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月知

08.

滿香樓今日宴客,請了名盛的韓先生前來說書,貴客點了一出《圍攻無盡崖》——這是新近的本子,正是一月前武林盟主燕歸天率領衆武林俠士攻上無盡崖的改編。韓先生說過幾回,回回博得滿堂喝彩。

主家緊着貴客生怕怠慢,幾次警醒韓先生,韓先生對這出頗有心得,端的是信心十足,然而定場詩都未曾念完,外頭一陣喧鬧,竟引得越來越多的客人将視線往外瞥。

韓先生驚堂木拍的愣響,沒叫客人回心轉意,反聽二樓貴客問了句“怎得如此喧鬧”,便也推開窗往對面看去。

滿香樓對面是水一方,名字聽着不像樣,卻是安陽城最大的客棧。

水一方前停了一輛奇怪的馬車,裏頭依次下來五個人,一耄耋老者、一清瘦少年、一藍衣公子、一白衣俠客,最後下來一名身形高挑裹着大氅的女子,女子神色淡淡,卻有天人之姿,讓人瞧見一眼便再也挪不開了。

季無鳴教主做慣了,被人盯着是常事,本沒有多在意,忽而卻感覺有一異樣的視線,敏銳的扭頭看去。

便見對面酒樓二樓雅間窗戶大開,一金發碧眼的少年郎正趴在窗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們,見他回眸看來,眼中閃過驚訝,便笑着朝他舉了舉酒盞。

少年郎五官深邃,一身濃烈的色彩,耳墜是血玉髓,胸前串着缤紛的瑪瑙石,手上玉扳指、珠串……如此張揚,一瞧便是個外族人。

季無鳴對除幽冥教外的漠北人感官不好不壞,沒有理會少年郎的示好,神情平淡的掠過視線。

反而是燕驚雨不動聲色的擋住那道視線,擡眸瞪了一眼。

“嚯,當真兇煞。”少年郎被駭了一下,看着幾人進了客棧,又摸着下巴笑起來,“那女人如此敏銳,應當是個習武之人,長得又如此絕色……林音音的武林第一美人名號,怕是保不住了。”

雅間內還有三四個人,皆是兇猛壯漢,卻盡皆垂首站立,并無人應和他。

少年郎撇嘴,道了聲“無趣”,便将窗戶又合上。

樓下韓先生拍了驚堂木,正講到八門十一派上了雲山,少年郎聽的入迷,閉着眼搖晃酒杯,聽的門“吱呀”開合,才重新睜開眼。

進來的心腹鬥篷下露出半張猙獰的臉,單膝跪地,聲音喑啞艱澀的道,“禀少主,還是沒有得到季無鳴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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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奇了,驚疑不定道,“當真一張都沒有?”

“季無鳴甚少出入無盡崖,又常年戴着面具,知曉他容貌的,怕是只有其心腹二人。右護法江绮自月前便失蹤,有傳言說是死了,左護法林月知二十日前在雲山附近出沒,同圍剿無盡崖的那群人撞上,重傷逃了,如今也不知躲在何處,只知還在清州境內。”

心腹說完,從兜裏掏出兩張畫卷呈上道,“不過屬下得來季正寒與季遠的畫像。”

季正寒是邪宮第一任宮主,也是季無鳴的生身父親,季遠則是被季無鳴手刃的叔父。

少年郎臉色難看的砸了酒杯,呵斥道,“弄兩張死人畫像作甚用,沒用的東西,滾!”

話分兩頭,這邊少年郎大發脾氣,那邊入住水一方的人用過飯後,又各自離開。

南宮晟去微雨樓打聽幽冥教的消息,燕歸天拿着寫好的家書去了驿站,老頭找了客棧的小二去采買東西,季無鳴則是打算去邪宮在安陽城的據點。

邪宮能發展壯大,令天下武林惶惶,自然不可能龜縮在無盡崖上,只是人力物力有窮盡也,季無鳴的勢力都壓縮在清州乃至周邊,出了兖州之後,便沒有什麽了。

燕驚雨看他要出去,便也跟着。

季無鳴想了想,也沒攔着,帶着他一起往安陽城城郊而去。

安陽城城郊靠水,與城內風貌又有偏差,這裏大周人和大承人通婚,民風淳樸又剽悍。季無鳴一路往裏走,繞過湖水,越走越繁榮吵鬧,似乎走到了集市,他又入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往前便是一頗大的庭院。

這庭院雕梁畫棟門庭富貴,然參天大樹從庭院中探出頭來,不見門房也沒有喧鬧,瞧着像是無人居住。

季無鳴上前握住門環,重重的扣了六響。

六響罷,裏頭傳來一巍巍老者音道:“庭院空置的,只有老仆一人看守,貴客若是尋人,往城內去罷。”

季無鳴壓着嗓子,“天色已晚,在下與這家主人熟識,煩請老人家開開門,讓在下借宿一晚。”

老者問:“你是何人?”

季無鳴對答:“山映斜陽天接水,斜陽宮無名之輩。”

老者:“先生自己推門進來吧。”

季無鳴推門入內,只見庭院中一書生打扮的男子,哪有什麽老者。

那書生看着進來兩人,眉梢一揚,臉上似笑非笑,開口便是那老者音,“兩人借宿?”

“一人。”季無鳴道。

書生又問,“何人借宿?”

“我。”

書生點頭,轉身朝裏走去。

季無鳴讓燕驚雨留在院中,“你無憑證,不可妄動,在此等着,稍後會有人送上茶點,你若無聊也可找他們要些話本冊子翻看一二,打發時間。”

燕驚雨歪了歪頭,卻是問,“我讓他們同我比武,可以嗎?”

季無鳴挑了挑眉,“自然可以。你想做什麽便做,便是想要看戲聽曲,也有人演給你看唱給你聽。你只要呆在這院子裏,不要亂跑就成。”

燕驚雨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季無鳴跟着書生走過長廊假山,左拐右拐入了大堂,這才亮出貼身藏好的令牌——這令牌暗紅色,雕着細密的紋路,隐隐能見山勢跌宕瀑布喧嘩,微微一側,陰影連成一片,正是“斜陽”二字。

斜陽令牌,能入無盡崖級別的教衆才能擁有,是季無鳴專門找天玄門大師設計的圖紋,內含不少隐秘信息,不易仿造。

季無鳴的這塊是獨一無二的,有能證明他教主身份的玄妙圖文,只不過知道的人并不多,這負責接應的書生并不在其中。

書生雖驚訝于宮中何時又多了個厲害的女子,但到底他不過比普通教衆高一點,接觸不到太多大人物。

來的是自己人,他松了口氣,暗暗收起袖中暗器,跪下見禮。

“官渡鴻見過大人。”

季無鳴甩袖坐在位置上,沉聲道,“讓林月知來見我。”

片刻後,一女子急匆匆而來,她身材嬌小五官端正标致,是典型的江南人模樣,眉宇間沉着濃濃的郁氣,臉色不好,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樣。

她看清季無鳴的臉,先是怔愣一瞬,随即大喜道,“阿蠻——!”

她欲上前,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的臉色驟變,腰腹透出血色。

書生扶着她坐下,林月知卻看着季無鳴,松氣道,“你無事便好。”

季無鳴臉色早已陰沉一片,屏退其他人後,才問,“如何負了傷?”

“我聞無盡崖被圍,料想宮中空虛怕是堅持不了幾日,便帶了一些人馬折返,在雲山腳下碰上五岳衆派中人,大戰一番,最終只我一人負傷逃走。”

林月知面露愧疚,請罪道,“屬下無能。”

季無鳴早料到林月知收到消息必定折返,對這個結果也有預想,此時聽聞,還是閉了閉眼。

半晌,他才問道,“幽冥教動向如何?”

林月知打起精神,回答:“幽冥教在追捕叛徒,叛徒殺死二王子後似乎還盜走了大承國國玺,叱羅婵親自追捕,曾在雲山外千丈處一山谷逗留。她內力高深,屬下不敢讓人靠得太近,三日前她離開清州,直往兖州去了。”

“去了兖州?”他猜測天機谷放出去的那個病人,應當就是叱羅婵要找的叛徒。

季無鳴沉思。

“叱羅婵離開後,屬下的人前去查探過,只餘一地廢墟。”林月知說着又想起什麽,道,“對了,屬下的人離開之前,曾見到燕歸天與南宮晟,似乎也是往那山谷去的。”

季無鳴點了點頭。

林月知看他并不意外,應該是早知道了,她面色遲疑了一瞬,還是沒多問,而是禀道,“安陽城中有疑似幽冥奴活動,往微雨樓去了幾次,叱羅原衣似乎就在城中。”

叱羅原衣是叱羅婵唯一的兒子,幽冥教少主。

季無鳴眯起眼,笑了起來,“那倒真是巧了。”

幽冥奴是幽冥教圈養的死士,那些人都是被叱羅婵用血魔功煉化過,又拔了口舌,生得高大卻有些癡傻,還是挺好認的。

不過叱羅原衣敢讓幽冥奴大張旗鼓的活動,必是有些後手,或是自信不會被人找到。

幽冥教的事情交代完畢,季無鳴看天色漸晚,準備離開,走之前忽而問道,“你可聽過……天機谷?”

林月知面露疑惑,“屬下未曾聽過。”

“離雲山千丈外有一山谷名曰天機谷,谷中僅有兩人,谷主為一老者,腿腳不便容貌盡毀,擅長機關術、醫術和毒術,對奇門遁甲亦有涉獵。”

林月知越聽眉頭皺的越緊,直言道,“如此之地,在江湖怎無姓名?又是如何瞞過我在清州的耳目?”

“我也想知道。”季無鳴看了她一眼,聲音微沉,“我落崖後,便在那谷中養傷月餘,直到數日前,叱羅婵率幽冥教圍攻,方才離谷。”

林月知震驚不已的看着他,當即道,“屬下立刻派人去查。”

“嗯,仔細點。”

季無鳴語氣輕慢,轉身離去。

燕驚雨在院中同先前那名喚官渡鴻的書生對練,他兩手空空,還分心注意着走廊,卻逼的拿袖裏劍的官渡鴻左支右绌,退無可退,露出頹勢。

燕驚雨餘光瞟見季無鳴從長廊轉出,當即不再留手,旋身逼近,一個擒拿手,官渡鴻閃身避過,便被他扣住手腕一扭,他暗道不好,立刻起身,袖裏劍已經被青衣少年反握着架在了他肩上。

官渡鴻重重的喘息,看到前後走出來的兩人,面露懊惱,卻也爽快的認了輸。

這次他吐出的倒是正常的青年聲音,只是并無人在意。

燕驚雨将袖裏劍抛還給他,幾步走到季無鳴面前。

季無鳴莫名覺得他像只被養熟的狼,沒忍住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個笑,“回去了。”

燕驚雨呆呆的碰了碰頭頂,臉頰後知後覺的浮起一片紅。

片刻才甕聲甕氣的應了聲,埋頭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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