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中(三)
幾近過年,學校也放假了。背着各種試卷和練習冊回去,梁語哈了口熱氣,伸手抓住又放開。
她玩着,問:“今年下雪嗎?”
天冷了,小貓過路時踩到水凼或是濕地,總要甩一甩爪子。她看得好笑,眉眼彎彎又道:“下雪我們堆個貓咪。”
林渡想起近來的天氣新聞。
“應該不下。”
嶼城這地兒,在南又南。小橋流水,青山白霧,常見雨,但不常見雪。
“哦,那我們……”
這話還沒結束,轉角就碰見劉大頭和張悅。一個手裏拿着煙,正在小賣部前買汽水薯片,一個穿着皮裙,笑着歪站在旁邊。
咦!
梁語一把抓住林渡躲好,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隔着磚牆,她捂嘴,小心翼翼探頭瞄過去,确認道:“就是劉大頭。”
林渡被她摁着,手背抵上冰冷的牆。但梁語靠得太近,濕熱的氣息要迎面撲到他臉上。
書上寫的冰火兩重天,不外如是。
他微微別開,眼睛落在遠處。
“做什麽?”他問,卻沒推人。
“噓。”梁語傾身,捂住他的嘴。雙眼晶亮,語速飛快:“他們買了黃瓜味的。”
瞧,還帶實時播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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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渡由得她去。只梁語的思維一向不能用常人的概括。他想,估摸着她在計算這個學期劉大頭請張悅吃了多少零花錢。
“劉大頭還給自己買了袋小浣熊。”
于是梁語的注意力跑偏,不去看劉大頭有沒有摸張悅的頭,不去看張悅牽他的手,她只看到好大一包的,又香又脆的幹脆面。
人走遠。
梁語說:“林渡林渡,你想不想吃東西?”
她這會兒撒開手了,烏瞳寫滿期待。
“想。”
于是林渡繞開她,先行走在前面。冬天裏他和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樣,外面套着加厚的校服校褲,但他脊背總是挺直,頭發總是幹淨利落。
梁語在後面,她看着,說:“林渡林渡,你又長高了!”
林渡聽見她的腳步聲,一直聽到了在他身邊。她背着雙手,歪頭驚呼:“還長好看了!”
比起那些個殺馬特非主流的混子,林渡就如遙遙青山上的一捧霜雪,看一眼,便讓人眼睛都清亮。
至于殺馬特非主流混子——
自然是方才離開的劉大頭。他本名劉昊,同梁語林渡也是小學同學,升上初中後,就不走常規路線了。
他腦袋大,劉大頭這稱呼倒貼合。
不怕人笑話,劉大頭這稱呼還是他自取的。他愛戴墨鏡,自認一哥,小弟遂都喊他大頭哥。
後染了個紅發,覺得不甚能突出自己的俊容,索性新增橙黃綠青藍紫。梁語私下偷偷同林渡說,好厲害,頂了坨彩虹在頭上。
那時林渡便拿鉛筆輕敲她額前,頗有幾分“嚴兄”的态勢:“不準染。”
梁語捂腦門,暫且放下染個七彩眉毛的念頭,乖乖巧巧應好。
往後一天,梁語還沒來得及可惜自己錯過時尚,這波叛逆就被扼殺在搖籃裏。因班主任氣極,上上下下整頓風氣。
據劉昊所說,這叫“天妒英才”。
他書沒好好念,成語倒張口就來。
一人一袋幹脆面,慢悠悠往家的方向去。談起劉昊,梁語咯嘣咬掉一小截,腮幫子鼓起:“他們肯定已經是好朋友了。”
小鼻子小眼,十分篤定。
林渡少有反駁她的時候,況他對八卦并不十分感興趣。頓了頓,就附和她:“肯定。”
“林渡林渡,你怎麽還沒吃完?”
她忽然停住,盯着他大半袋的剩餘。
“嗯。”
林渡遞給她。
“不想吃了,你幫我吃完。”
“你噢。”她一點也不客氣。
明明想笑,馬尾發梢都漾着開心,偏學着家庭倫理劇的操心媽媽,努力嚴肅着臉教育他:“怎麽總吃不完,浪費。”
巷子裏的麻雀叽叽喳喳,交頭接耳看這少年姑娘。他們挨得那樣近,說笑着走遠,路面上的水漬只留下淺淡腳印,很快消失。
正式放假後,先玩三天,這才拿得到成績。如今倒不像從前,需親自去學校拿,手機上便通知了。
這是第三天,梁語林渡已回到祖地。祖地就在嶼城,只不過在深山裏頭,那裏是老舊瓦片房子,炊煙從山頭能一直飄到山腳。
“林渡林渡。”
梁語系着鵝黃針織圍巾,鮮亮的顏色就像她的眼睛,她仰頭,小心翼翼露出手裏的斑鸠給他看。
“快看!”
斑鸠受了點小傷,幸好家裏梁老爺子略懂一些,替它上了藥。
林渡正在石板邊,觀察凝了冰的水盆。他垂眼,視線跳開,落在腦袋正轉來轉去的斑鸠身上。精神,還挺肥。
遂問:“要吃它?”
林渡怎麽這樣啊。
梁語哼他,收回手,噠噠噠又從那頭石板走上去。這是林渡爺爺家,山路在他們屋前院外,稍低半牆。
“我要養它。”梁語快步過去,興致勃勃:“你說取什麽名字好?”這會兒受傷,跑不了飛不了,還琢磨着要給它灌十全大補湯。
“小胖。”林渡對上斑鸠莫名憤恨的雙眼,淡聲道:“挺合适的。”
梁語眉毛一皺,覺得不夠可愛。她再仔細觀察片刻,尾音上揚:“要不叫小圓?”
也沒差多少。
林渡嗯一聲,眼底帶笑。
新成員小圓就這麽加入了他們。在寒假這段時間,梁語不再像從前一樣攆着雞鴨鵝跑,她時時刻刻關注着斑鸠的動向。
梁老爺子抽着旱煙,從煙霧缭繞裏瞧:“再養養,開春就能吃了。”想着又望天,眯着眼說:“我看紅燒就挺好。”
這話當頭一棒敲在梁語頭上,她癟着嘴,藏寶似的藏起來,蓋了籠子上的布。梁老爺子愈發樂,哈哈大笑。
林老爺子坐一旁卻瞪他,一派老式先生模樣。從懷裏掏出塊帕子,裏頭包了兩塊奶糖。他溫聲哄:“給,別理你爺爺,他心黑。”
兩家人關系好,打從老太太們去世,兩位老爺子便一起搬到祖地。墳在這邊,老死都得歸家。
只兩人常拌嘴。閑時一塊兒散步走動,對弈幾局,真吵吵起來,紅脖子瞪眼的。
梁語接過糖,歡歡喜喜又去尋林渡,小小馬尾甩來甩去。
“林渡林渡。”才到門口她就喊人,惹得小院兒裏的雞一陣撲騰亂飛。她站住腳,歪頭打招呼:“你們吃了嗎?”
這就是見面常說的了,吃了嗎睡得怎麽樣。然而雞并不能聽懂,咯咯叫着,又去啄地上的米和蟲子。
林渡走出門來,也站到雞棚那裏。倆人并排,鴨從他們身後連隊走開,搖搖擺擺。
這山裏的冬,就是有冬的樣兒。不下雪,晨時樹枝青草凝了霜,晃眼一看,也是銀裝素裹的。
少年郎越過她肩頭,重疊的霧飄渺來去遮了山的容顏。目光轉回來,朝霞也朦胧透過來,落到姑娘的發頂,細軟的,染了金黃。
他伸手,忽然摸了她一下。
溫熱觸感在頭頂。
梁語愣住,雙手還搭在栅欄上,她緩緩扭頭,問他:“做什麽呀?”
想學他一貫的語氣,沒學好,竟然跟撒嬌似的。梁語洩氣,松了手,也要去摸他的頭。
林渡高她半個腦袋,她努力伸手去夠,也不知是為東施效颦惱了,還是為手短惱了。氣呼呼的,喊:“林渡。”
人沒應。
腰卻彎下來。
“乖噢。”
她摸小狗似的,笑得見牙不見眼。若是要形容,大抵該用小人得志這詞。
後頭斑鸠好了,更肥了一圈。梁語那天嘟囔說,讓它稍微克制一下,倘若再胖,籠子都關不住。
以後沒人伺候它,叫它喝西北風。
梁老爺子斜眼,說人斑鸠本就沒要你伺候,喝西北風快活着呢。一聽這話,梁語回神,終于想起,該放它走了。
“小圓,我把籠子打開。”她說着,朝大山的方向:“你要想走,就走吧。”
人對于朝夕相處的事物,總會生出一些感情。梁語怕自己再舍不得,索性快刀斬亂麻。
然而現在就已經舍不得了。
斑鸠在籠子裏晃悠了一會,擡着腳出來,它轉了一圈,又走到梁語身邊。
她朦朦胧胧的想。
或許,動物也是一樣。
大年夜這天,兩家的後輩都回來了,擠一處,坐了近三桌人。堂屋裏,院子裏,大大小小的,熱鬧得很。
梁語纏着梁景給她講趣事,問他是不是有校霸。她近來看班上女生都在觀摩一本《霸道校草獨寵我》小說,被勾起興趣,十分好奇。
梁景勾住她脖子,懶洋洋地掀眼皮,眉梢輕挑:“有啊,我不就是?”
梁家這一輩三個孩子。大哥梁慎,是梁語大伯父的孩子,二哥梁景,是二伯父的孩子。
一個大院兒長大的,梁慎生得溫和穩重,梁景卻明朗桀骜。梁語被他倆帶時,總以為自己精神分裂。
小時自是不懂精神分裂,只覺自己被劈成兩半,腦瓜子嗡嗡地響。梁慎給她玩芭比娃娃,戴花環,梁景嗤之以鼻,轉頭就遞給她彈弓和玩具飛機。
不僅如此,還教打架的。
梁景學過跆拳道,又看武俠書自創了各種功夫。自小到大,名氣比他那已經一米八的身高還要高。
“你打架厲害,我曉得的。”梁語這廂便說:“但是小說裏校霸還很帥。”
她轉過去瞧他。
“你竟然是全校最帥的嗎?”
哈哈笑起來,一屋子的人被逗樂。梁景作勢锢着人,冷笑道:“好啊耳耳,這才多久不見,也敢鬧起我來了。”
要擰她耳朵,旁邊正巧伸出來一只手,遞給他橘子。剝了的,很幹淨。
梁景順着瞧去,是林渡。
他笑說:“吃點水果。”
面容尚未完全長開,但如同水墨筆畫揮灑一般,工整溫潤的棱角間帶着幾分遠超旁人的清冷隽秀。
梁景又看一眼懷裏的梁語,正沖他作鬼臉,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蛋。嗤了一聲,朝長輩道:“倆合着夥兒呢。”
“人家這大哥三哥都疼着,從不下手。”梁老爺子睨他,沒好氣道:“單你常戲弄人,小姑娘家細皮嫩肉,以為是你這般皮糙啊。”
話落,林渡擡眸。
嶼城的山水養人,梁語養得更是好。雪白的肌膚像是掩于山石清透的玉,又像是蕭瑟秋日碧湖上一輪清寒的月。
皓腕凝霜雪。
實乃合襯。
然她并不是極溫婉清秀的長相。
盈盈帶笑的精致眉眼如同晨曦裏的海棠花,昳麗明豔。開在春風裏,美得嬌悄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