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中(二)
進入十月,天氣轉涼,梁語卻愛上了唱戲。若說瞎鬧,确實也認真聽着,撚起蘭花指便跟上兩句。
林渡跟着她聽,期間擔任她唯一忠實的聽衆。就在院子裏,周遭花開着,她動一動,清新淡雅的少女香就在他跟前。
他唇角抿直,背也坐得筆直,實乃一副欣賞大家風範之樣。
梁父下班回來,看過去就笑,提着半邊燒鵝說:“別欺負你三哥。”
他們老一輩,都說林渡是她三哥,她自個兒不認,偏要叫了全名。
“林渡林渡。”
她停下來證明:“我欺負你沒有?”
林渡腰還直,唇角卻揚起:“沒有。”
梁父搖搖頭,道了句小丫頭片子,轉頭進了廚房去。他裏頭菜刀菜板哐當地響,外頭梁語嘴裏也哼哼唧唧地唱。
她現下愛唱戲,獨愛《女驸馬》。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她學着電視上梨園曲目,身段嬌小,那等潇灑随意學不了幾分,但可愛卻是十足的。
然方才唱了一句,這便不唱了。
“怎麽了?”
忠實聽衆問。
彼時正是接近夜晚的黃昏,梁語白皙的臉也染上橘紅殘霞。她雙眼幹淨澄澈,倒映着落日餘晖,肯定地說:“不是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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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蘭花指落下,三兩步移到林渡面前,近乎是霸道的宣布:“你姓林,應是我的林郎。”
林渡愣了一秒。
他的脊背不那麽直了,悄然往後仰,手指蜷縮扣着椅子邊,垂眼低聲應:“嗯。”
梁語臉上揚起笑。
林渡想了想,繼續說:“是林郎。”
聲音更低。
梁語絲毫未察。
那時候風那麽輕,雲那麽柔。她唱得詞不是詞,調不是調,将落日唱下去,又隔着迢迢千星,将朦胧的月光唱出來。
初中學業已然變多,好幾門課程。只梁語上課時不時要畫幾幅大作,杵杵旁邊林渡的手肘,小小聲問:“好不好看?”
林渡若說不好看是會被揍的。
這當然都是含了血淚的教訓。
他仔細端詳:“好看。”林渡的臉很周正,是符合國人傳統審美的周正,便是才十二歲,他已經很有“溫潤”的味道了。
然這話梁語形容不出來,她只覺得林渡的話配上那張臉便很可信。于是她總喜歡問他這些那些,林渡也從沒有過不耐煩的時候。
“你眼光真好!”
她高興了,嘻嘻笑着。
她高興了,老師卻不高興了,這就抽她回答問題。她登時飛快地将東西規規矩矩放好,末了才慢吞吞站起來。
“梁語,你說,為什麽這道題選A?”
數學老師扳着個臉問她。
天可憐見!
梁語心裏哀嚎:我最讨厭數學了!
她答不上來,就拿眼睛偷瞟林渡。林渡本是坐得端正的,只從她站起來時就微微側了一下身子。旁人看不出區別。
他無聲地,瞧她一眼。
笑意悄然化開在眼角眉梢。
梁語不知曉,她一緊張,耳垂就會泛紅。像蒸蓋裏的白面團子上的一點紅。
“是負數。”
腿被她碰到,拿人無可奈何,地下黨接頭似的告訴她。
梁語心下松了口氣,她忙昂着頭,如同驕傲的小孔雀答了問題。數學老師哼了一聲讓她坐,推了推眼鏡繼續講課。
“你果然還是好厲害的。”
梁語和他一起念了小學,又一起念到初中,他成績一直是最好。若是上課兩個人一起開小差講話,他就總知道老師講到哪。
梁語羨慕,便又說:“你是我最最聰明的林郎。”
最最聰明的林郎今兒陪在梁大王身邊和她一起買烤紅薯。入了冬,她喜吃這物什。
仿佛那飄零半生的風騷客,面對一鍋烤紅薯,憶起從前,無不慨嘆地說:“一年吃一次,哎。”
賣東西的老大叔聽了就笑,道你小姑娘這般年紀,還夠你吃個好幾十年的。
梁語跟着想,是這個理兒嘛。
一邊吃着一邊回家,路過各種小賣部和五金店,招牌日曬雨淋,褪色老舊。頭頂天光一線,照在紅薯的熱氣上,霧了眼睛。
慢又緩,終于吃完。
梁語歡喜地舔了舔嘴邊,突發奇想:“咱們以後就在這裏老去吧。”
許是老大叔那番話給了她一個念頭,她琢磨着,得一輩子永永遠遠待在嶼城。和林渡一起,一起吃牛奶冰棒,一起吃烤紅薯。
沒聽見林渡回答,她拿着那雙明亮盈盈的眼睛看他,喂了一聲:“好不好啊?”
林渡瞥她:“你以後肯定又不想了。”
她時常愛那些新鮮東西,就一個勁兒。從前回祖地,見了自由自在的雞鴨鵝,她說要在那裏養老,然轉頭就忘了個一幹二淨。
可見她的話,多半只能信五分。
梁語湊近他,纖細濃密的睫毛幾乎要掃上去。
太近了,他退後一點點。
“做什麽?”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梁語要他的答複,剛才吃了烤紅薯,甜膩膩的味道散開,不依不饒:“反正我現在就是這麽想。”
話落,很是懷疑:“難道你不願意?”
瞧麽,淨把電視裏頭那種威脅人的表情學了個十成十,俨然說個不字就要修理他的模樣。
林渡推她肩膀,力氣使得小,怕摔着磕着她。繼續推,果然推不動。
他妥協,卻不像是勉強的神情,笑着說:“好吧,就在這老去。”
梁語時常這樣向他讨要一些說法與贊同,她身邊也不是沒有過小夥伴,但到底不如林渡,那是生下來就有的交情。
要說這事兒,還得說回當年。
他倆出生在春天,同年同月同日。但林渡早她三分鐘,後頭說起三哥這排行,便是這麽來的。
那日天放晴,林渡出生時規規矩矩一個哭聲,後就不哭了。衆人圍着恭喜,打小看出來,是個不吵鬧的懂事孩子。
梁語就不一樣了,先是不哭,抱出來吓死個人。長輩們圍一塊兒,駭得個個臉色蒼白。
那會兒林渡在林父懷裏,忽又哭了。他哭,梁語也跟着哭。
哎呀,可是松了口氣。
當時梁父就拍板,這孩子大名梁語,小名耳耳。一是記她那張嘴,二是記她那只耳。
取完名,兩家人又說果真是緣分。梁父抱着梁語湊上去,讓倆嬰孩的小手碰小手,哈哈大笑:“耳耳,這是你三哥了!”
林父也跟着笑。
“林哥,你家呢,什麽名兒?”
梁父忙問。
瞧,剛得了孩子的人,樂得找不着北。只是梁父性子熱絡些,往外瞧得出高興還是生氣,擺在明面上。林父則板正內斂一些,可那一瞬間說起兒子名字,他頓了頓,無不充滿了父愛道:“林渡,渡劫的渡。”
“好啊,這名兒好。”梁父就差拍案叫絕了:“一個渡字,真是好!”
他不比林父,人是搞研究的知識分子。他從前雖讀書,到底讀得少些。就覺得這渡劫的渡字十分好,仙人才渡劫,可見這名兒是個有福氣的。
往後兩家人,因為新一代的到來,更加親密了。倆孩子養在一塊兒,也叫人看着舒心。
再長大些,能爬能走了,梁語叼個奶瓶,無時無刻不在找林渡。旁人哄不好的,定要親眼見着,她的哭鬧才罷休。
多傷心啊,哭得冒出鼻涕泡泡,小嘴撅得可以挂油壺,還要打哭嗝。
林渡開始喊人的時候,她也跟着喊。喊爸爸媽媽喊得勤快,其次就是林渡。
只大人教幼兒說話時,通常是疊詞。先教三哥,自然是不會,接着教哥哥,她叽裏咕嚕,嘟囔着“外星語”,偏是不喊。
梁母嗔她,轉着眼喚了句:“林林。”
她這便拍着小巴掌樂了。
林林,林林。
這個稱呼一直陪伴林渡到小學四年級,某日來了個轉學的羊角辮女生,喊他一句林渡,脆生生的,說問他借鉛筆。
梁語震驚。
什麽!
林渡這樣喊起來,居然還很好聽!
那日之後,梁語單方面放棄林林這個稱呼。放學回家跟林渡說,你是大孩子了,已經是四年級的少先隊員,叫林林委屈了你,顯得不成熟,我以後要叫你林渡。
一個林渡不好聽,兩個林渡才好聽。
她複又說:“林渡林渡,好不好?”
林渡說:“好。”
約定要在嶼城老去,回到家吃晚飯,梁語講給梁父梁母聽,問:“你們呢,要不要在這老去啊?”
她以為像爺爺他們,老了可能會搬回祖地,可她覺得這裏也不錯。
梁父聽她這些奇怪的話語已經不奇怪了,他無比冷靜地說:“你別管我們的事。”
梁語哼他,朝梁母道:“他好拽哦。”香港片裏的大哥都沒他拽的,人家別刀拿槍,鼻孔瞧人都沒他拽的。
這廂梁母聽得發笑,給她夾肉,又摸了把她順滑軟糯的臉蛋:“那你以後要比他拽才行。”
這話說到梁語心坎上。
她信奉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我,我直接上勾拳下勾拳掃堂腿再加連環踢。
“嗯!”梁語肅然點頭。
人小鬼大。
梁父岔開話題:“要不要送你去學唱戲?”
事實上梁母也這樣想過,現下大都報了興趣班。姑娘家多是舞蹈畫畫唱歌彈琴一類,學個戲曲,傳承傳統文化也不錯。
梁語吃飯的動作停了一下,問:“那林渡去不去?他每次聽我唱戲可認真,我都能感受到他強烈的熱情。”
梁父稍稍遲疑:“……會不會是你感受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