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淮陽城
13.
晨光熹微,季無鳴睜開眼,身側已經空了,老頭在箱子後有自己的地盤,季無鳴一眼望去,只見林月知裹着一床被子不安穩的蜷縮在角落裏,也不知是因為傷勢還是做噩夢,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
季無鳴例行靠過去給她診脈,在林月知驚醒之前,伸手蓋在她眼皮上。
“是我,睡吧。”他壓低的聲音冷淡平靜,卻透着一股另類的溫和。
季無鳴感覺掌心下的眼皮動了動,手心微癢,很快就又安靜下來,他就着這個姿勢将手指搭在林月知手腕筋脈上。
季無鳴是內傷,外表已經看不出問題,內力卻難以為繼,林月知則相反,她受的主要是外傷,但是受傷之後她一直在奔波,沒有一刻好好養傷,導致的傷勢惡化內力受損,有點傷到了根基。
“她吃了固本培元的藥,好生修養一段時日便無大礙了,倒是你,”老頭打着哈欠坐起來,“你體內那些小東西不拿出來,早晚有一日會害死你。”
老頭迷迷瞪瞪的靠在箱子上,車內昏暗,看着像是只有一顆頭在說話。
季無鳴将林月知的手塞進被子裏,渾然不在意,只是皺着眉問,“我未曾見她吃什麽藥。”
“我下在水裏給她吃的,神不知鬼不覺,你自然沒見過。”
老頭沒好氣的說完,将話題又扯回去,“并非老頭我壞心眼恐吓你,蠱毒積累到最後,你終有壓不住蠱蟲的一日,你不僅會越來越瘋,還會走火入魔,爆體而亡。”
季無鳴沉默看他,“那又如何?”
老頭正色,“我幫你将蠱蟲引出來。”
“現在不行。”季無鳴斷然拒絕。
他掀開車簾出去,燕驚雨剛練完刀,正在幫燕歸天搬東西。
季無鳴看他們已經把鍋碗瓢盆收拾好,并不打算開火的樣子,遂問,“就走?”
“我們同镖隊一起走,正好趕上卯時開城門。”南宮晟道。
燕驚雨将東西塞他手裏,摸出溫好的幹糧遞給季無鳴,才又将那些東西接了過來,在南宮晟無語的神情裏,沉默的繼續收拾。
……
到淮陽城之時剛開城門,城外卻已經排起了長隊,而出城的隊伍寥寥。
南宮晟在淮陽也是待過不少時日,不免奇怪的看了幾眼。
人一多,和镖隊一起進城的好處便凸顯出來了,每個地方的城門守衛對镖隊都有專門的檢查,并不需要跟其他進城人一樣排長隊,基本是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檢查。
不過顧從他們押送的貨物比較多,一一細查下來需要耗費不少時間,幹脆讓季無鳴他們的馬車率先接受檢查進城了。
淮陽城在兖州境內,環水而建水路比陸路發達許多,屬于天險之地易守難攻,又因此地是通往中原的必經之地,往來的不止有漠北的商客,西域、南疆商客也是不少,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波斯商人,可以說是邊界最繁榮的地方,素來有小洛陽之稱。
而淮陽城最好的客棧也叫水一方,卻比安陽城的水一方價格番了兩番不止,鎮遠镖局向來出手闊綽大方,顧從也不敢住進來,最後還是帶着镖局去了驿站。
南宮晟不同,他憋了一路的錢袋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是毫不吝啬。
淮陽城的水一方不僅貴的離譜,更是安陽城的兩個大,房間以天地玄黃劃分,天字房為上房,一共八間占據整個三樓。
“南宮公子。”掌櫃的一眼就認出了南宮晟這位常客,笑容滿面的看向他。
南宮晟闊綽的丢出絲繡的錢袋,打着扇霸氣道,“要六間上房。”
掌櫃的連忙鞠躬,“抱歉南宮公子,我們的上房只剩下三間了。”
“就剩三間?”南宮晟眉頭一皺,往後看了一眼。
兩位姑娘肯定是住上房,剩下最後一間,燕歸天向來沒什麽追求,便是破廟也照睡不誤,可是一個老頭一個小孩的,他怎麽好意思跟人搶呢。
南宮晟掙紮:“當真不能再多一間?錢不是問題。”
“這……”掌櫃的再三道歉,解釋道,“您方才進城想必也瞧見了,近來周邊不太平,商客們都不願意離開淮陽,南宮公子,真的只有三間。”
南宮晟恍然大悟,“我說城門口進城的隊伍為何那般長,出城者又是寥寥,原是如此。”
天字房在三樓,地字房在二樓,掌櫃的讓人暫時接了他的班,親自帶人上去。
客棧一樓搭了臺子,新來的戲班總會來這包場表演打響聲名,沒有戲班的時候,便是客棧特意雇傭的說書先生在上頭說書,總是十分熱鬧。
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戲班包場,說書先生難得一連說了四日書。
“西風呼嘯摧高樓,雨未及,山已愁。墨雲拖雨,濁酒燒入喉。催馬疾行莫回頭,待相逢,少年游。”
先生念罷定場詩,驚堂木一拍,滿堂安靜。
有專門趕來聽書的,點了一盅酒一盤下酒菜,剛聽了兩句,便覺得不對,“莫非是我來遲了?《無盡崖》後三回已經說完了?那大魔頭可有伏誅?”
同桌人搖頭,附耳小聲道,“昨兒來了貴客,不讓說了。”
如此對話熙熙攘攘并不少,轉眼安靜的場子就再度熱鬧起來。
“嚯,也不知是多貴的客,排場這般大。”有人說道。
季無鳴一行剛上樓梯,聽到這些,林月知幸災樂禍道,“就那胡編亂造的破本子,不該說才是對的。”
燕歸天點頭應允,“确實過于誇大。”
南宮晟卻另有想法,“話本本就是編的,有趣便好,遑論真假與否?且說《無盡崖》這出已經算不錯了,先前有編排天家的本子,那才是真的胡編亂造。”
林月知瞪着他,只想拿流星錘将他錘爆。
“真是一群小鬼。”老頭搖頭晃腦的從他們中間擠過,一瘸一拐的直接上了三樓進了房間,對外面的風雨絲毫不在意。
季無鳴轉身跟上去,燕驚雨緊随其後。
正在這時,樓下忽然有人鬧事。
一彪形大漢抽出大刀砍在桌上,怒沖沖道,“老子今日就要聽《無盡崖》,管他娘的什麽貴客,你不說,老子就宰了你!”
頓時喧嘩陣陣,說書先生冷汗津津,連道“息怒息怒”,店小二看他這蠻橫模樣,拔腿就去尋管事的。
“呵。”三樓響起一聲輕笑。
就見衣袍翻飛,有人從三樓一躍而下,一掌直接往那彪形大漢臉上劈去,大漢驚住,雙方實力差距過大,根本躲都躲不掉。
眼見着就要被一掌劈死,季無鳴捕捉到身側“咻”的一聲輕響,燕歸天從指尖彈出一粒碎銀,直接擊在那大漢腿彎。
大漢吃痛腿一軟,裹挾着強勁內力的一掌和他腦袋擦肩而過,猛地拍在他身後的桌子上。
一聲驚天巨響,桌子“咔嚓”四分五裂,大漢摔在地上驚魂未定。
那裹着黑色兜帽的男人直起身看了看手掌,回身望來,露出那半張疤痕猙獰醜陋的臉。
“嚯!”掌櫃的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三樓天字二號房的窗戶後知後覺推開,金發碧眼的少年郎醉醺醺的趴在窗口,笑着晃了晃空掉的酒盞,慢悠悠的往外吐字,“先前我在安陽,也有一姓韓的說書人給我說《無盡崖》這出戲,我聽的不滿意,所以他到現在都下不了床。”
“你們——很想聽那出戲?”
無人敢應答,韓先生在安陽城的遭遇早就傳遍了周圍,沒成想那可怖的異族貴客竟是到了淮陽。
本來不想搭理這出鬧劇的季無鳴詫異的擡頭,立刻就看出二樓的那位貴客是個漠北人。
那少年郎滿意的笑起來,又對着戰戰兢兢的說書先生道,“你的定場詩我是頭一回聽,倒是挺有意思。”
說書先生咽了咽口水,聲音都在抖,“回,回貴客,那是小人自己作的半闕詞,登不上大雅之堂,污了貴客的耳。”
“我倒覺得比姓韓的好多了。”
那少年郎說完便一臉無趣的準備關窗,視線一瞥對上季無鳴的。
他愣了片刻,猛地坐起來,撫掌大笑,哪見半分醉意,“阿蠻姑娘!原來你也來了淮陽城,當真是緣分!”
幾人詫異的看向季無鳴,林月知狠狠皺眉,手按在腰間的流星錘上。
燕驚雨從少年那身顏色豐富醒目的異族服裝上想起什麽,神色嚴肅的擋在季無鳴身前,冷冷的擡頭看過去。
“嚯!那兇神惡煞的主竟也跟來了。”少年郎挑眉失笑,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聲音。
燕驚雨渾黑的眸子一沉,嘴唇抿緊更顯得不好惹。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季無鳴凝眉沉思片刻,開口,“你見過我?”
少年郎趴在窗框上,流露出受傷的神情,譴責道:“你竟是不記得我!”
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個負心人,衆人看向季無鳴的眼神變得微妙起來。
燕驚雨動了下肩膀,将兩人的對視徹底隔絕,才小聲說了句,“滿香樓。”
季無鳴還是沒想起來。
少年郎撇嘴,主動道,“那日安陽城水一方,我在滿香樓二樓瞧了你一眼,你也是穿着今日的衣服,裹着大氅,驚鴻一瞥顧盼生輝。自此見之不忘,思之如狂,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滿心滿眼都是你。”
“阿蠻姑娘啊阿蠻姑娘,我想你念你,你卻連我模樣都記不清,當真好冷好硬的心腸。”少年郎撐着下巴,笑得張揚肆意,表白道,“不過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對你心悅臣服。”
季無鳴神色越來越冷,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反手将大氅下的剔骨刀抽出,刀鋒遙遙指着他:“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