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之 夜行船 (3)

六儀,都特特讨得皇上口谕,三五結伴前來慰病。我是唯一嫡統公主,嫔妃素來忌憚三分,況且中宮猶虛,立後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卻也說得上話,一言可毀,也一言可成,也難怪她們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讨好。這些心思皇兄豈會不懂?分明是借了這一群莺莺燕燕,打定主意要讓這府中鬧鬧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氣,打消我出世的念頭。

我自幼長于宮禁之中,雖說娘親當年獨得聖眷,父皇身邊卻也從未斷過嬌豔新鮮的面孔。三宮六院之間的賣嬌争寵勾心鬥角,我早已司空見慣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後宮之争,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與妃嫔私下過從,天子的後宮,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為他做主?何況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對她們便更是淡淡的,說不了幾句話也就靜了。只有貞妃,溫柔敦厚,反倒能多說幾句,有時她見我盹着了,便拿出花繃細細地繡,總要等我醒來才肯回宮去。

此外,小謝也常來探望。兵法之學撂下了大半,每次見面也不過是閑話二三。這些日子他督練新軍,曬黑了幾分,嗓門也大了幾分,可每一見我,便輕手輕腳起來,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經不得半點的高聲。

他也來過,但從沒能見到我。有時我睡了,有時醒着,也是――睡了。

他還是過去獨斷的他,我卻不再是從前柔順的我,但若相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話一出口勢成水火,則更是他惱我傷――不如不見。

前夜,電閃雷鳴後便是大雨傾盆,緊合了門窗,竟是一夜好眠,醒來攬鏡自照,眉目間一掃多日之陰霾,難得的神清氣爽。

用過早飯,我于窗前小坐,見一枝翠綠欲滴,直從開着的窗扇裏探進來,不由得起了興致,站起身想到園中走走。小令她們見狀忙跟了出來,小蠻前面引着路,小令不着痕跡地護着我,小弦手中拿着薄披風,小篆便後面打着扇子遮陽,我環顧她們四個,不禁微笑,道,“當我還病得腿軟腳軟麽?這外頭不冷不熱,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們跟着,那前頭白栀子開得好看,現就着你們折些來替我插瓶。”

女孩子們聽了,笑靥如花,這才走了開去,卻也仔細着不離得太遠。

園子裏有種新鮮活潑的味道,是日光清風花草無比完美的融合,我合上雙眼,深深呼吸着,這種味道從鼻端一路游下去,象是長着一雙有魔力的小手,安撫治療着每一處傷痛,所過之處,久違的美好感覺都開始蘇醒,我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無垢無恩怨的年少時光。

“公主,”有人輕聲禀道。

我被打斷,有些不願地睜開眼,“何事?”

“洛大人前來拜見,如今正在前廳。”

洛重笛?他怎麽來了?難道也是來探病的?或許是領了皇兄之命前來說和?可――念着娘親這一層,不好不見,我淡淡道,“宣。”

他走進來的時候,只叫我心驚。上次相見不過數月之前,今日卻見他鬓發銀白一片,身形似乎也微見佝偻,連步子都不再那般堅定,我幾乎以為自己沉睡了太久,而令天地間度過了太多鬥轉星移。

“免禮,”我沒等他跪下,便一擡手,“洛大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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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公主,”他拱手落座,看了我一番,才道,“公主氣色尚好,叫老臣放心許多。”

“勞洛大人挂心了,”見侍女退下,我徑直發問,“可是皇兄派你代為探病麽?”

“公主誤會了,”他欠一欠身,“老臣此番前來,并非是做說客,只想離開京華之前,再見公主一面罷了。”

離開?我驚訝地擡起眼,“去哪兒?”

他拿住茶盞,雙目凝在那白地瓷胎的祥雲圖案上,悠悠開口,“老臣年邁,早有辭官還鄉之意,奈何萬歲念舊恤老,只是不放。直到前日,這才準了。”

“皇兄竟然舍得?”我微微皺了眉頭,“你這一去,誰人又能擔起這丞相一職?”

“公主太擡舉老臣了,”他淡淡地笑了,“朝中人才濟濟,不愁無人可用,萬歲已拟下聖旨,不日将擢升慕容承為右相,沈寬為左相,兩相輔朝,應是妥當的。”

“慕容承?”我想一想,“莫非是麗妃的伯父?”

“正是。”

我不禁沉了臉色。這慕容家,父皇在世時就十分不喜,蒙得皇兄不棄,女入宮男出仕,已經是大大的恩典,如何還擢至右相,委以重任?父皇當日曾有言曰約束外戚,皇兄竟不以為誡麽?若說麗妃嬌美讨巧使得他色令智昏,我卻是不信,皇兄雖嫔妃無數,卻也并非重色之君,然而,為何無故提撥慕容氏呢――好生古怪。

“此中緣故,非在麗妃,”洛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公主可曾聽過為君之道?”

“為君之道,在于任用賢能,”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只是史書上的堂皇之言罷了,”他搖搖頭,“為君之道,遠非用忠懲奸,而在乎忠奸并用,使之相忌相鬥相制,方可将臣子擺弄于股掌之上,盡握勝算盡占主動。”

忠奸并用――“起用慕容承,是為了與誰抗衡?”我并不記得朝中有哪位權臣,可讓皇兄忌諱到如此地步。

“――”洛臣沒有回答,只是凝視我,那額上皺紋仿佛更深了幾分。

“你想說――”這個念頭太荒謬了,荒謬到我自己都笑了出來,“――是我?”

洛臣默默地看着我的笑容,半晌才輕輕開口,口吻平靜無瀾,似只是在背誦一段古書,“有史以來,外戚宗親,為兩大勢,亦為兩大害。兩方互相監督彼此牽制,方能保證皇權之穩固。若一方過強,定會氣焰大盛壓倒朝綱,故而只有雙方勢均力敵,對皇上而言,才無弄權之虞,方可高枕無憂。”

“弄權之虞?”我覺得好笑,“我一向不問政事,對權力毫無興趣,何來威脅之有?皇兄又怎會防到我的頭上?洛大人,你實在過慮了。”

“老臣深信公主坦蕩無諱,但朝中皆知公主與小謝将軍過從甚密,而軍中幾位猛将也常來府上拜會,更有不少有名的才子儒士,仰慕公主為人而傾心結交。公主,您且想一想,軍心民望,您幾與萬歲分庭抗禮,如若再逢小人存心挑撥――”他打住了話頭。

“可我是他的親妹妹啊――”一席話只聽得我心寒無比,“我們同父同母,我對他的天下他的皇位如此重視,幾乎當作自己生來的責任,甚至――”話湧在喉嚨,頓一頓,還是說了出來,“――甚至為此犧牲了自己的婚事,難道這還不夠嗎?他竟然還懷疑我?”

“公主,您別忘了,您和萬歲,是同一根金枝上長出的兩片玉葉,嫡統身份毫無差異,若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擁你為主而與萬歲抗衡,也稱得上名正言順,如此一來,将置手足之情血脈之親于何地?”

心中激蕩風雷慢慢沉寂,我只覺得凄涼荒荒,“尊榮富貴,皆非所願,我早已萌生退意,遞表求歸,卻又被他所拒,入世難,避世更難,他如此狠心,又置我于何地呢?”

“心結未除,歸亦是無用,疑雲得去,入卻也無礙啊,”洛臣說的很是委婉。

這老頭,還說自己不是說客,只怕我與皇兄的龃龉他早就知曉了,我昂起頭看住他,“你是要我與皇兄和解――”

“公主與萬歲素來親睦,又何談‘和解’呢?只不過公主莫要太過意氣,給小人以可乘之機。”

意氣――我苦笑,是我天真,是我任性,是我意氣用事,所以才要追問真相,所以才要當面駁斥,所以不肯乖乖地接受皇兄的“恩賜”與“呵護”,然而,這些話,即便當着洛臣,也是說不得,也是羞于啓齒。

“公主,老臣知道您的委屈,北國之事,老臣亦難辭其咎,然則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若公主執着于過去之錯結,而致今日之難為,絕非那些仙去之人所想所願。公主的娘親,如若泉下有知,看到眼下這種局面,卻不知會怎樣地傷心――”他的聲音低澀起來。

我登時黯然,半晌無語。娘親――洛臣說到了我的痛處――生時已不得暢意,難道身後,也要她不得安寧嗎?我聽見心底有水流暗暗湧動――為了娘親――

我擡起眼簾,見洛臣神色滿懷期待,終于點一點頭,輕輕開口,“我――會的。”

因是入了夏,人便更易乏力,午後随意榻上一倚,不知不覺渾渾噩噩神魂游離。

朦胧中正不知身在何處,有談話聲小蟲子似地穿透窗紗,直鑽到耳中來。

“回萬歲,公主好不容易盹着了,奴婢不敢驚動呢。”

“朕只想看看她,坐一坐便走,你們都退下。”

他走進來的時候無聲無息,然而那龍腦香特有的辛涼味道,讓我的嗅覺最先從混沌中醒來。

我一動未動,眼睛依舊合着,卻好似可以看見他的每一步,每一個表情,每一點眼神的變換。

長久的寂靜,靜得我又要睡去了。

“你必是怪我吧――”他終于出聲,那音色中透着涼意,一時間我分辨不出哪兒是他的話語,哪兒是龍腦的香氣,“――我知道,因為,我也怪着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的,常常本不想做的,最後卻做的理直氣壯,不想說的,卻說的天花亂墜。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分不清,都在想,這究竟是有心呢,還是無意?可那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地,我就忘記了,或者,裝作忘記了。

很久以前,娘親曾說過,生于帝王家,是幸,也是不幸。大概是以前的年頭裏太過幸運,便要以後加倍的‘不幸’來扯平。昨天夜裏,我做了個惡夢――一片銀白銀白的水波,似乎天地間只有你和我,你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然後一轉身,跳進了水中。我一下子醒了,那時天還沒亮,帳子上攏着奇怪烏突的影子,象夢裏出現過的斑斓怪獸――我突然很想見你――”

我感覺到有一只手伸了過來,差着我右手兩三寸的地方,還是停住了,慢慢地落了下來,搭在了卧榻的邊緣,“人,總是不自覺地習慣了傷害最親最愛的,因為,他永遠會原諒你,無條件地原諒,不論你怎樣對待過他,他都會留在你的身邊。這普天之下,人人都以為我富有四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其實,我一無所有――除了你。什麽都會變,什麽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會陪在我身邊,永遠,永遠――”

這一番話很短,可我的心,卻仿佛在這期間穿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我不覺喜,也不覺悲,或者說,那既不是喜,也不是悲,只是一種洞悉後的憐憫,一種感慨中的無奈。他說的這些,并非十分令我意外,然而,聽他親口說出,仍然有着超乎我意志的說服力,無法抵抗,無法拒絕。

“我知道欠你得太多,假如有來世,我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降生在這裏,聽說南海很美,那麽,就讓我去作一只南海裏的蚌,而你――就是我心裏的珠,就會睡在我的保護裏,永遠,永遠――”

又是長久的靜默。耳邊極輕的“嗒”一聲,慢慢地,龍腦的香辛之氣去遠了。

我緩緩翻過,想撐起身子,掌心卻硌到了什麽,定睛一瞧――是那支祥雲白玉釵。想必是當日我拂袖而去,小謝便把玉釵交給了皇兄,而他今日又特地帶了回來――

我拿起玉釵,那鑲銀尖端上,一滴血珠欲堕未堕,難道!是他――我移開目光,四下尋找,毯上、榻沿、帳幅,幾處大小不一的暗紅圓點,一點點排過去,象一記記捶打在人心上。他竟然自殘?為了求得我的原諒?還是為了得到內心的安寧?

娘親――我咬住嘴唇――您的釵上,染了兒子的血,又握在了女兒的手中,這些,您一定都不願看到吧――

自從娘親去後,我再沒有落過淚滴,此刻,我的雙眼仍是一片幹涸,但心底那種感覺,那種噬骨的酸澀――我明白,他又贏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們有着同一個娘親,只要一想到這個,無論怎樣努力堅硬的心,都會自動熔化成一灘水,恨不起來,也哭不出來,只能是――

一絲苦笑,一聲嘆息。

我慢慢展開衣袖,釵尖血珠一跳,便溶進那絲緞上雲朵仙鶴的碧藍海洋裏,我擡手,将玉釵輕輕插入了發中。

作者有話要說: 就算是舊文沒有留言也會桑心的。。。你們懂的。。。

☆、之 塞鴻秋

玄鶴――

這一年的冬,又屬于戰争。

短短幾年的臣服之後,北國突然發難,燕北鐵騎如馳風掣雷,接連踏破閃電、婆娑、參商、迷疊、倏忽五城,幽州盡失,而燕州涼州,亦是岌岌可危。

消息傳來,舉國震動朝野大嘩。北王索真,乃是索脫不花之子,塞戈的堂弟,素來與我朝十分親近,揮師北上之時還曾做過內應,後又經我朝扶持登上王位,此後若幹年間,北國幾次支借錢糧,我朝皆鼎力相助從未相拒,而北國亦是年年遞表進貢,恭敬得無可挑剔。未成想人心不可測,風雲驟然巨變,我朝竟落得養虎為患,反遭毒蛇所噬。

這突如其來的背叛和殺戮,實在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很多人能承受的限度。當然――皇兄不在此列--

侍衛呈上八百裏加急軍報的時候,我們正在太央池的畫舫之上聽着小曲,豆蔻年華的俏麗侍女們,駕着小舟在荷花深處逡巡,如蝴蝶一般翩然來去,而伶人唱起的采蓮短調,吳語中你侬我侬傳遞出的柔情蜜意,似于手中軟膩金桔融為了一體。這接天蓮碧暗香浮動的绮麗柔靡,與萬裏之外的天搖地動,全然看不出半點關系。

我瞥見那卷上大紅封印,知是緊急軍情,心中不由一沉,卻只見他打開,目光極快地掃過,便投向池上嬉戲的宮女,半晌回過眼,向我淡淡一笑,“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場巨大的風浪,又将要席卷萬裏千山南天北地,而許多人的命運,也會因此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流徙,死亡,別離。

――不無傷悲。不管是因為誰,不管,是為了誰。

小謝挂帥,率我朝三萬兵馬,北上剿敵。

臨行前,皇兄親在得勝門送行,我也随駕在側。兩杯薄酒由我親手斟來,皇兄接過,将其中一杯賜予小謝,“愛卿,朕候你得勝佳音,凱旋之日,再與你把酒洗塵!”說罷一擡手,那醇厚液體盡入口中,“當”的一聲,是他把銀杯甩在了地上,只見他俯瞰着城門下堅固如鐵鴉雀無聲的三萬士兵,向天空舉起了右臂,大呼一聲,“天佑我朝!”

小謝激動地站起,轉身面向城下的軍隊,也舉起右臂,那聲音如同鐵甲一般堅不可摧,“天佑我朝!吾皇萬歲!”

三軍黑壓壓地跪倒,齊刷刷地舉起右臂,那黑色鐵甲下的紅色軍衣織成了漫天舞動的火焰,“天佑我朝!吾皇萬歲!”雄渾的和聲穿過都城這南朝的心髒,震天動地。

一針,又是一針,綿長的線在指間蜿蜒出去,好似誰家女子的相思。長亭短亭,何處征人歸程?

已是深秋。

小謝果不負衆望,率大軍接連奪回閃電、婆娑、參商三城,然而迷疊、倏忽兩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北軍吃了敗仗,只躲在城中窩縮不出,一時間戰勢成了僵局,我軍只得城外安營紮寨,與其對峙。

北國的氣候,我是清楚的,一旦進入冬季,狂風暴雪吹得人站立不穩。此種戰況,還不知要僵持到何時,必要早早作好禦寒的準備。我難免挂心,想自己有閑,索性帶了府中侍女,親手為将士縫制棉衣。未想到皇兄見了竟是大加贊賞,下令宮中嫔妃亦要效法公主,帶領各宮宮女趕制軍衣,借此鼓舞前線士氣。

我把最後一個線頭結好,剪斷線尾,直起腰端詳手中棉衣,棉絮絮得緊實,布也好算粗厚,大概還是能抵風擋雪的。穿它的,也許是個甫成年的小兵――稚氣未脫的圓圓臉龐,睡夢中還會叫着娘親――我驀地黯然,把棉衣輕輕放到了一旁。

就讓這一場戰争快些結束吧。天若有情,你可知男人們所承受的饑寒傷病,都會千裏萬裏地回刻在他們的親人和愛人心中,一般煎熬,一般疼痛。

“公主,”是小篆,“左相前廳求見。”

沈寬?我一時疑惑,他不在皇兄跟前出謀劃策,來我府中所為何事?

“請他到偏廳,”我站起,緞衣穿得舊了,光華黯淡幾分,卻散發着一種心安理得的溫暖。自從戰事開始,我便不再制新衣華飾。其實這與縫制棉衣一樣,未必能有多少幫助,只不過是一點與前線戰士同甘共苦的心意。皇兄以為此舉可嘉,幹脆傳旨下去酌減後宮用度,以資我軍糧秣。嫔妃們被迫節儉起來,面上不敢有違,背地裏也對我頗有微詞。然而我并不在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無愧于心罷了。

左相沈寬是先帝年間的狀元,從禮部員外郎開始一直做到如今的左相,侍奉兩朝天子,也是忠心可表的老臣。

“老臣叩見公主,”他見我,急忙行禮。

“免了,”我示意他落座,“沈大人,可有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面有難色。

“講,”我不喜人吞吞吐吐,微微蹙眉。

“萬歲有意軟禁謝家、王家、廖家、甄家一衆三百餘口,老臣離開禦書房時,右相慕容正在拟旨。”

“什麽!”我悚然動容,前線僵持,就要軟禁後方家眷――怎能如此冷漠多疑?

“公主!”沈寬跪下,“老臣以為此舉有失民心,故而苦苦相谏,但萬歲――”他嘆一口氣,“老臣只得來請公主出面。”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心中明淨下來,喚了小令,“取朝服來,我要入宮面聖。”

禦書房外的小太監見是我,不敢阻攔,只來得及報了一聲“公主到!”,我已推門而入。

“鶴兒?”他見是我,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皇兄,”我斂衽行禮,便直起身來,掃一眼他身邊的慕容承,“臣妹有事啓奏。”

他聽得如此,便着慕容承道,“你先退下,立刻去辦。”

慕容承聽罷便要躬身退出,我看見他手中明黃緞子,一凜,當即喝道,“慢!”指住那聖旨,“敢問皇兄,這又是什麽旨意?”

“――”他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一笑,“朕已拟旨,軟禁謝家、王家、廖家、甄家老小。”

你果然――你竟然――我只覺得失望,深深呼吸,才說出聲來,“皇兄,玄鶴知道戰事不利前方吃緊,皇兄擔憂也是情理之中,但軟禁一事,是否有欠妥當?還請皇兄三思。”

“公主!”一旁的慕容承立刻接過話頭,“萬歲自然是深思熟慮,微臣以為,此舉一來可保護家眷的安全,以防他們一旦被敵方奸細擄獲,用來要挾我朝,二來也大可激勵将領們的士氣,為家為國,誓死而戰,可謂兩全其美之策。”

“真是好笑――”我冷冷看住他,“如今我們兄妹之間說話,也可插嘴了麽?”

慕容承被我一震,立時沒了氣焰,噤聲不語,卻又偷眼看着皇兄。

皇兄看我一眼,輕輕搖了搖手,慕容承會意,蹑手蹑腳想要離開,卻被我攔住,“拿來。”

慕容承明白我要的是聖旨,一愣,手立刻縮了回去,“萬歲――”

“――”皇兄淡淡說,“給她,”便拿起一卷奏折低頭看起來。

慕容承極不情願地把聖旨遞給我,這才退下去了。

我将聖旨捏在手中,并沒有打開,輕輕走上前去。桌上硯臺半開,墨跡已經幹涸,我挽起袖子,取了墨錠,放入硯中加水,站在他身邊慢慢研磨。

沉默,良久的沉默,似乎我研磨的不是墨,而是時光的骨骼。

“你――”他終于開口,視線卻仍挂住手中的奏折,“――為何?”

“皇兄又是為何?”我停下手來,“這些将士的忠誠,您還不相信嗎?他們出生入死抛家舍命,為的不過是我朝的勝利和太平。謝、王、廖,甄,每人指揮的大小戰事不下百次,任憑敵方以財色相誘,誰又曾為所動?”

“你人在深宮,怎會知曉?莫非他們親口告訴過你,自己是如何的剛節忠烈麽?”他回過頭來,目光炯然,口吻森森,“朕知你與軍中諸将素來親厚,卻也不必為他們一力擔保,若是哪個真的投敵叛國,難道逼朕治你一個包庇之罪?”

我一口氣當時噎住,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不語,卻又推過自己的茶盞,“你身子不好,何必要費心理這些瑣事。”

“是我自己願意費心?”我氣得反倒苦笑了,“若我不是公主,不是你的妹妹,南朝的成敗你的得失,又與我何幹!父皇曾說過,天下之本,在于民心。若寒了臣子的心,誰又來為你賣命?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誰又會聽你號令?什麽用人策略,什麽為君之道,我都不懂得,也不想懂得,我知道的,不過是将心比心!皇兄,倘若今日易位而處,你是在前線厮殺的将領,家人被禁,你會更加感激聖上的苦心嗎?更加忠于睿智的君主嗎?”我停下來,穩一穩,緩和了語氣,“皇兄,你的擔心,玄鶴如何不明。如今兩軍對峙,眼看又到隆冬,拖延下去對我朝很是不利,自然是越早取勝越好,否則糧秣後繼不足,叫北軍觑了空,便盡失先機定成敗勢。況且此次上陣之軍,乃是我國最精華的兵力,而領軍之人,更是皇兄最器重的将領。若因預測不到的變故,果真有人倒戈,南朝便要陷入有史以來最大的劫難。然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既如此,不如索性賭一賭諸将對聖上的忠心。再退一步說,若他們能勝,不以家眷為質,也定能得勝,若他們果有異心,便以家眷為質,也無濟于事,我說得可對,皇兄?”

他沉默了。

“玄鶴代他們謝過皇兄恩典!”我見他不語,知道有了轉機,忙趁熱打鐵跪下去,起身極快地掀開一旁盤踞的龐大香爐,将聖旨丢了進去,書房裏慢慢升騰起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香氣。

“你回去吧――”他按住額頭,“再晚――便要起風了。”

“是,”我輕聲答道,将硯臺收拾好,轉念一想,又忍不住開口,“皇兄,慕容承此人――”

他手一晃,止住我的話頭,“朕心中有數。”

我不敢多言,無聲地退了出去。

剛出便門,還未上轎,一陣狂風平地而起,裹着枯葉撲面而來。我不禁一晃,裹緊了披風。

風起風止,不過是須臾之間,正如人生的起伏,只可承受,無法預期。

我停住腳,就這樣暴露在疾風之中,每個毛孔都感覺得到涼意――今冬,必是極冷的。

小謝――你一定要勝!

我一夜無眠。翌日早早起身,入宮觐見皇兄。

才進殿門,還未轉過屏風,就聽得“當”的一記,是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響,皇兄的咆哮透了幾層屏障,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滾!”

太監侍女們倉皇而出,見我才要行禮,我一揮手,他們忙退出去了。

冷冷的石面,然後是厚厚的花毯,腳底先是刺骨的涼,又立刻陷進軟軟的暖,殿內的火爐籠着,騰騰地散發着熱氣,間雜着一股龍腦的辛辣香。

他坐着,右臂架在書桌上,手指撐着額頭,雙目微阖,象是倦了,那撂在膝上的左手,還在緩緩地一張一合,用力久了,骨節便現出青白之色。

“皇兄,”我輕輕喚道。

他睜開雙眼,茫然地看向我,頓了一頓,似乎才認出來,“你――來了。”

那一瞬間的迷茫,只叫我心痛,那個沉着果斷意氣風發的年輕天子,竟也被這前所未有的失敗消去銳氣耗盡心力了嗎?倘若你都被擊倒,南朝又如何屹立?

“皇兄,”我低下身去,單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蓋住他左手之上,“――會好的――會的――”

他的手指動了一動,卻仍是靜靜無語,忽地抽出手來,拿起桌上一卷文書丢給了我。

我拾起,直身展開一看,登時色變,反手将文書擲到地上,怒不可遏。

竟是北國的求親文書!

“......貴朝傾國公主,儀容絕代,德才卓世,于我國幾度春秋,奉上撫下,不舒不暴,事隔多年,吾王仍不敢或忘,今乞再以公主相妻,就此消弭戰禍,重修于好,以為姻親......”字裏行間的那份輕慢放肆,是對我,更是對我朝的蔑視與侮辱――索真,你如此相逼,真是欺人太甚!我緊握雙手,胸膛起伏不止。

“你以為――”他的手指叩着桌沿,垂眼出聲,“――如何?”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我希望我是聽錯了話,或者,會錯了意,我盯住他,“皇兄?”

“朕――”他卻不看我,視線只腳下凝在那騰龍轉鳳的花毯上,“――也不想――”

你竟然決定了?你竟然又這樣決定?再一次把我送出去,再一次換得喘息休整的時間,卷土重來的機會?

我是什麽?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麽?!

我上前一步,逼他擡起眼來,直看到他的眼睛裏去,一字一句,“絕――無――可――能!”

“......”他回視我,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激起火花,“別無選擇!”

“南朝的公主,莫非是天生的禮物麽?一次和番不夠,還可有二次,三次?皇兄,你難道不怕天下人恥笑?若是就這般輕易答應,莫說北人,就連拂林大食這些,也會以為我們軟弱可欺,天底下最最崇尚禮數的南朝,還何談什麽教化氣節!”

“你以為朕便願屈服麽?對着北國遞書的使節,朕也找出種種理由推搪,說你體弱多病,又說你立誓守貞,可否另擇宗室之女相嫁,可那使節死不松口,活脫是得了索真的旨意,定要逼婚于你。他明知你對于朕對于南朝的份量,卻提出這個要求,分明就是要将朕一局,倘若朕不應允,他便會借口我們沒有誠意,好為自己的擴張埋下伏筆!”

“好,就算我再嫁,又會如何?他所圖的真是我嗎?他只不過想借此羞辱南朝,使得南朝民衆失了信心,目的達到之後,他一樣還是會賊心不死,一定會再次尋釁挑起戰火。我們委曲求全,又有何意義?”

“那你說如何?”他挑起眉毛,面上已有薄怒。

“何妨再戰!”我昂起頭,大聲喝道。

“再戰?以何再戰?何人再戰?”

“此次雖然損失慘重,但若從附近州郡抽調兵力,再加上京城的部分禁衛,聚起數萬人也并非難事,皇兄更可赦免謝王廖甄四位将軍的死罪,命他們戴罪立功,此番戰敗,相信他們也頗得了些教訓,再次出征,應會加倍努力扭轉局勢。”

“不可!”他斷然駁回,“從京城抽調守衛,必會使城中虛空,如有人趁機禍亂逆上,宮禁豈不危哉?朕不妨與你明說,朕聞聽得此次失利,乃是軍中有了奸細,他們四個都難脫嫌疑,數萬大軍,怎能交到信不得的人的手上?未到真相大白,絕不可放虎歸山,眼下,便就是朕調配出兵力,也再無人可統軍挂帥!”

“我來!”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脫口而出。

“你?”他驚異地看着我,斥道,“鶴兒,莫要胡說!”

“并非胡說,我随小謝研習兵法許久,心得頗豐,雖說有紙上談兵之嫌,但若皇兄派良将輔佐,玄鶴也敢一試!”我豪氣頓生。

“糊塗!”他一拍桌子,“公主挂帥,這不是笑話麽?”

“公主再嫁,難道就不是笑話嗎?”我反駁,更加堅決,看見地上青瓷碎片,俯身拾起一片,唰地,手指上便劃開一道,滴出血來,“若您赦免四将,準許他們随我出征,玄鶴就此立下血誓:不勝,便是死!如若不能凱旋,我情願血濺沙場戰死異鄉,也勝似作那一嫁二嫁的番邦王妃茍活于世!”

“......”他凝視我,“你要朕赦免他們?你對他們,就這麽深信不疑?”

“若他們便是奸細,明知會有殺身之險,又何必長途跋涉地返回?我與四将雖不是深交,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口氣堅定,“再退一步,即便四人中有人心懷不軌,還尚有三人忠心耿耿,稍有風吹草動,便可就地制服,不令其為禍軍中。”

“數萬大軍的存亡,都取決于主帥一人。此去之後,南朝可戰之兵力幾乎傾巢出動,如有閃失,一并消亡的,就是吾家百年基業,”他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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