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說書人
09.
兩人而來,卻是三人而去。
官渡鴻同林月知秘密說了幾句後,林月知換了身便于行動的衣服,腰間別着駭人的流星錘,随同季無鳴一起離開。
季無鳴看出她擔憂自己,也沒有拆穿。
路上,季無鳴瞥見燕驚雨唇角緊抿眉眼深沉,時不時伸手扶着額頭,以為他是沉思什麽,主動開口道,“若有想問,我或許可解答一二。”
微沉的聲音落入耳中,燕驚雨猛地回神,一瞧見季無鳴的臉,便想起方才對方手落在他頭上的觸感,臉上登時漫起一片薄紅。
明明是羞怯窘迫,黑憧憧的眼眸卻無端浮現一絲殺氣。
林月知頭一個便警醒,繃緊了背脊,手已經摸上流星錘的鏈子,只待有異動便飛擲出去,砸碎敵人首級。
燕驚雨敏銳的捕捉到林月知的動作,臉頰薄紅霎時褪去,抿緊了唇眼尾下垂,流露出幾分不知所措。
季無鳴同他相處多日,雖不至于将他所有情緒揣摩透徹,也能瞧出一二分來,頓時背着手向林月知打了個手勢,又問燕驚雨,“真沒有想要問我的?”
燕驚雨誠實的回答:“有。”
他從知道季無鳴身份開始,便對邪宮多有疑問,只是平常季無鳴不提,他也不問。
“哦?你且說說看。”季無鳴示意。
他本以為燕驚雨會問一些隐秘,正在心中斟酌,卻見青衫少年抿抿唇,問他,“為何自稱斜陽宮?”
季無鳴一愣,看他臉上疑問不似作假,有些忍俊不禁。
林月知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稍微放松一些,捂着發疼的腹部傷口道,“本來便是斜陽宮!”
燕驚雨更疑惑了。
季無鳴彎了彎嘴唇,為他解惑,“斜陽二字取自詩句‘山映斜陽天接水’,原是形容無盡崖上斜陽映瀑布的絕勝風景。”
他頓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繼續道,“邪宮的叫法是自我叔父上任後才真正流傳起來,他也以此為傲,故天下只知邪宮而不知斜陽宮是以。”
季無鳴并不多願提起季遠,林月知似也看不上那位舊宮主,面露嘲諷道,“他那些所作所為确實端的起一個邪字,只是連累——”
她話未盡,兩人很快便止住這個話題。
燕驚雨又問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大多是在詢問幽冥教與邪宮之間的恩怨。
這些權且由林月知代為解答,在季無鳴的授意下,她還透露了叱羅原衣就在安陽城的事情,故作憂思道,“如今我與阿蠻盡皆負傷,若是對上那些自诩正派之人,又有叱羅原衣虎視眈眈,怕是沒多少勝算。”
燕驚雨聽的認真,看了看二人凝眉深思,忽而肯定道,“你們很親密,她叫你阿蠻。”
燕驚雨聽得出來,林月知叫“阿蠻”是一種相當熟稔的口氣。
“啊?”話頭突然急轉,林月知沒反應過來。
燕驚雨盯着季無鳴看,盯的季無鳴莫名心虛,咳嗽了一聲解釋道,“我幼時便叫阿蠻,她師承我父親,也算是我師姐。”
他頓了一下,又笑起來,“你莫瞧她長相如此,實則比我大一輪有餘,與江绮是同年生人。”
世人皆知,邪宮左護法江绮擅使大刀,是位虎背熊腰滿臉胡渣的壯漢,喜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瞧着倒像是正經的刀客;而右護法林月知身嬌體軟,眉眼含俏,長得人畜無害楚楚動人,武器是一對流星錘。
兩人一起出行時,瞧着如同父女。
然而江绮入教時日還比林月知晚上許多,邪宮立宮之時,林月知就是教衆。
被陡然拆穿,林月知柳眉倒豎,惱道,“季蠻!”
燕驚雨震驚的看着着實看不出已經近不惑之齡的女人,半晌才嗫喏出四個字:“……好生厲害。”
林月知俏臉生寒,瞪他一眼,“閉嘴!老娘年方十八!”
“……哦。”燕驚雨讪讪的收回視線,不敢再亂問。
一路回到水一方,正巧南宮晟和燕歸天也各自回來,在一輛豪華的馬車前說着話。
“我原先不曾聽聞這個教派,竟不知同邪宮還有幹系,也不知他們到處搜羅季無鳴畫像是為何事。”南宮晟臉色微沉,又說,“我聽聞幽冥教教衆湧向了中原,也不知是要作甚。”
燕歸天正色道,“不管作甚,總有端倪。”
“也是。”南宮晟點頭,臉色依舊陰晴,摸着馬兒鬃毛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季無鳴眯了眯眼,林月知臉色也并不好看。
燕歸天率先瞧見三人,笑着招呼燕驚雨,“小弟,你原是同阿蠻姑娘出去了,怪我方才遍尋你不見,便在這裏等你。”
燕驚雨上前詢問,“大哥尋我有事?”
燕歸天歡喜道:“我去驿站寄信,原幾日前,家中也寄了書信來,有一封是父親寫給你的,我拿來與你。”
燕驚雨不掩驚訝,他是真沒想到燕南行會給他寫信,不過他心中并不覺得燕南行會在信裏說什麽好話,但看着燕歸天滿臉歡欣,還是沉默着跟他去拿信。
南宮晟展開折扇,端的是一派風流倜傥翩翩公子,看着季無鳴身後多出來的人,容貌幾乎是挑着他喜好長得。
又見腰間武器,投其所好打探道,“這位女俠瞧着好生面熟,小生南宮晟,家住江南蘇州,可知女俠名諱?”
林月知在來之前,已經從官渡鴻那裏知道,季無鳴是同燕南天南宮晟一道進城的,此時見着暗暗吃驚,注意全在燕歸天和那青衣少年的關系上,對于南宮晟的搭讪不喜。
她長相與脾氣完全相反,當即便啐道,“南宮公子這話也不知對多少姑娘說過,眼熟的怕是要從江南排到清州!油膩滑舌!”
“讓開,別擋着我和阿蠻的路。”
不過一日夜便連被兩個姑娘不待見,向來無往不利的南宮晟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無言的側身讓路。
因為要采買充點行囊,衆人在安陽城多留了幾日。
老頭第一日就買的滿滿當當的,小二來回跑了七八次才将東西都騰挪回來,直接便将南宮晟買來的豪華馬車塞了個嚴實。夜半,一漠北商人還牽來兩匹高頭大馬,一黑一白瞧着精瘦,一問價錢竟比南宮晟的馬車還要貴不少。
也不知他哪來的那些銀兩。
老頭采買後,就連夜抱着幾箱藥材借了水一方的一間廚房,他在裏頭一待便是幾個日夜,最後藥材見了底,拿出幾個瓷瓶來,也不知道裏頭都是什麽。
“親自來試試不就知道了?”老頭嘻嘻怪笑着慫恿。
季無鳴直覺是毒,和燕驚雨幾乎是同時出手,拉住了想要去碰的林月知——老頭慫恿他們去碰,若真中毒了,可不一定會幫着解。
同樣好奇的還有南宮晟,他向燕歸天打聽過這位無名前輩,燕歸天知道的不多,只道老頭曾救過燕南行一命。
“父親告訴我,前輩有三條規矩:非奇毒不救;非瀕死不醫;非難症不治。”燕歸天如是道。
南宮晟以為老頭是醫術高明的大夫,正想要試探一番,便上前去。
桌上瓷瓶八個,老頭示意他随便選,南宮晟手伸向中間。
“左邊第一個,”燕驚雨忽而開口,篤定道,“選那個。”
老頭不滿的“唉”了一聲。
“好,便聽燕弟的。”南宮晟轉手拿起那瓶,從裏頭倒出一粒丹藥吞下。
随後,他翻看手掌,又摸了摸臉,無事發生。
老頭将藥瓶盡數收起,撇着嘴哼道,“兩個時辰後再瞧,等着吧!”
當時南宮晟并未放在心上,還笑的風度翩翩。
季無鳴問燕驚雨,“你知道裏頭都是什麽?”
燕驚雨搖頭,“不知道。”
林月知:“那你讓他選左邊第一個?”
燕驚雨道:“老頭越珍視的會離自己越近。我方才瞧見左邊第一瓶是離的最遠的,應該不至于要人性命。”
他已經默認老頭制的都是毒,林月知這才慶幸起來。
老頭弄來的馬指名道姓是給季無鳴和燕驚雨的,原有的兩匹中一匹用來拉馬車,南宮晟自願給林月知當車夫,哪知林月知也想騎馬。
“安陽離淮陽可不算近,此時出發,滿打滿算也要明日午時才能到。”南宮晟一臉關懷道,“騎馬費力,林姑娘還是坐馬車吧。”
“累了換人便是。”林月知翻了他一眼,南宮晟遺憾作罷。
安陽城兩國商客來往頻繁,出城的隊伍挪動緩慢,便聽周邊茶肆閑談。
“聽說沒?韓先生前幾日在滿香樓說書得罪了貴客,被打的到至今都下不來床。”
“那《圍攻無盡崖》我聽着痛快,也不知貴客哪裏不滿意。”
“好像說是……将季無鳴塑造的太無能。”
“嚯!世上竟還有擁護大魔頭的,倒是新鮮事!”茶肆中一堆人笑作一團。
有人壓低了聲音,朝出城的人群中指了指:“噓!可小聲些吧,那貴客還沒走遠呢。”
滿香樓同水一方正對面,樓裏連說幾日書的事,季無鳴自然是聽見了的,當時林月知聽的火直冒,揣着流星錘就想不管不顧去鬧一場,還是被季無鳴規勸住的。
季無鳴并不在意他人如何編排自己,只是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跳出來維護他。
倒真是一件新鮮事了。
他驅馬出城,看着前面分散四去的人群,想要憑幾句話找人顯然不可能。
季無鳴收回視線,将這件事暫時壓在心頭。
而他也沒想到,不日,他便見着了這位“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