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 夜行船 (2)

起雲湧,匣開珠燦,美得驚心動魄,美得璀璨奪目,這美麗破空而來,天地萬物立時盡做黑白,誰又能不心醉神迷?

“鶴兒贏了,”聖上的聲音将我的游思喚回,我忙凝神瞧去,果然見玉人銀駒,立于那滿樹滾滾大紅花朵之下,她正拈了一朵火紅海石榴,伸手別在鬓旁,回首得意地一笑,那笑容,叫我的眼睛再看不見別的光明。

“愛卿,”聖上拿起茶碗,卻沒有喝,瞟我一眼,聲音中似有笑意。

“臣在,”我回神,忙應道。

“如今廖卿家也娶妻淑女,朝中年輕俊傑,便只有謝卿你形單影只了,前個麗妃倒是說起她的堂妹靈秀逼人待字閨中,未知愛卿意下如何?”

指婚?不,不――我忙拱手揚聲道,“江北未平,何以家為!臣只願鞠躬盡瘁,效忠吾皇!”

“是何以家為,還是心有所屬?”聖上的嘴角泛起一絲促狹笑意,“花開堪折啊,愛卿。”

我一愣,難以置信地看着聖上――我沒有聽錯吧?聖上這是在暗示我,是在鼓勵我?

“最是近水樓臺風光正好,莫待花落別家明月他歸,”聖上并不看我,閑閑吟出兩句,舉盞淺飲。

聖上――他許了!我心中狂喜,倒頭便跪,“微臣叩謝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這時回轉來,見我跪倒,詫異道,“輸了要請罪,贏了也要叩頭麽?”

我連忙站起,臉頰滾燙,不敢與她目光相對,就聽聖上道,“朕見你騎術精湛,必是謝愛卿教導有方,正待褒獎,你倒說,獎什麽好呢?”

“對于戎馬倥偬之勇将,最好的獎勵,莫過于海晏河清的萬世太平,這個,也只有皇兄才賞得,”她下馬落座,笑容明媚。

“萬世太平――也是朕之所願呢,”聖上聽得舒心,解下腰刀遞給我,“這個賞了你吧。”

我認得那腰刀是高昌貢來的寶物,可削金斷玉,鋒利無比,刀鞘上鑲了一只碩大的貓兒眼,太陽底下寶光流動,猶如她動人眼波,我跪下接過,“叩謝萬歲!”

“朕已經賞了,”聖上卻又看了她,“你又要如何酬謝良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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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那碗蓋撥着漂浮的茶葉,忽地擡頭一笑,“皇兄又希望鶴兒如何酬謝?”

“――”聖上沒想到她有此一問,便是一愣,忙打個哈哈轉了話題。

我心中稍有失落,擡眼,卻見聖上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登時安了心,只要――只要她喜歡,聖上定會準的。

只要你喜歡――我凝視那簪花點翠的玲珑側影――即便,即便你不喜歡,又有何要緊?

很久以前,我的心,就遺失在了你的腳下,從那之後,再不想尋回。無論你如何改變,我一生的眷戀,早已注定在那一年的春季。

那一場春日裏的邂逅,在我的生命裏,永遠地散發着恬靜與恒久的氣息,即使冰天雪地,即使炮火硝煙,只那一點回憶,就可以溫暖整個漫長黯淡的冬季。

新春宮宴,是新帝登基後第一次大宴群臣,席中多是德高望重的前朝元老,只因父親解甲歸隐,我遞襲将軍一職,便也得聖上另眼相待,列席同慶。

我天生酒量甚淺,幾杯下來,便有些面紅耳赤,偏生聖上為了勉勵于我,又賜下酒來。禦賜之酒,實乃榮耀,不可不領,我三杯下肚,已是醉眼迷離,惟恐失形于聖駕之前,觑得旁人正酒酣耳熱,悄悄溜出殿外,吹風醒酒。

宮宴是在太央池畔的“榮華軒”,出了門,便是一帶曲橋臨水,我因了醉意,只沿那橋上信步而來,一路見池中錦鯉活潑游弋,好不暢快,不知不覺竟已過橋來到一片竹林之中。耳邊忽聞得女子笑聲婉轉而來,我一愣,酒意便醒了三分,這宮禁之中的女子,必是聖上之嫔妃,若是外臣魯莽撞見,可是大不敬,還是速速躲避為妥,當下剛要回身,卻聽得嘩啦一聲,從半空中掉下來一件物事落到我懷中,伴随一陣清脆鈴铛之聲。我低頭一看,原來是只五□□魚的風筝,斷了的線頭,在微風中拂過我的臉龐,我伸手抓住,一擡眼,便呆住了。

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嬌喘微微,腮泛桃粉,竹子那遮天蓋日的綠,倒映在她一雙褐眸之中,是比太央池更跌宕生姿的碧波,有風吹過,她腰間長長彩縧上下翻飛如蝶,那一剎那,我以為自己看到了穿過漫天花雨翩然而至的飛天。

我家亦是望族,除我父子從戎,其餘各支均醉心琴棋書畫這些清雅之事,入仕者少,而才子甚衆,好事之人便冠以“一門珠玉”之稱。也頗有幾位堂姐妹風韻不俗,堪稱名噪一時的美女,然而,她,卻只叫我極庸俗地想到,原來這世間,美女之上,更有天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綠浪中,一串呓語,不自覺地在唇邊流動,“你――是誰?”

“――”她并沒回答,卻也絲毫不見羞怯慌亂,一雙褐眸滟滟生輝,“那是我的風筝。”

我這才醒覺還抓着那金魚風筝,忙遞過去,這時有腳步從竹林深處傳來,便見一名宮女氣喘籲籲地跑出,見我便是一驚,嬌叱道,“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

公主?她就是傾國公主?先帝最最寵愛的女兒?聖上最最信賴的皇妹?

有着琥珀眸子的仙鶴公主――不是南朝盡人皆知競相傳誦的一個神話麽?我怎麽忘了,那對褐眸是世間少有的造化奇跡,這宮中又何來第二人想?

“見了公主,也不知下跪麽?”那宮女見我怔怔,又喝道。

我這才醒過神來,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謝淩朗叩見公主殿下,臣酒後一時忘形,冒犯聖顏,還請公主恕罪。”

“罷了,”她的聲音清透铮铮,有如竹葉上的雨滴,“歡宴過飲,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責,回席去便是。漣漪――”

那宮女明白她的意思,過來将金魚風筝扯走,“公主開恩,恕你無罪,還不快去?”

我只得起身離開,終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個地久天長的印記,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姍姍搖擺的五□□魚若隐若現,長長尾線仿佛系住了我心中最綿軟溫柔的所在,随她一同而去。

春獵。

說是春獵,實不過是在寶林苑內開闊之處放些溫順笨拙的禽獸,以便讓萬歲率宗親朝臣縱馬比射追捕取樂,毫無危險,是以聖上也格外開恩,準許皇室內眷外命婦随行觀獵。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緊随禦駕一路馳騁,便見聖上連連開弓,箭無虛發,苑中跑過小半,已是收獲頗豐。

“點來!”聖上停馬,舉目四顧,氣定神閑。

“回萬歲!”侍衛略作清點,報上數來,“共計麋鹿三只,野兔三十五只,錦雞二十七只。”

“擡到禦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與――”他環顧四下,“――諸位愛卿同嘗這野味!”

衆人戎裝在身,忙在馬上拱手三呼萬歲,那渾厚和聲驚了樹上停息的鳥兒,三五只拍着翅膀撲楞楞飛走了。

歡宴過後略作歇息,便是比射。聖上即位之後,大力推崇騎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會,常要宗室子弟年輕将領于禦前比試,以嘉獎鼓勵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圍比射。

比試分三輪,各為“百步穿楊”“連中三元”和“馬上乾坤”,“百步穿楊”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紅心,“連中三元”則要連發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準,而“馬上乾坤”,便是于奔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場難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幹子弟,到了最後一輪,只餘三人。

這三人俯首跪在聖駕之前,只等一聲令下,便上馬開賽。我坐于君側,見太監呈上一只累絲銀盤來,上面覆着大紅綢緞,看不清是何物事。聖上并不動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親手系這牡丹彩帶,定可大大鼓舞他們的鬥志呢。”

她也不推辭,伸出玉手掀開紅緞,上面躺着一朵碩大濃豔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遞過同色彩帶來,她接了在手,細細縛在那花枝底部,這才放回銀盤,擡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試,萬歲會賞出一柄如意為彩頭,正應了‘花開如意’的吉兆,諸位可要努力了。”

我這才醒悟,原來今年箭靶換做了牡丹花,想奔馬快射已是考驗,如今花枝只憑彩帶固定,風過便顫,極難瞄準,可謂難上加難,卻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癢難搔,若不是礙于聖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場。

“謝卿家,”聖上似乎看出我躍躍欲試,“朕知你一張鐵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見‘鐵弓小謝’的飒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謝恩,站起來到場中,早有人牽馬過來,我翻身上馬,侍從捧上鐵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馬頭回首向她看去,卻見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颔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鶴――

君未睹天下之巨麗也,豈不聞天子之寶林乎?崇山幽木,郁郁蒼蒼。霞駁雲蔚,炜炜煌煌。神池靈沼,金華玉堂。來往如畫,錦衣繡裳。

恁般萬象壯闊富麗堂皇,于我,不過是虛情假意的粉墨歡唱。

而屬于我的曲子,早已折斷在那一場萬裏千山的神傷。

既是如此,烈酒濃歌醉生夢死游戲人世又有何妨?

遙見小謝回望,眉眼間有所期盼,我會意,微笑着向他點頭,無聲地傳遞出鼓勵。收回目光,卻掃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賞自己編排的好戲。

金鑼聲動,我放眼望去,那銀甲黑馬遙遙領先的,正是小謝。他身手委實敏捷,還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紅牡丹已經落下,但見他身子向前探去,将那一團彤雲撈在手中。

“好!”皇兄高聲喝彩,底下衆人見狀連連附和,小謝此時已經奔轉回來,一勒缰繩定定停下,翻身下馬。

我見他走過來,正要恭賀皇兄有此勇将,卻見小謝徑直走到我面前,單膝跪倒,雙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熾熱如那火紅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靜無波的雙眸,攪起滔天的巨浪,小謝――我心中暗暗嘆息――将軍何乃太多情,只是――

眼角餘光,忽然掃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臉龐,我心中一動,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別在鬓旁,以目示意侍女拿過玉杯,執了金壺親手斟滿,遞與小謝,軟語嬌侬只叫座中聽得一清二楚,“将軍辛苦,便以此酒謝過了。”

這舉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時間那張臉龐陰晴變幻不定,半晌方呵地放聲而笑,“金枝玉葉,配金壺玉盞,好彩頭!衆卿,為了敬謝卿之神技,且與朕,一同滿飲此杯!”

衆人聽得,忙舉杯同賀,“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浪中,我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驚、失望、憤怒和不甘心――

你以為我會拒絕?你以為我永遠不會接受小謝?你以為你可以左右我的選擇控制我的一生?

你――錯了!

小謝這時已飲罷起身,看着我,面龐上漸透出來牡丹一樣的紅,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縱馬後的氣血流動,那是太過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覺得無比羞慚,側過頭去再不敢面對他那澄明坦蕩的雙眼。我利用了他,多麽卑鄙,為了反抗為了爆發為了打擊皇兄,我竟然利用了這樣誠實的他和這樣真摯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麽區別呢?

都是堕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誰也不肯放過誰,一同沉淪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只因為,一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成為了這江山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傷痕,以心碎,以鮮血,以性命,以良知和靈魂,默默地進行着這永無終結的儀式。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春末夏初,衣裳已都換過輕绡薄紗,行動之間悉悉碎碎,回響在翠得透亮的無聲蔭涼裏,更襯出一派安和靜谧。

未逢戰事,狼煙不起,小謝這将軍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來教授兵法,倒是認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負他這番心思,也定下神來好生學習領會,漸漸發現這行軍布陣練兵攻伐之術博大精深頗有鑽研餘地,不覺沉迷,有時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這一日與小謝細細讨論“八卦陣”。此陣甚為古老,人傳乃孫膑悟自《易經》八卦之圖,故得此名。布陣時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隊正兵,正兵之間再派出四隊奇兵機動作戰,便成八陣。八陣散而成八,複而為一,分合變化,又可組成六十四陣,其中奧妙變化無窮,後世亦常見使用。

因演練陣法所需,我命人在書房中布置下一張龐大沙盤,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內中紅藍兩隊作對峙之勢。今日我方紅軍以八卦陣法不斷變換,而小謝的藍軍則随機應變演示破陣之道。畢竟小謝家學淵源,又是見多識廣經驗豐富,進退攻守四五個來回,饒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擋藍軍的新辦法來。小謝見我困頓,便笑道,“今日到此為止,後日再戰,這兩日公主再加琢磨,說不定還能想出奇思高招呢。”

我也有些累了,聽得如此便棄了沙盤,見盤中藍軍布局,不禁贊道,“只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與你的靈活機變之術抗衡。”

“公主過譽,”小謝拍拍手上沙粒,“微臣這些應對之法,皆是實戰心得,論機智變通,公主遠勝于臣,只不過涉獵之日尚短,也無真刀實槍的體驗,難得的是公主悟性極高進步神速,有時擺出的陣法,連微臣也未曾見過,可稱得上‘教學相長’了。”

小謝素來直爽坦誠,不屑為阿谀之辭奉承之态,既然他贊賞嘉許,便真是有所進步,我難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見侍女捧上金盆來,就水洗過手,“什麽時辰了?”

“回公主,該用午膳了。”

不知不覺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謝,“徒兒略備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師父可纡尊賞臉否?”

“公主又笑話微臣,”小謝被我一聲師父叫得臉紅,點了點頭。

用過午膳,生怕久坐食滞,我便與小謝院中漫步,一面随口閑談。來到池上小橋,我見池中游魚靈躍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發間一松,有物事啪地墜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頭上,失聲道,“玉釵!”

那白玉釵乃是娘親遺物,釵頭一朵祥雲正應着娘親閨名。我視若珍寶平日甚少配戴,誰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會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只扶着欄杆踮了腳極力望去,卻見水波蕩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釵落何處?難道真要下閘抽幹池水?光移去這些魚兒,就夠麻煩的了,可――那是娘親的玉釵啊――我輕輕咬住嘴唇,懊惱地皺起了眉頭。

“公主別擔心,”小謝忙安慰我,“待微臣拾來,”說着已經跑下橋去。

“小謝!”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廂早已靈活地甩去靴子,縱身潛入水中。

“快叫幾名強健侍衛,下水接應謝将軍!”我斷然下令,院中侍女侍衛便奔來跑去忙作一團。那池水深可沒頂,淤泥甚厚,即便小謝熟谙水性,也并非十分穩妥,況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尋找玉釵?只怕他越尋不到越要去尋,如今時節春水尚帶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慮,雙眼只盯着那水面,卻不見他半點影子。?

“雞飛狗跳烏煙瘴氣,這又是怎麽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我一驚,回過頭去,果然是皇兄,他皺了眉頭,口吻半是詢問半是戲谑。

“玉釵掉進水裏,小謝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禮,便又轉回頭去,聚精會神地盯住水面。

“不過是支玉釵,有何要緊?”他不以為然,“你想要什麽樣子,只管吩咐他們辦去,何用這般慌慌張張小題大做。”

我倏地回頭,直視他的雙眼,“那是娘親的玉釵。”

他一愣,沉默了。

“嘩啦”一聲,有人影從水面躍起,身形矯健如魚龍,是小謝!

“找到了!”他抹一抹面上水珠,舉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向他招招手,揚聲道,“快上來!”想想又傳話下去,“速速備好幹衣手巾,熬熱熱的姜茶。”

“朕只聽過‘千金換一笑’,”他一旁揚眉看了我,“今日倒親見‘舍命為紅顏’了。鶴兒,人家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這心裏,就毫無所動麽?”

小謝這時已上岸,見我望着他,便憨然一笑,不顧渾身盡濕,舉起手中的玉釵來,面龐上綻開孩子般純淨得意的笑容。

日頭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剎那間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有無辜的犧牲――太多了,已經太多了,那些閃電般的影子如鬼魅撲面襲來,穿過我的眼睛将心底的傷痕撕開,掩埋已久的憤怒和失望終于噴薄而出。我擡起臉,直看到他的雙眸裏去,“我的心?倘若你顧念我尚有一顆心,過去的一切又怎會發生?哥哥,你從來不在乎我怎麽想,我願或不願,愛或不愛,對你來說可有過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只是想一下,想一下面前這個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個有血有肉也會疼也會被傷害的人,你就根本不會叫我去做違心的王妃,就不會欺騙我利用我操縱我,就不會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他面色登時凍結,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長,你想把我嫁給誰就可以嫁給誰,一次不夠,還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為了你的江山,只要為了你的皇位。我是沒有權利,也沒有機會拒絕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屬意小謝,便幹脆利落将我賜婚,否則,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制別人,再不要繼續這種殘酷涼薄的游戲――不斷地誘惑他,不斷地試探我,把他的感情當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當成你的魚餌――”我看着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來,“――我不是魚餌,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驀地失去了光彩,滲出一種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視着那一雙眸子,我仿佛聽見,二十餘年來彼此之間的維系,已經砰然斷裂,寂寞滿地。

結束了――我轉過身――結束了。

爛漫春光中,我獨自離去。從今以後,沒有親人,也沒有過去。

黑,漆黑,悶熱潮濕的漆黑。

目不能視物,手不得摸索,只能追尋那最原始的感覺,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滾熱的水流卷上來,拍打着我的腳踝,那種粘稠的熱度,竟像是――血!

我一個哆嗦,不禁抱起了雙臂,卻不敢停腳,那種液體似有生命般釋放着攫取的力量,仿佛只要我一個猶豫,就會被拖進那籠天罩地的無邊黑暗裏去,融成一樣的墨。

有影子從我身邊飄過,幽幽眩眩的銀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親!”我看清那容顏,脫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只是急速地向前飄去,無法觸摸。

“娘親!娘親!”我想追趕上去,腳下卻好似被纏住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飄遠,瑰姿綽态,翩然若仙。遠遠地飛起那一角紫,是她最愛的顏色,我認得,我認得――

我忽然沒了力氣,松開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傷,熱從毛孔裏極力地想鑽進來,涼從血脈裏掙紮着要透出去,我的身體成為它們争奪的疆土,忽熱,忽涼,還沒決定哪處是終決的沙場。

“小仙鶴――”

這聲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嗎?是他?我倏地擡起頭來,那銀光閃耀着眼睛,光暈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國挺拔雪松,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着凝望我,我看見他嘴唇翕動,仔細聽去卻只有水流的嘩嘩聲,我着急起來,“塞戈,我聽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動起來,不斷顫抖漸至扭曲,那銀光遽然變弱,熄滅。

“塞戈!”我尖叫一聲,撲過去徒勞地想抓住眼中一點餘光,卻重重跌倒,帶着奇特詭異味道的水,漫過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據的地方去。

我舞動着手臂想站起來,掙紮之下那洶湧卻更加激烈,澎湃到讓人窒息,我不自覺地張開嘴,一大口濃稠的液體旋進來,腥甜熱辣。

“血!” 我叫了出來,那聲音穿透層層熱浪,在汩汩冒出氣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響。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輕輕搖動我,“公主?”

我慢慢睜開眼――嬌俏面孔上秋水盈盈欲訴,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見我睜眼,歡喜地回頭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哪裏見過呢,是誰呢――

她見我混沌,慌張起來,“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認得嗎?”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來――小弦,小令,小蠻和小篆是新選進來頂替潋滟她們的四個侍女,年約二八,各個長相清靈人才伶俐。

誰不曾是這般清純的少女,誰沒有過這般如花的年紀――然而,任滿樹梨花如玉,卻總被無情雨打風吹去――

“我怎麽了?”我借着她溫暖滑嫩的手,想坐起來。

“公主勿動,您身子還沒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餘悸,“吓死奴婢們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風還是怎的,您前個兒傍晚只說頭疼,歇下一會,無端端就發起燒來,額頭燙得跟小火爐似的,燒得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口中只絮絮念叨着什麽,奴婢們都吓得不得了,連忙宣了太醫來,可太醫見這急症來勢洶洶,生怕公主貴體閃失擔待不起,只嗫嚅着誰也不敢出方子,最後還是奏明了萬歲,聖駕親臨,那般蠢才這才下方子熬了藥,您喝了之後,折騰了一天一夜,燒才慢退了,奴婢們都擔心得什麽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當當說了一大串,這才緩了口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我伸出手去捂住額頭,已經沒有了夢中的灼人火熱,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頭,“不過一點風寒,你們何必如此慌張?深夜驚動聖上,委實不妥。”

“萬歲反說,若是不禀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後豎起靠枕,又掖好被角,“萬歲見公主高燒不退,臉色吓人極了,看了那般膽小的家夥,喝道,‘天下醫者以千萬計,朕的禦妹卻只有這一個,明白嗎?’當時就把那些太醫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争先恐後退出去議方子去了。”

“聖上何時回的宮?”

“萬歲爺一直守着公主退了燒,後來天亮時您醒了一醒,又馬上睡過去了,萬歲這才回了。其實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還是萬歲爺真龍坐鎮,那些妖邪之氣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驕女神靈庇護,這才化險為夷的,”小令一張小嘴興奮地講個不停。

天之驕女――我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我平生第一次這樣的大膽,随之而來的竟然就是一場大病,難道老天也認為我應該忍耐?也認為皇兄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為我書寫的注定?

我忽然覺得雙目隐隐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鸾鏡來。”

“鸾鏡?”她一愣,觑着我的面色,頓了一頓,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萬歲爺已經傳旨下去,未許旁人打攪,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還要費神梳妝呢――”

我看着她,聲音與手指一樣冰涼,“鸾鏡!”

她不敢再多話,低頭下去,半晌方磨蹭着取過那雙鸾銜花鏡來,低頭奉上,語調中卻沒了那股子跳躍的靈氣,“公主――”

我接過鸾鏡,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面頰,消瘦而高聳的顴骨,突兀而病态的潮紅,不是這些,不是這些使我驚訝,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裏的褐色已經全然洇滅,半點痕跡也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鏡中冷冷地看着我――

我打個冷戰,一失手,鏡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來,“公主息怒!太醫說了,這也許只是一時的,只要公主好起來,就會恢複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驀地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到從那黑色的眼眸裏流出眼淚。我并不需要這與衆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貴與權柄。那一種顏色對我最大的意義,不過是因為它代表着我與娘親之間的一線聯系,每當我凝視鏡中的褐雲,就如同穿透時空看到了娘親的影子,就感覺她從不曾離我遠去――血脈相系,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卻将它收回,将我對過去的最後一點眷戀,席卷而去。

這也許是一種解脫,一種赦免的方式。幾天幾夜的徘徊與煎熬後,我非但沒有死去,還幸運地褪下了這“傾國傾城”的印記,對這上天的恩賜,我應滿懷感激。

趙玄鶴――我握緊了手,指甲掐進掌心――既是死而複生,你必要再世為人!非是如此,便對不起娘親,對不起塞戈,對不起那些為了你歡樂與痛苦過的人們。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起身來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驚,沖上來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動,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臉,“放肆,退下!”

小令從未見我這般動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松,我大步走出房來,庭中侍女侍衛,猛一見我,皆是吃了一驚,黑壓壓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們,徑直向前來到書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蠻一股腦追了過來,想上前又怕觸怒我,離了兩三步,便又齊刷刷跪倒在地,“請公主保重玉體!”

我在桌上亂翻一陣,揪出紙來,抓了一只狼毫在手,這才發現硯臺已經幹涸,伸手将書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慣常使用的雙脊龍紋漆煙墨錠。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懇求,“您歇一歇,讓奴婢來吧。”

最初的那份熱力已經散去了大半,幾下翻找,竟便叫我氣喘籲籲腳底無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來,虛弱地看着小令,點了點頭。

她們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進貢的“澄心堂”紙整齊攤平,兩頭壓着雕着仙鶴的玉石紙鎮,白的白,青的青,中間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靜去無聲,我提筆在手,雪白紙上落下小小的一個點,手腕一轉,是一豎,再是一橫――

《上帝辭表》

“臣妹玄鶴,賴先帝之嫡統,蒙陛下之厚愛,虛度雙十寒暑,得享數載榮華。奈何舟無以承重荷,女無以擔重責,資質愚鈍,不足列明君之側,心怯體弱,不足為宗室之表,猶望證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統,方慚顏聖駕之前,殘喘茍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來朝,吏清民樂,俨俨盛世之貌,臣妹心懷大慰之餘,忽生滄桑雲煙之感,深覺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驅從,遂乞歸于南山之下,比鄰松風明月,長伴古卷青燈,朝誦暮禱,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寧。萬乞陛下恩準,臣妹再叩。”

提筆勾來――終于結束了。我用力一擲,狼毫筆飛過空中,落在織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圖”的花毯上,拖出長長的一道墨跡。

我要離開這裏,那些曾經過往,未管極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縱,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過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滅。

辭表隔日便被退了回來,封箋的絲帶依舊打着一個齊整如意結,幾乎如同從未啓封,然而,辭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筆草書:“汝抱恙在身,宜就醫靜養,辭歸一事,容後定奪。”

容後――容到何時?既不許辭歸,我索性大隐于市,此心如止水,安處是吾鄉,在紅塵中成全一處清靜,也并非如何為難。

我開始足不出戶,閉門謝客,半是真病,半是裝病。

天子禦妹染病,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時朝臣命婦宗親外戚皆聞風而動,個個恐落後于人,你争我搶地跑到府上來,卻一概被小令她們擋在了門外,饒是如此,各種奇形異狀的藥品補品也堆滿了整個偏廳,風一過,便送過來一陣藥草黴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氣息。

還是有擋不住的。宮中的麗妃容妃和貞妃,連帶着有了封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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