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癡男怨女(一)
十五年前,大陽城,樂坊。
“客官,這是我們新來的樂女,怎麽樣,小曲兒彈的不錯吧~”醜阿娘面帶谄媚的陪着笑。
“何止啊!曲兒彈的我們心尖兒癢癢的,人兒美的不可方物,讓我帶走可好?!”
“喲,客官,饒了我吧!我們這小小樂坊幾年遇不上一個極品美人兒,您還是別和我們搶了,我還靠她招攬客人呢!”
“哈哈哈!得!今兒啊,就先放過這個小美人兒!”
客人抽身揚長而去,醜阿娘換了副嘴臉,不屑的朝那人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一群癞□□……”
“管事媽媽,多謝。”身邊一個豆蔻少女怯生生的。
醜阿娘打量她半晌,這孩子是她在街上撿到的,這大陽城滿城的金雕玉石,什麽樣的人都有,就是沒有乞丐。
也不知這小丫頭是從哪裏來的,唯一看得出來的是,她已經很久沒吃東西,滿身泥巴枯草,滿臉塵土。
醜阿娘當時只是一時興起,便把她帶了回來,想着喂了些吃的就讓她走,想着稍微拾掇一下幹淨一些免得在城裏被欺負,可是,這人再就沒走成。
稍微教了兩天琵琶,便能彈出個像樣的曲子,稍微打扮一下,便絕色佳人,于是醜阿娘将她留下。
這姑娘還有一對弟妹,需要賺錢來養,因感謝醜阿娘收留,所以幹活時特別賣力,特別招客人喜歡,但這也讓人很是困擾。
賣藝不賣身,總有些客人不那麽規矩。
醜阿娘無意間瞟了一眼勾欄外,無奈嘆道:“阿水,那位公子又來了。”
這阿水聽後面色不改也看過去,見那街道上站着一位書生氣質的男子,正溫柔的看着自己:“不理他便是。”
說罷,頭也不回便走了,還有下一位客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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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是從城外一處村落帶着弟弟和妹妹倉惶逃出來的,連着在金碧輝煌的大陽城邊緣躲了多日。
弟弟與妹妹日漸消瘦,無法她只能出來找吃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她被醜阿娘收留,進了魯家樂坊。
那位公子一開始是随他人來的,看上去十分厭惡這紙醉金迷之地。
那晚他們叫了四五個姑娘與四五個樂女,玩了整晚。
那公子便盯着阿水盯了整晚,只是看着,看着她低眸撫琴,看着她一颦一笑,看着她動,看着她靜,只是看着,未曾搭話。
在那之後,這位公子便隔了三日、五日來樂坊一次,有時是與他人,有時是自己,每次來必會叫阿水。
對于阿水來說,這樣的客人太多了,但阿水記得他,這個從未與他交談,卻一直用灼熱眼神看着自己的公子。
于是,又一日,那公子只身前來,阿水便随口說道:“公子可方便告知姓名?”
那公子耳根微紅,一臉詫異,顯然是沒有想到竟會被搭話,于是愣了半晌。
阿水以為自己唐突了,畢竟身份低微的自己如何有資格知道世家公子之名,便又開口道:“公子莫怪,小女子失禮了。”
“我是施家獨子,單名原。”
阿水頓了一下,擡起頭,一雙紫瞳璀璨,朝那施公子笑了笑,宛如目睹花開瞬間,那嬌嫩的花蕊緩緩露出般動人心弦。
于是,施原對阿水一眼萬年。
只是從這一刻起,便是錯的。
施原公子的父親施大老爺,做着差不多的生意,賺着差不多足夠的錢,享受着奢靡的生活,吃穿不愁,妻妾成群,一切都順順當當,唯有這獨苗,是他的郁結。
施原公子看不慣父親陽奉陰違的作風,看不慣父親紙醉金迷的揮霍,但他從心底尊敬他的父親,因為那是他的父親,是對他人提起時外人眼中會閃耀羨慕光芒的自己的父親。
“不過一介書生,讀了幾本破書,會背點詩經,就以為自己有多能耐?花着老子的錢,就莫要對老子說這說那!”
一日,被街頭巷尾笑話房事的施大老爺醉酒,便一半是撒氣,一半是不滿的與施原大吵起來。
當晚,施大老爺便暴斃身亡。
施原最先聽到的是一群女人的尖叫聲,然後看到的是一群人圍着幾乎遮不住酮體的薄衣四散而逃,最後看到的是大敞四開的父親的房門。
府內服侍的丫鬟小厮,施大老爺的夫人小妾,漸漸圍了上來,但誰也不敢進門一步。
施原就這麽呆呆的站在施大老爺床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親。
施大老爺衣不蔽體,還保持着跪式,雙目圓瞪,瞳孔渙散無光,大張着嘴像是掙紮着想要吸進最後一口氣,身上的汗還未消,房裏還充斥着暧昧的味道。
施大老爺死了,施原是難過的,可又覺得早就知道會這樣,并沒有太多悲傷,很快便又恢複了三日、五日去看一看阿水的生活。
一日,樂坊門前。
“聽說施大老爺死前與他獨子大吵一架,要我說啊,肯定是那獨子一怒之下動的手!”客人閑話總是會飄進耳朵裏。
“你這就片面了!不要只看表面啊!”
“什麽意思?”
“你們看啊,這施大老爺與那獨子不合那是人人皆知之事,若是要殺父,特意選在剛吵完架當天就殺,豈不是相當于告訴外人,是我殺的麽?那施家獨子好歹是個讀書的,不至于這麽蠢吧?”
“.......若這麽說,倒是也沒錯...”
“而且啊,那施家獨子開口閉口之乎者也的,我敢說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去哪找來那麽多女妓?”
“也對,我聽說那施家獨子最看不慣的便是施大老爺貪戀美色。如此說來,這施大老爺當真是自作自受啊!”
“那也未必。這施大老爺即使再老當益壯,也不至于不清楚自己的斤兩,況且…”那人說到這兒刻意壓低聲音:
“施大老爺死前到處吵着要吃人肉,但是突然有一段時間就消停了,你們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為何?”
“自然是所求已得之,且正好是消停後不久,那施大老爺便對這男女之事更狂熱…”
聽話者一驚:
“那吃人肉壯陽的事竟然是真的?!”
“小點聲!”
“…可這光天化日之下,沒個人,竟沒人察覺?他施家再如何厲害也不可能在楚君長眼皮子底下犯這種死罪啊!”
“所謂燈下黑嘛!先不說這楚君長只顧着自己賺錢發財,就說這買人賣人的勾當,在大戶之間早就不是稀罕事了,村村落落的就算丢個人,若知道是被這些大戶抓走了弄死了也不敢聲張啊!窮人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啊!”
“你這都是胡說的吧,不要吓人啊!”
“嗨,真真假假的不都那麽回事嗎!我也都是偷聽來的。”
施原除了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生活裏只剩下母親與阿水,從未涉世亦不知世深,這些閑言閑語,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胡話”。
自己的父親不可能會是吃人嗜血之徒,連辯解的必要都沒有。
可這日,一向站在樓外靜靜看着阿水的施原,莫名想與阿水說話,可能是那句“施家獨子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促使的也不一定。
“阿水,我能牽一下你的手嗎?”施原滿腹詩書,卻不會甜言蜜語。
阿水不語,将手伸出。
施原将手附上,心想:有些涼。
“阿水,他們說我父親吃人肉…”施原冷不丁的說,說完察覺,自己竟還是在意這些“胡話”的。
阿水的手猛的抽了回去,冷冷道:“公子,與我說這是為何?”
施原看着空空的掌心,尴尬的笑了笑:“無事,閑話而已。”
阿水盯着施原的臉半天,許是好心提醒:“你父親吃人與否我不知,但這吃人之事并非假的。”
“你是如何…”
“我親眼見過。”阿水低頭,緩緩彈着琵琶,悠悠的琴聲,殘酷的話語:“我曾經也是被賣給別人吃的肉……”
許是月下花正好,她想說了;
許是同是淪落人,她憐他了;
又或許,她只是恨…
阿水嬉笑着說:“想聽嗎?想聽我便說與你。”
……
施原頭重腳輕的跑回家,一頭埋進父親的書房,翻的天翻地覆,結果什麽蜘絲馬跡也沒找到,于是這個一根筋的書生,想到了個笨方法。
“魯術全,你殺我爹爹!我要你償命!”施原站在魯府門口喊了三天,終于被五花大綁“請”進了魯府大門。
“施公子,你如此興師動衆的找我,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魯術全滿手金戒指玉镯子,随意摘下一枚拿起絹帛擦拭起來,未曾看那傻書生一眼。
“你殺我爹爹,我要你償命!”施原跪在魯術全腳下,像個準備赴死的戰士,不卑不亢。
“我何曾殺你爹爹?明明是個書生,腦子卻不怎麽好使啊?哈哈哈!!”
“你做着殺人嗜血毫無良知的勾當,殘害無辜女人與孩童,我爹爹與你結識後便性情大變,不是你害死的還能有誰?!你那樂坊就是個人肉鋪子!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這施原是個老實人,阿水的遭遇與父親愚蠢的死,讓他一腔怒火不久久熄,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鬧大,鬧到滿城風雨,鬧到衆君界皆知,鬧到這駭人聽聞的吃人喜好徹底消失。
可他太老實了,老實人注定贏不了。
魯術全并不怕這施原的威脅,他制霸一方,上有楚一鳴,下有各家大戶的把柄與經濟脈絡,他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不幸的是,他平生只讨厭一種人,那就是,不自量力的人,施原剛剛好,踩得穩、準且狠。
于是這魯術全便決定教教他何為生存之道。
“施公子,你這般冤枉于我,不會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吧?”魯術全饒有興趣的摸着下巴,思考半晌後,笑道:“莫不是阿水姑娘?”
“……”施原雙目圓瞪,單純的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把阿水連累,明明是想幫她。
“想不想知道為什麽我會猜到?”魯術全一雙泛着血腥的雙眸直勾勾盯着施原,道:
“很簡單,她是我特意留下來的,特意為了你解決你這樣的人養的工具啊!哈哈哈!!!”
此話不假,自從阿水三兄妹逃掉後,魯術全搜索全域都未曾找到三人蹤跡,未曾想有一日,竟在自家樂坊見到了阿水。
“或許有一天自己遇上麻煩時能拿來用”的想法讓他暫且留了阿水的命,這些阿水自然毫無察覺。
“……”施原呆在原地,他不懂。
“施公子,人生不易,多為自己考慮,做事要過腦。你現在把事情搞得這麽複雜,害我多年的生意近日來有些慘淡,我很困擾…”
“我大可以将你就地挫骨揚灰,弑父少年悔恨不已自尋短見屍骨無存,沒人會懷疑。但我是個商人,講究利益,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魯術全語氣可謂是極其客氣,行為得體,笑容可掬,但說出的話卻尖酸刻薄,殺氣十足:
“我教你怎麽從我這裏活着走出去。你陪我演一出戲,事成我便保你施家所有人绫羅綢緞錦衣玉食,事敗…我便殺你施家所有人一個不留。如此可還公平?”
施原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注定贏不了。
幾日後,施原被帶上了楚家審判堂,一并被帶上來的還有阿水,魯術全則早已等候許久,落座在一側。
“施公子,你狀告魯大戶殺你父親,可有此事?”
“有。”
“可本君長所查,此事與魯大戶并無關聯。你父親去世前,與他在一起的那些女妓,也并非樂坊之人。此事已無細查的必要了,施公子,你可還有非議?”
“有。”
“請說。”
“我今日前來,并非想定魯大戶之罪,而是自己與此女之罪。”
“施公子,請詳細說來。”
“我與這女子于數月前在樂坊相識,此女對我一見傾心,時常騷擾糾纏于我。我未曾接近過女色,不抵誘惑,便着了道。”
“一日,此女與我翻雲覆雨後,跟我說要我同她一并殺了父親,搶奪家産。當時,我與父親不和之事人盡皆知,父親也多次說過不會将家産留給我。我雖對父親極其尊敬,但也确實恨他對我這獨子如此無情。”
“于是,她借由自己在樂坊之便,每當我父親去找女妓,她便在其酒水裏下少量毒藥,若是父親帶女妓回家,則由我去下藥。父親日漸消瘦,但依舊日夜宣淫不斷,終于一日,身體吃不消的父親,暴斃而亡。”
“父親死了,家財理所應當由我管理,可此女,早早做好打算,準備好足以判我死罪的證據,并且以此來要挾我,讓我給她大量的錢財,不然就要告發我。”
“我不得已,只好聽從于他,可她是個無底洞,一次比一次要的多,眼看着家底就要沒了,我無可奈何只好假借魯大戶的名義,求楚君長幫忙。”
“我自認有罪,自認大逆不道,自認死罪難逃。可寧可死,也不想讓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再為禍人間!望楚君長了我殘願!”
“竟、竟是這樣?!”楚一鳴作壁上觀與其說是在斷案,不如說是在看戲。
這段詞兒,施原說的有鼻子有眼,但漏洞百出。
可在場的都知道,這不過就是一段戲詞兒。
阿水也只是靜靜的凝視前方,無悲無喜。
“楚君長,此女是我樂坊一樂女,我用人不當害了一條無辜人命,我也難辭其咎…”魯術全起身向前,一副誠心誠意的悔恨莫及。
“魯大戶莫要如此,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應怪罪于你。”
“樂女,你可有話要說?”
“楚君長,我還有一對弟弟與妹妹,他們是無辜的,可否找人替我照料?”
“楚君長菩薩心腸,自然會照拂!”魯術全似悲天憫人的菩薩。
“楚君長,魯大戶,我以為不妥。此女進樂坊前,與那對兄妹流浪街頭,偷雞摸狗盜竊騙人為生,那對兄妹小小年紀便游刃有餘得混跡市井。如此惡劣的根,若是在大陽城紮根,終有一日定會招惹各種蟲蟻,啃食大陽城堅不可摧的基石。楚君長沒有必要特意去養這樣的人,不如同他們卑鄙龌龊的姐姐一同處罰,以絕後患!”
“嗯,說的也有理啊!那就如此吧。”楚一鳴像是坐久了屁|股疼一樣,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語氣帶着些厭煩道。
楚君長單手一揮,兩張審判書拟好。
阿水依舊在原地,一聲不吭,直到那兩張審判書飛至眼前:
“罪人施原,自認夥同樂女殺父奪財,大逆不道,判流放圉界,限期一月。”
“罪人阿水,作奸犯科,謀財害命,敲詐勒索,罪不可恕,其弟其妹一并連坐,判流放圉界,永不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