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中(四)

翻過年,真正迎來了嶼城的春。

梁語和林渡正式念初一的下學期。

這是嶼城一中,初中部與高中部相連,學生衆多。梁慎便是一中高中部的,梁語聽他說,他們高三這一個年級,有三十個班,且每班都在六十人左右。初中少些,但也有四十多個。

正是青春年紀,平日裏四十多個少男少女鬧着,笑聲能随着春日的風飛很遠。一放學,像是歡快的鳥兒,牽着手的,搭着肩的,擠滿了教學樓下的林蔭小道。

梁語同林渡一起走。出來校門,她望了眼對面的烤腸攤,興致勃勃:“林渡林渡,你猜我一口氣能吃多少根?”

林渡眼神掃過周圍的人,右手隐隐放在她身側,漫不經心道:“我不猜,想吃就買。”

梁語自認計謀被識破,嬉皮笑臉。

老人常言能吃是福,于是家裏人并不拘着她。她雖然挑食,但只要是喜愛的,皆吃得多。

林渡也不拘着她,然而路上人來人往,伴随着電動車的喇叭,大人們的喊叫,還有各種各樣喧鬧聲。

他蹙眉,握她的手腕。

“走了。”

穿過馬路,順利抵達另一邊。梁語熟門熟路地張口,兩根烤腸,要番茄醬,多加一點。

小荷包裏裝着零花錢,連帶着林渡那份兒。她伸着白嫩嫩的手,又偏頭:“這次不許吃不完。”

老板笑:“你請客啊?”

倒也不能這麽說。他倆的零花錢放一處,不分你我,指不定是誰請誰。

“不是呀。”她便這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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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掃過她那繡樣精致的東西,手裏不停地刷醬,又開口:“你這荷包好看得哩!”

梁語眯眼笑,嗯嗯點頭。

這是林奶奶送給她的出生禮,原本裏頭還裝了塊兒玉,如今玉挂在脖子上,荷包倒被她拿來裝了錢。

起初是林渡說的,他常忘記錢在哪,正好她有荷包,裝他那一份綽綽有餘。梁語覺得不好區分,不答應。

“不用區分。”

林渡這樣告訴她:“反正是一個媽。”

這話有幾分來頭。

從前只說兩家關系親近,但也沒想說互相認個幹爸幹媽的。那年梁語四歲,林奶奶去世,為了全她的心願,梁語這才抱給了林家,喊林渡的媽也是媽。

梁語覺得林渡的大道理一籮筐,她也樂得聽,自此之後她就快快樂樂地當起了管家婆。

買了烤腸,順着或逆着人流歸家。他們走得慢,烤腸卻吃得不慢。可梁語吃完,一轉眼林渡還剩半截。

梁語恨鐵不成鋼:“秀氣!”

愚鈍的腦袋尚且不明白。怎麽他總是吃不完,怎麽她總是幫忙吃。

未曾細想的少年郎也還沒明白。但觸及那雙漾着碎光的雙瞳,他下意識遞給她:“你吃,吃了長高。”

梁語一邊高興接過,一邊撅嘴控訴:“我才不矮。”刻意地踮腳,企圖從高處鄙視他。

林渡遂又笑:“自欺欺人。”

梁語瞪他,轉身走前面,雄赳赳氣昂昂。細軟劉海被風吹起一撮傲嬌小呆毛。

“耳耳!”

林渡忽然喊,語氣着急。

“幹嘛啊?”梁語昂着下巴,腮幫子裏還有烤腸。一聽見林渡聲音,趕緊咽下,停住腳步豎起來耳朵。

這模樣,以為他要向自己認錯。

“你……”

林渡頓住。最後只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脫下塞進她手裏,頗不自在,撇臉低聲說:“你褲子髒了。”

髒了?

一股溫熱感覺湧上來。

吧嗒。

串烤腸的竹簽落在地上,梁語的臉猛地爆紅。到底是姑娘,手忙腳亂系上衣服,離家不遠,大跨步就沖回去。

林渡追上來,默然追着,一直追到她家門口。梁母正做飯,看見兩人通紅着耳朵前後腳進門。

“怎麽了?”

聲音驚雷般炸在林渡耳邊,他不追了,雙手雙腿筆直,站在花盆旁邊。

春日花開,海棠也開。除去黃的粉的,牆角裏顫巍巍透出一片紅,嬌嫩欲滴。花香繞着鼻尖,林渡莫名走了神。

三月十五號,這是一個大日子。梁家的小姑娘,開始長成大姑娘。是奇妙的感覺。

“你怎麽不坐啊?”她走出來問。

洗了澡,清爽得很,肚子是沒甚痛的。不過梁母細細拉着她,叮囑了些話,已經去洗她的髒衣服,又道她少碰涼水。

林渡還背着書包,筆挺如翠松。聞聲回頭,不曉得誰先不自在。左右梁語脾氣大,上去就拽他衣角,哼哼唧唧霸王姿态:“不許往外說!”

“嗯。”

離得近,他垂眼看,姑娘家,比花還像花。沒有半點風吹雨打的喪氣難受模樣,對視幾秒,他眼底終于有了笑。

後頭梁語讓他進去坐,他搖頭,叫她進屋,只說初春的天易着涼,披件衣裳,三兩步轉身就出了門去。

梁語愣了一下,看見下班回來的梁父,又興致盎然:“爸,今天我也要看新聞!”

馬上就要成年了,這是梁語迫切的感覺。她也要看成年人才看的節目,譬如新聞聯播。

梁父哎喲一聲,以為太陽才從西邊落下,就又從西邊出來。他連連看了兩眼,說:“耍賴是小狗。”

才不。

梁語進去客廳打開電視,朝梁母喊:“媽,我今天少看半小時的法制欄目,所以明天要多看半小時。”

律師夢沒忘,每天看完還必寫一兩百字分析和感想。梁母洗完衣服幫她記着,因梁語不記事,忘性大,只能寄希望于小小一本臺歷。

現下臺歷上已經畫了一個圈,以作記號。

一大一小坐一堆兒瞧屏幕,國家大事聽得似懂非懂,就記得說近一個月豬肉漲價。看到豬肉,立馬想到烤腸,梁語忽然開始操心林渡。

他總吃這麽少?不能長大怎麽辦?

端着這想法,吃了飯,撒丫子就往林家跑。到底比往常裹得厚了些,不能着涼。

“林渡林渡。”才出自家門就喊,人還沒推門去,裏頭已經開了。林渡站她面前,額發略濕,眉眼清隽,疏朗意氣撲面而來。

她如同考察的上級,雙手背身後,趿拉着拖鞋繞着他轉圈:“吃了沒呀?”

“吃了。”

才吃完,裏頭還沒收拾。他便帶她去花藤下坐,春日的夜,哪裏都正正好。

林父林母都在研究院工作,實在忙,一周不回家的時候也有。從前林老爺子和林奶奶幫忙看着,林奶奶去了,林老爺子生了段時間的病,自顧不暇。

幸而林渡懂事,比同齡人早熟,又有梁家幫襯,一點沒長歪,已然長到這般大。至于廚藝,更是比奇爛無比的梁語好了不只一星半點。

“我有點想小圓了。”

擡眼看到圓圓的石桌,梁語就想到圓頭圓腦的那只斑鸠。林渡沒覺得她這話題跳得快。他知道,在梁語的世界裏,什麽都能聯系。

“放假回去看。”林渡如此說。但心裏估摸着,應能長到和小豬一樣肥。

話頭才說到假期,梁語眼睛一亮。她開始盤算。什麽植樹節,清明節,後頭算到兒童節,越發樂了。

林渡瞥她:“你不是兒童了。”

“啊?”梁語後知後覺,也點頭:“也是,都快是成年人了。”

她這嚴肅認真的小大人模樣把林渡逗笑,見她半點沒難受。遂卧在藤椅裏,松了心神。

林渡還沒接下頭的話,梁語又繼續理直氣壯道:“成年人也可以過兒童節的。”她看了多期法制臺的欄目,絲毫沒看到一條類似成年人過兒童節要罰款的法律法規。

又不違法,過兒童節怎麽啦?

梁語說要過,那就一定要過的,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你也要過。”梁語宣布:“不準自己偷偷躲着寫卷子。”

這話純屬玩笑,林渡不與她論長短。還記挂着她那事兒,指尖搭在椅子扶手上,望着天上的月亮開口:“好,那你一周不能吃涼的。”

梁語前兩日還嚷着吃冰淇淋,天大地大,梁大王的胃最大。這次林渡逆着她:“不然荷包交給我。”

初一開始就上生物課了。

男女之別,生理知識,老師都會講,且他們學校專門開了一堂課給女生談及這些事情。梁語也早知道。

她哦了一聲,耳垂悄悄紅。

不看人,不看天,摳着指甲。

這會兒倒一個都不吭聲了,安安靜靜坐在花藤下。朦胧的月光照下來,混着屋檐下昏黃的燈亮。全然像是畫裏出來的。

不知坐多久,梁母在牆外門外喊她,她高高應一聲,小跑着回家,身影很快消失不見。林渡又待了會兒,這才起身進去廚房洗碗。

早先時候林父打過電話來,說這周末想帶他們去博物館玩,問他有沒有別的安排。

父母雖忙,但心裏是惦記他的。且不同的家庭教育方式不一樣,林父是個沉着淡然的人,和他研究的科學一樣,一言一語,很是嚴謹。

遂教導起孩子來,不那麽随意寵愛,如同兩個朋友,凡事都要尊重的商量。

林渡或多或少承襲了他的特質,只在這上面,更多了些特有的少年溫和。

那會他回沒事,要去。後頭心走神,忘了這事,所以還沒同梁語說。

洗了碗,又給牆根兒處的那一排花澆了水,關門落鎖。這才回屋歇息。

然作業還有一些,窗前桌上的臺燈開着,照亮一方天地。揉了揉手腕,林渡視線掃過窗外的黑。

很黑,獨有月色的白。

他想,有人這時,應該都會周公了吧。想着眼底就閃過笑意,拿出日記本,端正落下一行字——

月亮很亮,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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