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高中(七)
梁語做過很多夢,被怪獸追,和閻王爺聊天,喪屍圍城,變成蝴蝶。各種各樣的,有趣得她總跟林渡講,這些夢告訴方雅君,她寫成了,是否能頒個最佳劇本獎。
林渡便會說,你真不害臊。
仿佛她對他從來沒秘密,也沒有煩心事,周公對她向來好,一沾枕頭就來尋她。
然她今晚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她和林渡擁抱過,卻沒有哪次像這樣的不一樣。翻來覆去,揪着被子,腦袋瓜裏稀裏糊塗地纏一團亂麻。
側卧着,小臺燈微弱的光照過來,角落箱子裏的寶貝風雨無虞地待在裏面,已然數個春秋。
這些寶貝,大都經林渡的手。那雙手,她也牽過,比她的大一些,幹燥溫暖,永遠不會找不見。
她嘆氣,心想,那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實際上梁語是個足夠遲鈍的人。遲鈍到她竟沒發現,林渡的胸膛,是這樣寬闊又溫柔。
彼時在安靜的咖啡館裏,他松開她,也不知是個什麽表情,語氣倒一如既往:“真傻了?”
神經!
梁語想不通就不想,甚至還認認真真聽他講了一下午的講解,紅筆黑筆滿頁的飛,自覺學了頗多知識。
“林老師好!”
後頭每天一起去上學,她喚他,做足了學生的派頭。往前走,跟貓貓狗狗打招呼,不小心踩到石塊要摔倒,林渡扯她書包帶,一舉将人帶回正軌。
瞧,多少年了,還是半點記性不長。
清晨的街邊是包子的香氣和騰散的霧,油條豆腐腦,煎餅果子小鹵蛋,總之看着,梁語總要念叨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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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荷包的錢她管着,除了吃,再無其他用處。
這日子慢悠悠地過,考完試,真正迎來了新年。回祖地前幾天,梁語收拾衣裳,發覺自己又長一截,頓時喜笑顏開。
“媽!快給我量!”
嚷着叫着,梁母給她比,說高了兩厘米。一六四了,真不錯,全家第二矮。
她哼一聲,沒被打擊,跑去找林渡。林母正做了紅糖糍粑,說耳耳來吃。她歡呼着,夾了塊放嘴裏,東看西看沒見着林渡。
林母這廂扯了圍裙,跟她講林渡在洗澡,自己出門去有點事,零食都放着,自己拿。
到底養女兒和養兒子不同,梁語從客廳探出頭,提醒她系圍巾,脆生生應好:“林媽路上小心!”
小棉襖确實貼心。
林母挎着包急匆匆出了門去,車子發動時心神一晃,難免想到那年兩家人喝酒時的約定。
“要不然,定個娃娃親!”
那會兒是梁父,手裏還端了杯白酒,高興得東倒西歪。努努嘴示意大家看沙發上的兩個小娃娃,一套的衣裳,藍的粉的。擠在一起,你摟着我,我抱着你。
林父醉得不行,那樣一個穩重內斂的人,也連連應好。
梁母和林母對視一眼,到底沒接話。女人家比男人家想得多些,娃娃親這事兒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畢竟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這些長輩,何必去摻和小輩的事兒。
看着他們一塊兒長大,感情一如既往的好,說是哥哥妹妹,心知肚明未曾戳穿。尤其梁老爺子,背着衆人算了八字,天作之合,實乃良緣。
他笑眯眯,一個字兒沒往外說。
如今林母也不禁想,挺好的。
踩離合挂檔,打着方向盤出了巷子。她越想,臉上不禁帶上笑意,還有誰能比耳耳更适合林渡?
沒有的。
再沒有誰,比他們更般配。
“林渡,我去你房間啦。”
隔着門喊一聲,進自己房間似的進了去。他房間很整潔,甚至有種方雅君常說的性冷淡風。
梁語熟門熟路摸去書桌,抱着“叫我看看你作業寫多少”的打探心情,随手翻開他的題冊。
翻開了,空白的,卻夾了張相片。
是梁語。
十三歲那年,兒童節,他們第一次去老相館拍照,本是合照,卻單獨截了一張她的。最下面,是筆鋒淩厲的字跡——
【人們從詩人的字句裏,選取心愛的意義。】
她想,真是熟悉。
“在看什麽?”
他站在門口,浸過水汽的眉眼,溫潤清隽。走過來,腳步陡然一頓。
“林渡。”
她揚起照片:“什麽意思啊?”
隔着兩步距離,依舊是黃昏,窗扇透進來的冬日殘陽,越過書架和桌椅,落在她腳下。
一步,兩步。
另一雙腳,也進到了這橘紅霞光裏。
指尖拿着相片,下意識用了力氣。而腳尖抵着腳尖,氣息撲面而來,絲毫無法動彈。
你看我,我看你,沉默幾秒。
“人們從詩人的字句裏,選取心愛的意義。”他低頭,終是緩緩啓唇:“但詩句的最終意義是指向你。”
呆滞的姑娘看着面前的少年郎抽走照片,摩挲着,垂眸輕聲一笑:“泰戈爾的《吉檀迦利》,笨蛋,讀過沒有?”
梁語驚呼一聲,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怪不得覺得熟悉,原是這樣。她笑起來,又問:“幹嘛寫在這下面啊?”
林渡越過她重新将照片放好,他合上那本題冊,舉起寫着語文這兩個大字的封面朝向她,漫不經心道:“剛好看到了。”
林渡雖說是理科,也愛好讀文學詩集。若是古時,該是着長衫的翩翩佳公子,手腕翻轉書卷,眼底便要流轉過浩瀚山河與月光。
她不疑,目光掃過頭發,興致來了,說:“過來,我幫你吹頭發!”
幼時常這樣。男生頭發短又刺,林渡稍不同,軟一些。梁語最喜歡他剛洗了,嘻嘻笑着去摸,濕嗒嗒的,給他吹各種狂拽酷炫又沙雕的造型。
有時是哪吒,有時是三毛。
總之從未正常。
林渡瞥她一眼,還是去床邊坐好。梁語拿了吹風機,插頭一插,摁了開關就站他身前。
一個坐着,一個站着。
她邊吹邊玩,嘴裏還念叨:“頭發要不要剪一點,好像長了。”
林渡嗯一聲,任由她動作。
開的風暖暖,纖細手指穿梭在發間,她彎着眉眼。像海棠花遇見白雲和小鳥,框在畫面裏,連枝葉和羽毛,還有看不見的風都在說這是春天。
天也越來越暗了,霞光消失,暗青色之後是黛藍,再往後,就成了黑。
林渡伸手,在床頭摸了開關。
“啪嗒。”
全亮了。
她問:“林渡,要不我給你剪?”
關了吹風機,躍躍欲試。
林渡在細碎額發裏擡眼看人,她是比他高的姿态,一時激動,手還在他頭上,盛滿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他。
沒聽見他應,迫不及待另一只手也放上去,觸及到林渡的耳朵,燙得驚人。複又問:“好不好啊?”
像是捧他的臉。
心髒跳動的頻率開始不受控制。
林渡按着床邊,聲音沙啞下去。
“好。”
林母回來的時候,看見的是狗刨式頭發的林渡。她愣住,以為怎麽了,去問,才知道是梁大王的“傑作”。
梁語萬沒想到是這般結局,實在口出狂言。于是自認為手藝不佳不好見人,撒丫子就跑回家。
“耳耳剪得……也不錯。”
林母昧着良心誇。
林渡唇角若有似無帶笑:“是不錯。”
起了心思就再也收不住,林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大學還跟耳耳一起?”
幼兒園時就念到一起,兩個小蘿蔔頭每天帶着小紅花回來。一轉眼,已是高中,沒了小紅花,還是一起回來。
來來往往的,巷子青石板上,腳印踩過一輪又一輪,風景幾度變換,唯有人依舊。
林母看自己這個兒子,已比自己高出許多,但似乎不管何時回頭看,他的身邊總有一個身影。
她想,這老城裏,歲月雖把青澀稚嫩帶走,但送給他們最美的年紀和最柔的情意。
“不知道。”
林渡這樣答。
梁語的律師夢,應該會去首都政法大學,他是理科,不适合那裏。
“好好想想。”林母什麽也沒多說,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我跟爸爸都支持你。”
不提時尚且沒想這麽多,這夜林渡坐在書桌前,梁語的笑容映在眼底。
他那時跟老板說,想要裁剪下來,要一張她單獨的。為什麽要?那時他不知道,鬼使神差地,看見她站在相館裏的背影,好像在那個瞬間,窺見了他們此後的一生。
而梁語也不知道,這張照片已經存在了近四年。
原來這麽早。
很早,在他還沒開竅前。許是早在某個春日,海棠花開得嬌豔,星星還沒入睡,月亮還在唱歌,他就已經将梁語,刻在了心上。
人們對于美好的雕刻,是不斷認知的,從嬰兒到成年,所有美好都在重新被定義。
直到長到現在,林渡認為美好,就是關于梁語的模樣。他的世界裏,早就被梁語占據,再分不出第二份心思去喜歡別人。
但這份感情,不是突如其來的,稱作青春期的悸動或向往。
而是一朝一夕的陪伴,是青梅竹馬轉過街角和巷尾,在夏日裏買了牛奶冰棒,純粹明朗的笑。
他松手,靠在椅背,默然閉了眼。半晌,扯了扯嘴角。
愚鈍的姑娘,還真像塊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