我拈起一枚白子,輕叩着桌沿,燈花輕輕爆了,我的手一揚,那枚白子跳進棋籠裏去,棋盤上,只剩孤零零的一枚黑子,燈下閃着冷光。
黑或白,塞戈或索脫,你們,都只不過是我的棋子而已。
那個時候,我曾自信地以為,無論是誰,都不能令玄鶴稍有所動。她的家,她的國,只在這裏,只在我身邊。
可是,我錯了。
我得到了兩三光陰,她,卻交出了一顆心,幾數城池,北胡盡歸,代價,卻是她的意冷如灰。玄天印法全文閱讀
可笑的是,直到她離去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竟然愛過。
我一直以為懂得她,卻錯了。
也許,在命運的面前,每個選擇都是錯的,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
如此數來,我的罪孽,怕是比這太央池還要闊還要深吧。
可我――早已沒有了懼怕!老天,既然你要我如此堕落,就要寬恕我所犯的罪惡,我已經付出了救贖,就是這一生一世的安寧和快樂。
我凝視那絲絲漣漪的湖面,水下深不見底,生長着很多的魚兒,大概無論怎樣的罪人,對它們來說,都是無比美味的――
就這樣結束,也說不上是件壞事吧?
該得到的,都得到了,而未得到的,此生已注定不會再得到。
人生,一如暗夜行船,任兩岸燈火璀璨,我卻只得意味闌珊,這來路走得太快,甚至忘記了為風景稍許感嘆,然而,再美的夜色,也終只是過眼消散。
前塵,去了,流光,過了,此身――已老。赤瞳印記全文閱讀
玄鶴――我默默看向無月的蒼穹――多麽慶幸,你不必再看到兩鬓如霜的我,這樣,在你的記憶中,我的身影便将永遠無可替代,正如,我心中的你。
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在這風雨旅行過的某一個角落,你或許已掙脫了這衰老病殘的輪回,而在這些那些心中,留下永不可磨滅的絕世風華。
☆、之 殿前歡
玄鶴――
今春,多雨。
于農人為佳音,于離人,卻更添別愁。
我坐聽簾外冷雨凄風,靜默無言,如此雨夜,何人與話長更?還不是,酒醒燭焰終,明朝,又茍殘生。
侍女們早已習慣我這般獨自出神,籠了篆香,溫了清茶,便悄然退下。只剩我,與這天地風雨,恍惚中,對影同聲。
回到南朝,也很久了吧?久得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偶爾想起,也只有空淡淡模糊影子,灰蒙蒙黑恻恻如這雨夜天穹。
或許――是有意的,只為了活下去,只為了這無喜無悲無嗔無恨的餘生。
若是小謝聽了,怕又要反我一句,“若真是萬般皆無,留得餘生又如何?”
留得餘生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人再需要我,也沒有人再收留我,不管人世,抑或冥間。
“公主――”我回過頭去,侍女潋滟奉上茶來,“是安神的甘草蓮心茶,您喝過早些歇下吧。”
“唔,”我微微點頭,接在手中,潋滟跟了我也有些年頭,年紀雖不大,倒是十分老成,也從不多嘴。跟我北上的貼身侍女總有四名,其餘三人去年都放出宮禁嫁了好人家,卻只有潋滟決意不肯走,我見她堅持,也就順了她的意,畢竟新人再怎生伶俐,也比不得她知冷知暖。
我喝過安神茶,将茶盞遞給潋滟,起身向錦帳而去,卻聽得“當”一聲,竟是她跌落了茶盞,牡丹毯上一地碎青,象丢下花枝驚破了的湖面。
“公主恕罪,”她慌忙跪下收拾那狼藉,我剛要出言阻止,見她玉手一顫,想是被刺到了,卻也不吭聲,只垂頭揀那碎片,我覺得異樣,細細瞄她一眼,道,“你擡起頭來。”
她遲疑,不敢有違,緩緩擡頭,一着眼,那雙秋水竟是泫然欲泣,見我訊問的眼神,終是忍不住流下珠淚來,只掩面哽咽,“公主――”
“――”她跟從我數年,未曾如此失了形狀,想來是件大事,我正了臉色,“只管說來。”
她抽噎着答一聲是,抽出袖筒裏的繡巾拭去淚痕,只擡眼在我臉上一轉,咚地一聲磕下頭去,“求公主成全!”
我微微笑了,原來這妮子有求于我,擔心我不應,便兜兜折折作了好大鋪墊出來,“你不說,我怎麽成全?”
她聽了這話,方直起身來,“求公主――”妙目只看了我,“――許奴婢入宮!”
“入宮?”我一愣,旋即笑起來,“入宮之事,怎來求我?你當求皇上去。”
“只要公主應了,萬歲必是應的,萬歲只怕公主舍不得奴婢――”
我聽出端倪――皇兄,你的風流債今日要還了,不禁一笑,剛想開口,腦中卻是一閃――不對,若是皇兄想要,只管向我開口要來,何需這女子自己來求?聽這口氣,大約皇兄是許了什麽的,既是許了,又何苦支到我這裏來――難道,他是故意為之?他吃準潋滟不敢開口?這麽說來,他是不想讓她入宮?那他,又為何招惹于她呢?
皇兄――潋滟――這兩個我從不曾想過會有關連的人,又怎會牽扯到一處?
我心中疑窦叢生,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則剔透清明方是美,若是不知就裏不分好歹,那只叫糊塗罷了。
“只要你自己願意,我又怎會不舍得,皇兄也真是的,”我故作笑談,“你是我公主府的玲珑人,他倒是眼光好,只是平白委屈你這麽久――”
“奴婢等得,”她見我有應允之意,難掩歡喜之色,忙道,“莫說三年,蒙萬歲不棄,三十年又何妨?”
三年――我心思一動,如此說來,竟是在我北上之前,便郎情妾意了?皇兄若是情系于她,何苦還要放她遠随我和親?他雖不是兒女情長的心性,卻也不必做這種可有可無的犧牲,此中大有蹊跷!我盡量将眼神放得平和,“皇兄也太狠心些,偏生還要你伴我去那北國,天南地北一分數載,又是何苦來?若當時便叫你入宮,只怕眼下,都有小孩子叫我姑姑了。”
“是奴婢自己心甘情願的,萬歲擔心公主,若是奴婢不跟了去,不管是萬歲,還是奴婢自己,都不能心安的。”
心安?潋滟、漣漪、潇湘、潮汐,這四名侍女服侍我多年,各有各的靈巧,各有各的穩妥,怎麽少了一個潋滟,皇兄就不得心安了?難道――我一驚,目光唰地投過去,落在她的面龐上,秀淨眉眼,未知那底下的心,是否也同樣清澈?
我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嗎?我隐隐心慌――或者不知,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
我所顧念,不是“最好的”選擇,而該是“自己的”選擇――
我深深呼吸,笑意淺淺地浮在眼角,“也難怪,皇兄知我一向心軟,總計較着人情,做不來大事的。”
“公主千金貴體,怎能理會旁末枝節,奴婢雖然愚鈍笨拙,這些小事還是打點得來的。萬歲的意思,也是怕公主憂心。”
小事?到底是何等小事,使得北國節節敗退,使得他血濺城頭?寒意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我看見自己的雙手迅速地失去血色,但是,還要繼續下去,“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當年皇兄也提過此事,只沒說是你們四個中的哪一個,我素知你是個伶俐的,果然沒有錯,你做得很妥當,莫說北王毫不起疑,就是我,也萬萬沒想到你的身上去,還生生以為是潮汐呢。”
“公主謬贊,奴婢只是去北王書房查看地圖,而傳遞消息,卻是洛大人的安排,更何況,北王對公主深信不疑,才致如此順利,都是公主聰明萬歲聖明,奴婢又何來功勞?”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多麽希望我沒有猜中――皇兄,原來你,不只冷酷,而且,卑鄙。
你竟然會想到情挑利誘我的侍女去竊取情報,你竟然把腦筋動到我身旁人的頭上,你置我于何地?你又視我如何人?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原來,皇兄皇兄,首先是皇,然後,才是兄。
剎那我寒徹心肺――塞戈,你的輸,你的死,都是因為我,你那樣光明磊落坦蕩的英雄,最後落得如此慘烈凄涼,不過是因為愛上我,不過是因為娶了我。你信任我呵護我,愛屋及烏,才會對南朝滿懷誠意一心求好,才會對皇兄洛使潋滟毫無戒心,你那如冰雪般澄明的心靈,如天地般寬闊的胸襟,如何能想到世間還有這般無情的哥哥這般無恥的皇帝。任你再是一只眼疾翅健的雄鷹,也終敵不過南朝張開的綿密大網,而那網的中心――就是我,趙玄鶴,傾國公主趙玄鶴。
你從來沒想到吧?你的小仙鶴,竟就是害你國破身亡的――“禍水紅顏”!
“公主?”潋滟見我出神不語,輕呼一聲,我魂魄回轉來,向她含笑道,“我正想着給你讨個什麽封才好,你是我的人,可不許皇兄胡亂給個品級便了事。”
“奴婢叩謝公主!”她聞言大喜,複又叩下頭去。
“後日皇兄來,我便同他說,你只管放心,我坐一坐便要歇了,你先下去吧,”我撫着額角,又道。
她忙立起,悄聲退下去,不忘壓好香爐。
我靜靜地坐着,竟然笑了,還能笑語晏晏,還能平心靜氣,還可以好言好語?從不知自己還有這般虛僞的本事,這般看來,我還真是他的妹妹啊――
傷口越深,越看不見血,越覺不出疼,似乎所有的感覺都消逝了,只有冷,空,空的冷,冷的空,就象一間死屋,拿走什麽,或者再放進什麽,對屋子而言,都是沒有不同的。
這個世界裏,原來無法躲進小樓自成天地。每個人的那根命運線,都與無數條旁的命運縱橫交叉,宛如地上阡陌,一根兩根無數根,最終錯落成為一張天羅地網,将世上的人牢牢束緊。你根本無法将屬于自己的那根線剝離出去,你也無法避開一些交錯、轉折、歧路和斷點,更無法預料在哪一點上,會因為別人的線突然轉變了方向,而連帶自己細弱的命運發生震蕩、跳動與改變。正如此時的我。
潋滟要改變人生所作的努力,于我,卻是力透胸背的重重一擊。雨夜裏,那一段過往就這樣摧山倒海呼嘯而來,沖塌遺忘和淡漠築起的堤壩,我看似平靜安寧的生活,轉眼間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回思往事紛如夢,轉覺殘生杳若浮――
愛和恨,到底哪一個更容易忘卻?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黑着,然後,亮了。
“這玉蘭果然朵朵如玉,比禦花園的還要清透上幾分,怎麽什麽到了你這兒,都跟長了靈氣似的?”他雙手負在背後,仰頭細賞那清靈花朵,笑言。
我凝視那玉蘭樹下俊朗面容,那融了母親之眉目與父親之氣韻的面容,素澤清輝灑灑泠泠,滿樹玉雪花朵的背景中有如高大神祗,皇兄,你沒有什麽要告訴我嗎?還是,你認為我根本不需要知道?
“鶴兒?”他見我不應,喚了一聲。
“哦,”我似從怔忡中回轉,垂眼,一抹寂然笑意,“皇兄忘了麽?這株是正月裏從禦花園移來的,當年娘親親手栽下。”
“――”他一怔,旋即默然,半晌方道,“物是人非,已過經年,多想何益?若你總是不得忘懷徒增神傷,還不如将這樹砍去罷了。”
“也許是太閑了,皇兄記不得的事情,鶴兒卻總是想起,”我從潋滟手中接過茶盞,語氣淡淡的,“不只娘親,還有――塞戈安圖。”
他眉頭一聳,似有薄怒,終還是水靜波停,閑閑坐下,“你若無聊,不妨傳喚些歌舞解悶,上次高昌貢來的歌姬,朕看着就很有些意思,回頭叫她們都到你府上來。你膝下猶空,可從宗室裏挑個小孩子教養,聊慰寂寞。”
從北國回返後,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起塞戈的名字。我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以為終此一生我也不會再提及,但是,現實,卻遠非“以為”兩字便能概括。這一次,我只想給他一個機會,一個解釋的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原諒的機會。我設想了很多可能情景:暴怒,羞慚,争吵,辯解,未想到,這樣輕輕兩句,便一筆帶過将我打發。
潋滟低頭奉上櫻桃來,卻又向我一瞟,眼神似提醒似哀求。
我心中暗嘆一聲,擺一擺手,侍女太監躬身退下了,園中樹下,只有我與他同坐。
“皇兄,”我的目光凝在盛着櫻桃的水晶碗上,“潋滟求我了。”
水晶碗壁上,他的側影一顫,“她說了什麽?”
“皇兄以為――”我捏住一粒櫻桃,緩緩擡起頭來看住他,“――她說了什麽?”
告訴我,告訴我你欺騙了我,我求你,給我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我寧可你再用另外一個謊言來說服我,別讓這失望來臨得這麽快,這麽早,哥哥,你是我世間唯一的親人,只要你說,只要你說,我就原諒你,我就努力去忘記,只要你說――
他俊美容顏上又複淡然,“朕怕你離了這些舊侍女不習慣,若你不在意,就叫她入宮好了。”
手底一緊,櫻桃倏地爆開,粘稠汁液殷紅豔豔,打在裙幅上,是一連串滴滴答答的血珠子,月白底色上飛快氤氲開來,那紅雲般的霧氣蒙住了我的眼睛。恍惚間似乎時光倒流,萬裏千山之外,曾有一個女孩的血這樣流淌在我的衣裙之上,而另一個人,她所愛的人的血,則滴落在北國硝煙彌漫的土地上,和――彼時那顆冰冷的心裏。
我忽然連喘息的力氣也無,恍然中摸到桌上的茶盞,顫抖着拿起來一飲而盡。這微涼的液體流進喉嚨裏,一股血腥之氣翻湧如潮,是誰的血?誰傷害了誰?誰殺戮了誰?誰成就了誰?誰又祭奠着誰?
“不過是個侍女,你又何須這般挂心,”他将自己的茶盞推過來,“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我苦笑,我該挂心的是什麽?是我家錦繡萬裏江山,是我那神明睿決的皇兄,是位尊權重的公主如何活得快樂?還是,那些因為我,因為他死去的人?
我凝視面前這張熟悉的臉龐,我們曾在同一個身體裏相互偎依,我們曾經同淚同笑同悲同喜,然而,自始至終,我竟然都不懂得他,我曾經以為懂得的,不過都是錯覺,不過是他讓我沉浸其中的錯覺。
究竟,失敗的是我,還是他?
我聽見那游離于軀體之外的聲音,“畢竟她跟了我這麽多年,還請皇兄另眼相待。”
“她出身卑微,不得忝列三妃,本該封她夫人,念她服侍你有功,封做芳儀好了。”
有功?剎那時我幾乎忍不住要大笑起來,那最大的功勞,皇兄你為何不提?別忘了,在你揮師北上天下一統的籌謀之中,這個女子也曾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呢――我揪緊了染做緋色的裙幅,可是――不能說,即便當面質問又如何?我不過解了一時意氣,而潋滟,卻可能因此喪命。
死去的,已經夠多了,多得甚至無力懷念――
“鶴兒,你氣色不好,多加歇息吧,朕也該回宮去了,”他随意擦拭着拈過櫻桃的手指,殘汁在雪白手巾上留下一道血似的印子。
“是,”我起身應着,送他走出園子,轉過長廊轉角,迎面卻撞上了小謝。小謝倒是機敏,見是他倒頭便跪,“微臣叩見萬歲!”
“起來吧,”他看着小謝,眉梢眼角一絲戲谑,“謝卿家,朕來十回倒有七回都碰上你,依朕看,你也不必做什麽将軍掌管禁衛,朕調你做公主府侍衛好了。”
小謝被說得面色緋紅,讷讷無言,他見此情景又向我一瞟,笑容別有用意,我只覺胸中憋悶,故意走上前去,笑道,“只怕皇兄以後再來,十回就要碰上九回了。”
“哦?”兩人齊齊向我看來,一個迷惑一個狐疑。
“我剛拜了小謝将軍為師,要他教我兵法呢,”我的謊話說得自然娴熟,連表情語調都契合如無縫天衣。
“鶴兒,”他盯住我,似笑非笑,“朕倒不知你竟對兵法起了興致。”
“皇兄不是擔心我寂寞?”我迎住他的目光,閑淡優雅,“有所學也是好的。”
“也是,”他扭轉視線,笑着看向小謝,“謝卿家,朕這皇妹可就交給你了。若是不肯用心,只管教訓便是。”
小謝聽得他一語雙關,更是兩頰通紅,不敢擡眼看我,只低頭稱是。
“不必送了,”他見銮駕已停,便攔住我,看看小謝,“快随你師父上課去吧,”說罷呵呵一笑,在太監“起駕回宮”的長長調門中,去得遠了。
“公主,”小謝見他去了,這才擡起頭來,面龐仍是微赧,目光卻有掩飾不得的期待,“您真要學嗎?”
“――”我垂下眼,慢慢點點頭,“是。”
為何不呢?若人心只為方寸之地,裝一點新的進去,舊的,就勢必會減少一點吧?
一點,一點,再一點,漸漸的,就可以遠了,暗了,滅了,遺忘了。
就可以――活下去了。
小謝――
寶林苑中新來兩匹良駒,說是西域拂林國所贈,通體潔白毛長近尺,甚為罕見。所以聖上特特宣我也來看個新奇。
才進園中,嗖的一道白影掠過,我向後一閃,就聽得生生一記馬嘶,那白影定住,卻是公主,她騎在一匹雪白神駿之上,白衫上大朵深紅曼陀羅密匝怒放,宛如春天在我眼前鋪開了畫卷。
“公主,”我忙施一禮,上前扯住辔頭,“當心。”
“不妨,”她摸摸白馬的耳朵,“它溫順得很。”
“自然溫順!”聖上的笑聲從背後傳來,“否則憑你那兩下,早被摔個結實了!”
我忙叩倒,見聖上擺擺手,便起身又道,“回萬歲,公主騎術大有精進,已非舊日光景可比。”
“果真?”聖上笑着,“那朕倒要好好見識見識,若你這當師父的包庇徒弟,定要一同罰過,”微微擡頭看了公主,“鶴兒,你可看見那盡頭之樹?若你能賽過我的侍衛,摘回一朵海石榴,就算你贏,朕就此也再不評說你的馭駕之技。”
她眼角一掃,驕傲地昂起頭,吐出一個字“應!”便撥馬走到前頭去,只待侍衛上馬開賽。
一聲哨笛。
我的視線一直聚在她的身上,卻也被那飙猛之風所震,風馳電掣般席卷一切的氣勢,簡直象――朝堂上的聖上。
公主變了。原來的她是靜谧的水,波濤不起,只有漣漪,美得雲淡風輕,美得煙火不染,那美麗隔開了自己與塵世,只讓人不敢呼吸;而如今,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