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八
? 十八
清晨,夏之和賀立丘随車一起趕往殡儀館。
成都灰蒙蒙的天竟飄起雨夾雪,裹挾寒霜,吹進人的心裏。
夏之站在殡儀館焚化爐門口,等着工作人員準備,涼風從走廊窗縫吹進來,他不自覺縮了下脖子。
賀立丘把人拉得遠一點,“站過來。”
夏之茫茫然跟着他動,眼睛盯着忙碌的工作人員,面上表情像是被冷徹的氣溫凍住,眼睑下有淡色的陰影。
“來确認一下,無誤就簽字。”工作人員把文件夾遞到夏之手上,推着夏天遺體讓他确認。
夏之最後一次看向父親完全變形的臉,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輕輕點頭,眼角抽搐,趕忙埋下頭尋找确認書上簽字的地方,再一次把名字寫上。
他把确認書遞還給工作人員,那人低頭瞟了一眼随意放在一邊,兩手推起夏天的遺體送到焚化爐邊,另一個工作人員幫着他把夏天遺體擡上火爐的平臺。
輕輕的一聲“咚。”,夏天在平臺上被翻了個。
“爸!!”夏之撕聲喊叫,直到最後破音。平臺上這輕微的聲響似千鈞落在夏之心上,砸得他渾身發抖,心要裂開似的。
賀立丘從後面抱住他,使盡全力才不至于讓夏之沖出去,“夏之,夏之,好了好了,別叫了別叫了,乖,聽話……”賀立丘箍得辛苦,不停在夏之耳邊安慰他,不多時只覺雙臂酸軟,心也跟着痛。
若不是賀立丘支撐,夏之已經癱倒下去,他頹然無力的靠在賀立丘懷裏,所有力氣都随着夏天進入了焚化爐,消散成一股青煙。
接下來的幾天夏天忙着辦理夏天去世後的各種手續,整理遺物,等着頭七把夏天下葬。
他翻開夏天手機,發現通訊錄上真的只有他一個人的電話是存進去的,夏之嘆氣,夏天這人到底是太固執了。
夏之翻着自己的手機準備給大伯——夏黎東打電話,他是夏天唯一的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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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和夏黎東分家早,兩兄弟後來都不怎麽見面,再加上夏天性子怪,夏天在高中時就沒見過夏黎東,夏之會給夏黎東發短信送節日祝福,夏黎東偶爾回複,更多時是沉默。
電話打通後,夏黎東長久沉默,最後才說:“我們見面說吧。”
最終他們定在一家茶樓見面。
賀立丘陪着夏之去,一路無言,賀立丘擔心得看着夏之,夏之轉過頭沖男人笑笑,那個笑只在嘴角動作,眼裏浸滿酸澀。
賀立丘忍不住去抱夏之,大街上,夏之輕輕掙開,他不怕別人怎麽看他,他怕別人怎麽看賀立丘。賀立丘怎樣都好,沒有人能和賀立丘比。
被夏之掙開,賀立丘有點發愣,轉瞬他便知緣由,他這樣聰明,對于夏之他一向覺得摸得透的。
賀立丘擡手輕輕拍下夏之肩膀,兩人并肩往茶樓走去。
進茶樓前,賀立丘接到學校的電話,他接起來擡手示意夏之先進去。
賀立丘随後進入茶樓,下午時分,并不是茶樓高峰期,大廳裏寥落兩三桌客人。賀立丘看見夏之,背對着他,對面坐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應該就是夏黎東了,他走過去,撿了個旁邊的座位坐下,隔着一點距離,他知道這是夏之家事,不需要他插手。
服務生走過來點水。
賀立丘随意點了杯花茶,坐好了,聽見夏黎東說:“我們早就分家了你要想清楚,公墓錢還要我來出?你是夏天的兒啊,你姓夏你曉不曉得!”
“你知道分家時你爸吞了多少錢?我們一家也過得很拮據,你現在來找我要錢?你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夏黎東瞪着不大的眼睛,所有的表情都在訴說他的抱怨。他提醒夏之不要忘了是誰的兒子。
卻忘了他自己也姓夏。
夏之本意并不是要找這個大伯要錢,只是考慮作為親兄弟的夏黎東應該會想要做些什麽。只是他想得太淺,這層親情的關系,被歲月和金錢無情斬碎了。
夏黎東喋喋不休的抱怨那些話,終于成為利刃,無聲無息剮着夏之心裏關于親人的一切。
對于至親親情能不能割舍這個論題,還在少年時的夏之有肯定也有否定。不完整的家庭讓他吃盡苦頭,他以前怨恨夏天,直到夏天化為一堆白骨,那恨再無從生根。
時間是個殘忍的東西,總是随意睥睨人間,盡情銷毀一切,任性鄙視所有,唯獨只尊重生命的消逝。
到了現在,夏之只覺無奈。
這是人性中無法評價是非的無奈。
而賀立丘初遇這個論題時,還處在幼年時,那年父母初逝,他是家中幼子,一切事務都有賀清明來處理,實在忙不過來,賀冬芝也會幫襯。反而賀立丘成了最無事的人,失去至親的疼痛在幼年的腦袋裏并沒有太多的停留,即使早惠如他,對于感情,卻渾噩很久。
叔父在老宅裏吵架,大哥站在一旁面色鐵青,大姐在夜晚沉默垂淚,幼年的賀立丘意識到親人只能帶來傷害。
夏之低頭不響,任由夏黎東啰嗦。
賀立丘終于知道,侵一尺而退一丈的修為,夏之是從哪裏修來的。
他坐在一旁拿着茶杯看了眼夏黎東,夏黎東轉頭橫眉冷對,“你誰啊?看什麽看?瓜娃子。”夏黎東用方言罵了句髒話。
夏之一下站起來,“大伯!”厲聲喝道。
夏黎東吓得驚跳,轉過頭望着夏之,他印象中夏之從來溫順。
夏之周身緊繃,眼裏的戾氣毫不掩飾得揮灑出來,夏黎東只覺發冷。
“夏之。”
賀立丘站起來,叫他。
夏之轉頭,眼中戾氣還未褪盡,賀立丘心下一震,再溫順的人也是有脾氣的。
夏之以為男人要發作。
賀立丘是紳士,他并不會在意旁人無端遷怒,平靜的點點頭,挑了下眉,“我有點餓,去吃東西吧。”
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唯有填飽肚子才是最緊要的。
兩人再次并肩往家走。
夏之低頭盯牢地面,好似能撿錢。
“擡頭看路走。”賀立丘低聲說道,“一切都會好。”
夏之擡頭望向賀立丘,賀立丘并沒有看他,繼續說,“你還有我。”
賀立丘是他夏之貧瘠生命裏的一點火星,他情願被燒盡,萬劫不複。
一直到夏天的頭七,郭寒露才出現。
頭七白天,夏之和賀立丘把夏天下葬,晚上,在小區樓下一塊草地上,他們把東西給準備妥當,便坐在一旁等時辰。
到了八點,他們才點燃蠟燭。
夏之一邊把錢紙放進火堆,一邊低聲呢喃,也不知道具體說什麽。
錢紙的灰燼随着夜風上升消散,缭繞飛升中,夏之看見不遠處站着的幾個人,中間身材纖細的女人不是郭寒露是誰。
夏之張嘴說話,然而只是做了口型,長久的疏遠,竟連媽媽也叫不出聲。
賀立丘也看過去,他站起來仔細分辨走來的三個人,明顯是一家人。但是賀立丘不會錯意剛才夏之想喊出的稱呼。
三個人走到近前,還帶着稚嫩面孔的少年對着夏之喚道:“哥。”
幾人相對無言。
郭寒露拿起地上的一疊紙錢,撚起幾張放入火堆。
邢雙姜和邢經哲也蹲下來加入。
夜晚濕氣重,又吹起風,蠟燭幾次熄滅,夏之費勁重新燃上,兩支蠟燭卻同時跟他作對。
賀立丘幫他,拿着點火的香不厭其煩得燃上,直到兩支蠟燭徹底燃盡。
“這是我媽,叔叔,我弟,你見過的,媽,這是賀立丘,我朋友,”夏之向雙方介紹,說到賀立丘,身份轉換成朋友,不再是學長,不再是老師。
賀立丘對這種稱呼并未表态,他伸手輕輕握住郭寒露的手,朝她點頭,又與邢雙姜握手,夏之叫這男人叔叔,賀立丘能猜出是什麽關系。
一年也見不了面的人,郭寒露并不了解她這個大兒子,所以夏之說是朋友便是朋友,郭寒露并不上心。
反倒是邢經哲又帶着少年獨有的眼神,審視賀立丘。
賀立丘不動聲色。
幾人稍微寒暄幾句,“交女朋友了嗎?”邢雙姜純粹是作為一個長輩随口問着。
“還沒。”夏之笑笑,敷衍着應答。
“你也該找了。”郭寒露看着夏之,這個大兒子已經高過她,模樣俊朗,她心知虧欠太多,仍帶有女性特有的溫柔。“叫你朋友也幫你介紹。”
夏之轉頭看賀立丘,腦袋裏那根神經被挑撥,首先看得卻是賀立丘的反應。
“好。”賀立丘翹起好看的嘴角,答應着。
夏之不接。
往後,再無話題,生疏的隔膜感深入骨髓。
邢經哲想跟夏之住一塊兒也被夏之勸了回去。
兩人上樓回家,夏之拿水杯給賀立丘倒水。
賀立丘接過水杯問他,“要我給你介紹嗎?”
“介紹什麽?”夏之沒懂。
“對象啊。”賀立丘話帶了笑。
夏之皺眉,并不覺有什麽好笑,“現在找什麽對象?”
賀立丘聽他這麽答,過了半響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又問,“那以後你是,真要找的?”
帶着咬牙切實的感覺。
夏之摸不清賀立丘到底什麽意思,又怕自己會錯意,只能找個折中的法子,“以後再說以後的話吧。”
早知不提這個話題,賀立丘硬生生點頭,不再言語,獨生悶氣。
他平時心思重,情緒不外露,臉上太半平淡,皮笑肉不笑,不似夏之想什麽說什麽。
現在才知道要吃虧。
兩人同時遭罪,大家先關心會哭鬧的那個,總以為,不說,就是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