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人

15.

那些屍體一一細數來竟有七八具之多,由三輛板車運送,皆蓋上白布

或許不能說蓋,而應該說裹才對。長長的白布四個角都被卡在板車縫隙裏,不夠長的兩塊拼在一起,生怕露出一點面目,若非是隐約能瞧見白布下攏起的形狀,怕也只以為是運的什麽貨物,而不是屍體。

季無鳴還注意到,不僅一道兒返回來的衙役們神色驚懼,負責推車的更是始終目視前方,連餘光都不敢往白布上落,時不時手往脖子上擦一擦。

這數九寒天的,北邊天寒地坼,港口做苦力活的勞工來回奔忙一白日都不見得有汗,可他們竟跟在磚窯裏被烈火烹燒一般,出了一身的汗。

便是不細心的林月知都察覺到不對,“淮陽城果真不太平,這案子怕是不簡單。”

“簡單不了。”南宮晟神色難得端肅,扇子指了指經過一輛車上堆起的衣物,應當是從屍體身上扒下的,“你瞧瞧,那裏面有幾件衣服同這些衙役們身上的顏色一樣,露出的紋路也能對上。”

衙役們穿的是縣衙提供的官服,也就是說,這裏面死了不少官家的人。

雖說大多都是些泥腿子出生,只是披上官服的地痞流氓,但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便是賊匪輕易也不會打殺官家人。

一次性殺了這麽多,不用想也知道是個窮兇極惡之徒。

客棧裏議論紛紛,人心惶惶,有眼力好又消息靈通的道,“這些人是從亂葬崗那邊運來的,前些日子亂葬崗那邊出了兇案,死了不少人,泗水城不受理,案件便挪到我們縣衙來了,縣官派了幾波人去查,一直沒有眉目呢。”

“嘶,難怪淮陽城戒嚴了,昨兒個我出去一趟,光這條街上就有三隊巡邏的!”

“天可見的,這要如何是好?”

“我聽說啊,不是沒有查到眉目,而是事情太玄了,說是鬧鬼——”

衆人一陣嘩然,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一道嗤笑插進來。

近來把自己關在房裏幾乎閉門不出,從下樓開始就一直埋頭吃飯的老頭終于擡起了臉,他“桀桀”怪笑兩聲,聲音陰森鬼魅的嗤道,“世上哪有什麽神仙鬼怪,不過都是些鼠輩宵小拿出來诓騙人的。”

有人不樂意了,叉着腰理論,“那可不能這麽說,我家先前可不太平,後來花大價錢找了天玄門李道長做了場法事,現在就……”

原本的讨論歪到了那些胡編亂造的靈異故事上。

老頭沒再搭理他們,将自己的藥瓶擺成一排,嘴裏絮絮叨叨的說着別人聽不懂的小話。

老頭向來瘋瘋癫癫,我自由心的,季無鳴沒察覺異樣,燕驚雨卻敏感的看了他一眼。

忽而,外頭有人縱馬而來。

只見兩匹馬一前一後奔馳,前頭是個高束馬尾的紅衣少俠,正是先前一道兒進城的鎮遠镖局少當家顧從。

後頭那緊追而來半張臉戴着雕花木制面具,腰間別着木劍的中年男人自然就是時不遇。

顧從趕得急,甚至都顧不得內城不準縱馬的規矩,一路橫行霸道的疾跑過來,身後的時不遇竟然都追不上。

恰好在縣衙門口同運屍隊撞上,他勒馬急停,在馬的長嘶聲中,不待它站穩,就直接翻身下來。

他冷着臉,兩步并一步直奔最近的板車而來。

“顧當家!”鄧捕頭急喊一句,想讓人攔着,但哪裏有顧從快。

少年一把掀開白布,裏頭幹癟可怖一排整齊屍體就這麽露了出來。

直面沖擊的鄧捕頭和推車的衙役一陣腿軟,怕這死狀引起恐慌,又不敢上前。

所幸時不遇後腳趕到,再周圍探頭來望的人看清之前,迅速的将白布蓋了回去。

但水一方樓上,目力極好的幾人都将那幹屍的死狀看清了,同樣也看到那具屍體上松松垮垮的套着的鎮遠镖局的衣服。

季無鳴一看到那死狀,就忍不住皺眉。

唯二沒有絲毫變化的就屬低頭把玩着自己藥犯病的老頭,和燕驚雨。

燕驚雨甚至還記得給季無鳴空掉的茶盞添茶,他耳朵動了動,他餘光往後掃,就只見羅七匆匆上樓的背影。

那名喚阿醜的家奴慢他一步上樓,倏爾回頭看了一眼,與燕驚雨四目相對。

燕驚雨從他那雙陰暗的眸子裏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洶湧快意。

待再細看,人已經轉身消失在長廊拐角。

燕驚雨收回視線,左手大拇指指腹下意識摩擦食指指骨,卻沒有得到冰涼粗糙的觸感。他頓住,垂眸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指,很快就收斂了瞬間流露出的情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

顧從臉色十分難看,話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是誰?”

鄧捕頭眼前還是那可怖的屍體,只覺頭暈目眩渾身發軟,順嘴就回了話,“不知,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死了,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死因也不清楚,初步判定可能是某種毒——”

他猛然想起自己還在大街上,趕緊止了話頭。

顧從氣笑了,“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卻連個懷疑的兇手都沒有,初步判定?你拿什麽判定?脖子上的東西嗎?!”

鄧捕頭不敢吭聲。

顧從緩了兩口氣,才又道,“找仵作來驗屍!”

鄧捕頭抖着嗓子回話,“仵作随同一道去的,也已經……”

顧從眼神陰沉,“那就找別的仵作來!”

鄧捕頭喏喏欲言又止。

大周律例規定縣衙內需設一到三名仵作,淮陽城屬于小型州城,但地處偏遠,又魚龍混雜的,雞鳴狗盜之事不斷,命案也時有,縣衙便設了兩名仵作。

只是一位因年事過高離職回鄉,去年已經仙逝,原定好的繼任者因為成親離開了淮陽城,便只剩下這一位,沒想到就這麽遇害了。

“我已遣人去臨近的泗水縣衙請,坐船明日清早到……”

“明日?明日屍體都涼透了!”顧從怒不可遏。

其實他們察覺不對找到人的時候,屍體已經涼透了,但鄧捕頭不敢反駁。

顧從咬牙,原地轉了兩圈,視線急掠間無意發現時不遇正看着什麽,跟着視線望過去,就瞥見了水一方上的衆人。

“對!小三兒素來愛交朋友,定有辦法!”顧從一拍掌,二話不說就紮進了水一方。

衆人見他過來還當是什麽要事,聽罷,南宮晟忍不住道,“你這是病急亂投醫!我再是愛與人交際,也只是淮陽城的過客,又哪有本地人知曉的清楚?我知道的仵作,可在遠比泗水還遠的地方,通信就要個幾天!”

顧從都快瘋了,惱怒的拍了下桌子,眼睛赤紅一片,“莫非就沒有能驗屍的?!”

屍體上的有部分證據是延時的,需要過段時間才能顯現出來,但也有一些證據是即時的,耽擱一天可能就找不到了。

他們這些人都不懂這些,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證據給破壞了。他手下的人不明不白的死了,兇手連個蹤跡都沒有顧從急得上火。

南宮晟卻是一頓,忽而道,“或許有一個人能驗屍……”

“誰?!”

南宮晟的視線往後瞟,落在老頭身上,衆人也跟着看過去,老頭正把玩着自己最喜歡的藥瓶子,突然感覺到異樣的視線,神叨的話一頓,擡起頭來。

“都瞧我作甚?”他臉色猙獰,語氣不好。

南宮晟也不是很确定,“前輩一手醫術毒術都十分精湛,你說是毒,他興許能看出些什麽來。”

他這話音未落,就見老頭扭曲着臉,笑容古怪,“他們可不是中毒!”

顧從聽他像是知道些什麽,眼睛一亮沖過去,“前輩!”

老頭撇嘴,“不去。”

顧從忙道,“前輩幫我一回,無論是金銀財寶或是其他,只要是我顧從能辦到的,您盡管吩咐!”

“哦——老頭我可不稀罕。”老頭搖頭晃腦的起身,事不關己的要走。

南宮晟思索一會,開口道,“不定是金銀珠寶,若是前輩想要什麽珍貴藥材也只管吩咐。”

“對對!便是那雪山蓮,碧色優昙,我都會幫忙找的!”顧從見老頭停下腳步似乎在衡量,當即拱手恭敬請道,“前輩幫我一次,顧某沒齒難忘,定百千倍以報之。”

老頭喉嚨漏風般“嚯嚯”的笑,讓人無端毛骨悚然,他只丢下句“沒空”,便背着手一瘸一拐的要上樓。

“前輩——”燕歸天終于忍不住開口,卻被南宮晟一把拉住。

後者眉頭緊皺,神色有些不甘,卻搖了搖頭。

燕歸天不明所以,就聽一道冷淡的聲音道,“随我去一趟,我答應你一個要求。”

這聲音偏低,冷冷淡淡沒什麽情緒,清雅淡和如同幽山一汪冷泉,十分具有辨識度。

燕歸天莫名覺得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腦子裏莫名閃過一個身影,一時記不起是誰,卻本能的知道是個男人。

他看向開口的人,狐毛大氅擁着那張精致出塵的臉,瞬間覺得自己聽錯了。

老頭霍然回頭看着季無鳴,他這時态度就不一樣了,臉上雖然依舊猙獰,陰森可怖的氣息卻陡然斂去許多。

“你要幹嗎?”老頭頗意外的看着他。

季無鳴已經站起了身,只道,“查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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