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碧桃花謝(四)

“碧桃,我的名字。”見齊弘業沒聽清,重複了一遍:“怎麽弄,肉?”

齊弘業好歹活了六十多年了,女人也不是沒見過,何況是個小娃娃,可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于是又哄道:“你将衣服穿上,我便告訴你。”

碧桃明顯有些不悅,皺眉道:“累贅。”

“你這樣随出走,會讓親人擔心的。”

“不會。”碧桃晃着腳丫,無所謂道:“都死了。婆婆告訴我,母親生了我所以死了,族人也所剩無幾,沒辦法照顧我,前幾日,婆婆終于也死了。”

齊弘業估摸着碧桃的年歲,看模樣許是六、七歲。

近些年未曾有整族流放圉界的案子,反而是二十年前,有一族因一件莫須有的罪名全族流放,雖後來平冤但因害怕族中有人因此而怨恨,多生事端,并未将這一族召回。

那一族族姓若是沒記錯,确實為碧。

竟然這麽巧,偏偏被自己遇上了。

齊弘業在當時衆君界決議不召回碧姓一族之時,就頗為不滿,一直心有遺憾,理所當然的認為邂逅碧桃乃命運使然。

此時的齊弘業剛剛接任齊家大權,立身八家之首,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一腔熱血,胸懷天下蒼生。

對上古創世以及這四界之間的依存關系存疑極深,而親身下來後終于确定了自己的疑慮。

“碧桃,你想活嗎?像個人一樣活着。”齊弘業依然與碧桃平視,只是順手将地上的長袍拿起,不容分說的給碧桃穿好。

碧桃看着眼前面無表情的男子,周身似乎有一層自己看不見的薄霧,那是一種令自己無法開口拒絕的無形氣勢。

但碧桃并不認識這個男人,更無法理解這個男人說的話。

想活嗎?

當然不。

自打出現在這個世界,碧桃每一天都在努力的活着,可她并不想活下去。

不去死,只是因為她極其怕痛,又找不到不痛苦的死法。

如果維持活着就這樣苦難,至少要有一個安詳的死|刑作為最後的慰藉。

顯然,這個男人給不了,碧桃很清楚,卻還是不由自主開了口:“想。”

或許是那塊火燒的肉太好吃了,因為呼吸之間還萦繞着濃濃的香氣。

齊弘業輕輕搖頭笑了起來,只當這個字是一個孩童單純的求生祈求,覺得自己竟然心浮氣躁了,于是壓下心中苗頭,繼續哄碧桃:“那你想不想學怎麽燃火?”

碧桃眼睛微微睜大,有些感興趣,微微點頭,然而只等來了齊弘業的一句“明日教”。

第二日,碧桃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被送到了自己出生時的地方,一群陌生的人姿态可怖,雙眼感激的看着自己,後來才知這些人是自己的族人,齊弘業将自己帶回,還将族人逐一醫治了。

碧桃內心毫無波瀾,但在發覺自己身體出現一些陌生的東西後,她還是久違的笑了。

碧桃沒再見過齊弘業,直到六年後。

再見時,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男人已然白發蒼蒼,面容衰老,而唯一沒變的只有那雙堅毅的眼睛。

齊弘業一心與這個世界作對,衆君界容不得他,将他廢去靈核,流放圉界,連累了家人。

碧桃發現他時,他的妻女都沒能熬過這人間煉獄,身滅魂散。

此時的碧桃已經長出美人模樣,齊弘業也早已不記得當初那個不愛穿衣的女娃娃。

碧桃也未對他提起曾經相遇之事,只是将人小心護下。

一日,碧桃如往常一樣,心念着齊弘業定是吃不慣圉界的腐肉,日漸消瘦,于是特意打了幾只鳥,帶來給他。

可還未等人走近,便聽到洞穴處傳來刺耳嘲諷,碧桃察覺異樣加快腳步,卻還是晚了一步。

幾個仙氣出塵的年輕男子将齊弘業踩在腳底,齊弘業本就重傷未愈,此時已經掙紮不得,任憑宰割。

那幾人一邊笑着一邊說着混賬的話,每說一句便在齊弘業身上劃上一道。

那劍上附着了靈氣,不需用絲毫力氣就已皮開肉綻,深可露骨。

碧桃完全看不出來齊弘業究竟是死了還是仍有口氣,不過她也根本沒打算細想。

有條不紊的将打來的獵物埋進身邊一塊地裏,做好标記,朝那群人猛沖過去。

碧桃身體嬌小瘦弱,但力氣出奇的大,那群男子被碧桃突然沖撞,沒能穩住腳,倒作一團。

碧桃趁隙想先帶齊弘業逃走,誰知轉身一看發現,齊弘業手腳生生被砍斷,膝蓋手肘都有破碎的骨頭渣。

“知道嗎?這裏最不缺的,就是你們這樣的畜生。”碧桃微微嘆口氣,随後換上一副憐憫的表情,柔聲道:“但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言罷,碧桃十指張開成虎爪狀,猛|插|進腳下土地,瞬間四周硬土皲裂開來,強烈震動中,猶如翻江倒海,大塊大塊的岩石從地下沖撞飛出。

飛石速度極快且密,靈氣煽動下,鋒利如刀劍,刺入體內迅速爆裂開來,避無可避。

那群男子轉瞬間便被這岩石迷陣吞噬,毫無還手之力。

碧桃如履平地,慢悠悠走過去,單手伸進迷陣,抓了個人出來,慢條斯理問道:“誰讓你們來的?”

那人身體被石子穿了幾十個小窟窿,涔涔冒血,聳拉着腦袋似是迷糊不清。

碧桃盯着那人臉看了會兒,面無表情悠起胳膊,當着衆人面,将那人頭朝下狠狠砸進地縫之中。

眼睛都沒眨一下,擡頭開口問道:“誰讓你們來的?”

“我、我們是、佘君長…”

“嗙!——”

巨石當頭砸下,土地恢複平靜,地縫中夾着破爛衣衫,血肉模糊。

碧桃視若無睹,蹲在齊弘業身邊,看着面前一敗塗地的男人。

“齊弘業,你想活嗎?像個人一樣活着。”

正如當年他問她的一樣,如今換她質問他。

齊弘業雙睫細微顫抖,同他不斷減弱的呼吸一樣,微弱着求救。

亦正如當年不知為何自己開口答“想”一樣,碧桃只覺得話到嘴邊,心頭一熱,想說而已:

“這世間,區區穢土,翻了便是。”

……

碧桃體內靈核是借由齊弘業打入她體內的靈氣孕育而生的,又因她天生心性冷漠,自悟來的招數都極其狂暴,只能用來打鬥,對治愈之術一竅不通。

碧桃看着奄奄一息的齊弘業,突然有一些些後悔:“剛才應該留下一個療傷的,對不起,你可能真的要死了。”

碧桃也沒有覺得惋惜,見齊弘業沒救了,起身就要離去,嘴上嘟囔着:“那幾只鳥歸我了。”

“…光屁|股女娃娃就這麽對待舊、相識?”齊弘業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氣若游絲。

碧桃站定未動,居高臨下看着齊弘業,用慣常的語調冷冷道:“我只會殺人吃人,不會救人。”

“你、将我安置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咳咳…半月後來找我,若我活着,我帶你掀了這世間…”

碧桃看不懂齊弘業的表情,其實也根本看不到。

他滿臉都是嗆咳出來的血水,蓬亂的頭發也沾粘在臉上。

即便如此,碧桃還是隐約感受到了一股灼熱的視線,那熱度足以讓她相信眼前這個瀕死的人真的死不了。

碧桃如齊弘業所願,為他找了一處極其安全的洞穴,但并未真的離去。

每日依舊為他帶來新鮮的肉,烤好了放在洞口。

只是那些食物一直到長毛腐爛發臭,都沒有人動過。

半月眨眼就到,碧桃依約前來,手中燃一束火,将整個洞穴照的透亮,只是這光越亮,碧桃心中越涼。

那人,又不見了…

這次是真的…不見了,屍骨無存…

……

“我當時真的以為他死了~~”佘華之斜歪着身子,微微仰起頭,迎着光的笑容,清純明豔。

“我真的以為他死了!”佘華之又加重重複了一次,話語中帶着些許譏諷:“當時,我忽然氣上心頭,将那洞穴燒塌,給他做了個墳~哈哈哈!!”

佘華之自顧自的回憶,齊殁聽得出來,佘華之口中說的碧桃便是佘華之本人,可碧桃顯然是名女子…

齊殁輕微蹙眉,擡起越發沉重的眼皮,掃了眼面前坦胸露背的男子,一個念頭閃過,震驚之餘,心頭湧起一絲敬佩之情。

“可他齊弘業,注定沒有任人宰割的命,僅半月,不但重新修得靈核,竟然連手腳都複原如初!”

佘華之一臉崇拜模樣:“你知道我看到他完好無損的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有多、開心!”

齊殁知道齊弘業在教導他的時候,體內已經是怨氣孕育出的靈核運轉靈力,只是不知還有這番緣由。

“在那之後,他先是建起了重生殿,再歸統了圉界中的流民,與一方惡霸劃分界限。一切都有條不紊,慢慢的在好轉。”

齊殁一瞬晃神,發覺佘華之臉上的光暗淡許多:“發生什麽了?”

佘華之偏過頭,手上撩起一縷發把玩,戲虐的說道:“和你一樣~快死了。”

佘華之看着齊殁茫然的臉,嗤笑道:“他的身體原本就因靈核被廢,比常人更虛弱,雖說重新結出,可舊傷根深蒂固,若是安靜修養或許能撐久些。”

齊殁似乎懂了,點頭道:“怨氣侵蝕太過嚴重,即便有靈核在體內周轉,身體還是承受不住。”

“不錯~~”佘華之點頭贊許道。

“但他還是撐了四十多年。”齊殁想到齊弘業最後消亡的模樣,心髒不由得一緊。

那并不是什麽安然的遺體,只是一具被怨氣吞噬殆盡的荒野屍骸,連骨頭都是黑的,七零八碎。

“四十年太短,他的野心太大。”佘華之看起來有些難過,微微蜷起身子:“他變了…起先只是有些急躁,後來他培養的暗子全都不堪重用,他變得狂暴…”

“你…”

佘華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身體,苦笑道:“我曾跪下祈求,讓我做他的暗子,可是,他看不上我。他說他的野心,女人夠不到…”

“可你易容轉性也要幫他,你就不怕他不接受?”

佘華之微怔,轉而大笑道:“即使變成男身,我也依然是女人,思考,行為,內心都還是女人,他怎麽會接受這樣的人?我又怎會讓他知曉?”

這确實出乎意料,齊殁切切實實的震驚了:

“你這般為他,他竟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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