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演出
排練一個月後,演出的日子終于來了。晚上五點半,所有演員加工作人員聚在一起,擺好了關公,點上了香,拜臺。拜完之後,演員就開始化妝,換衣服。編劇姐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小可愛的喜歡就寫在了臉上,因此小可愛的化妝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她坐在小可愛的腿上,歡喜地在他臉上塗抹着,描繪着,時不時還會傳來銀鈴般的笑聲。我站在後面,靜靜地看着,默然無聲。最後,她又帶着小可愛到外面,用染發噴劑把小可愛的頭發噴成了銀色。
一切就緒的小可愛,拿着尤克裏裏在一邊在化妝間裏走來走去,一邊循環彈唱着痛仰樂隊的《公路之歌》。他走動的時候,服裝袖口和褲管口縫的銅片兒就發出清脆的響聲。沒想到這個簡單的聲響,卻在以後的日子裏,給了我如此巨大的不安和失落感。
觀衆陸續入場,演出即将開始。我,小可愛和另外一個演員在臺上互動着熱身。三遍鈴按時響起,入場須知最後一次播送到我們的耳裏。我走到另外一個演員的旁邊,和他撞了撞肩,互相拍了拍背,道了一聲,加油。然後我又走到小可愛面前,和他做了相同的動作。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到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是一個真誠的,正常的小可愛,是大家都難得一見的小可愛。對,就是他的真誠,才能讓我最後做出那樣如此果敢的決定。
演出開始。我和小可愛在劇裏飾演監獄裏的朋友。我衷于藝術,為了純粹的藝術而活。他衷于生活,為了開心地活着而活。他同情我,也喜歡拉着我唠兩句藝術。我同情他,我希望他能看明白我們到底應該為了什麽而活。最後,我面對所有人的不理解,包括我以為那個能為我改變一點點的他,我選擇了自殺。而他卻永遠地被困在了監獄,以身作則告訴監獄內的人應該如何改造自我。
在劇裏,我和他并沒有太多的臺詞和對白,但我和他始終在一起,用眼神,用手勢,用低語,溝通交流着。今天他的眼神特別真誠,我跟他的溝通也變得特別通暢。我突然有種幻覺,似乎這就是我和他真正的關系,而白天我們互相不搭不理才是我們演出來的樣子。我在完成我的戲份之後,就站在側幕看他。快結束的時候,他要被獄警打得死去活來。這段戲,我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他今天摔得特別真,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身體和舞臺碰撞發生的聲音。我沒去細想他到底有多痛,總之我第二天就跑了三條街去給他買了護膝,然後跟他說,公費報銷,你不用管。
演出在我的琴聲中結束,他站在我的旁邊,帶着大家謝幕。謝幕完後,演員們集體到外面,就着我們的奇裝異服跟觀衆們合照。編劇姐姐第一時間沖出來,給小可愛套上一件外套。我看了看他,發現站在那裏的又是那個極度不嗨的小可愛。他幾乎沒跟誰照相,就自己跑到後臺,點了根煙,狠狠地抽起來。我走過去,找他要煙。
他說,何老師,你要唱歌,少抽點吧。他很認真。
然後他又說,你抽一口吧,我沒咬的。說完,他就把手裏的煙遞給我。
我接過煙,抽了一口,還給他,看着他又放回嘴巴。我笑了笑,說了聲謝謝,然後進化妝間換衣服。
首演的成功讓老板很開心,他在後臺高聲嚷嚷着今晚要請大家吃火鍋。聽到火鍋,演員們連妝都不想卸了,換好衣服就撺掇着出發。于是乎我們一行濃眉大眼外加一個銀發少年出現在了某火鍋店的門口。既然是吃老板的,大家也不客氣,一來就要了幾件啤酒堆在那裏。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覺得今晚有義務要護送一個醉醺醺的小可愛回去,因此我幾乎沒有碰酒。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又不怎麽動筷子,顯得很不合群。于是我大聲地喊了一聲,服務員來兩碗八寶粥。有了兩大碗八寶粥放在我的面前,我頓時覺得尴尬緩解了很多。
小可愛和編劇姐姐坐在一起,我能清晰地看到編劇姐姐臉上綻放的桃花。小可愛和編劇姐姐靠得很近,他認真聽着編劇姐姐給他講人生的無奈,社會的無奈,感情的無奈。而我坐在他們的對角,只能看到他憤慨的表情和聽到他不斷說的,操!他不停地灌着自己,而我遠遠地看着,面帶微笑。所以,這樣看起來我似乎是很希望他喝醉的。
喝完了兩碗八寶粥,我确實再無事可幹。與其冒着被灌酒的危險坐着這裏看小可愛和別人說話,不如出去透透氣。空曠的大街,和難得一見的星星。我在冷風中跟自己唱起了歌。從“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到“愛真的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從“有了我你是否什麽都不缺,心再野也知道要拒絕”,到“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從“你也不必牽強再說愛我,反正我的靈魂已片片凋落”,到“如果這都不算愛,還有什麽可悲哀”。我走到天橋上,看過往的汽車。如果你盯着車燈仔細看,你會發現它逝去的前一瞬間正是它最閃耀的時刻。誰會知道自己下一刻又會如何呢?得到和失去,除了字音和字形不同之外,還有什麽不同呢?
淩晨一點,一群人終于歪歪斜斜地出來了。不負衆望,小可愛喝高了。我很順手地接過了小可愛,把他架在了我的肩上。夜晚風挺涼,我怕他吹出病便脫下外套給他套上,他嘴上說着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地沒什麽力氣跟我争。
我說,乖,別鬧了。說完就把他攬在懷裏,讓他無法再亂動。上了出租,我讓他靠着我肩上。
他說,我頭發髒,別把你衣服蹭髒了。
我不知道又在哪本霸道總裁小說裏撿了句臺詞回道,早就被你弄髒了,不差這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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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看着他,而他閉着眼睛不停問我,是不是快到了。我說,是,是,是,下個路口就是。
好容易把他弄回了小屋,他說他要洗澡。
我說,需要我幫你麽?
他說,沒事,我還能自己洗。
我說,那好,我在門外,有事你叫我。
說完我退出衛生間,然後幫他拉上門,站在門口玩手機。我聽到水嘩啦啦的聲音,我聽到他倒洗發水扣瓶蓋的聲音,我聽到他打嗝的聲音,我甚至聽到他體內的酒精揮發在空氣中的聲音。太多聲音撲面而來,我腦子突然一片空白。熱氣從門縫溢出來,熏紅了我的臉。
出水聲戛然而止,我回過神來。又過了兩分鐘,門緩緩地被推開了。他穿着帶頭套的衛衣,下身依然是那條紅色的棉褲。我看見他的發梢還滴着水,便拿起他手中的毛巾,幫他把頭發又仔細擦了一遍。然後我又找來了吹風機,準備幫那個坐在沙發上抽事後煙的家夥把頭發吹幹。
他看着我朝他走去,突然特別尴尬地跟我說了一句,何老師,你別這樣……
我未等他話說完,便說,那好,你自己吹。早點來睡。說完把吹風遞給了他。
我躺在床上,不停地問自己同一個問題:我在幹嘛!我在幹嘛!我在幹嘛!天啊,我把自己當他兄弟了麽?我把自己當他男朋友了麽?我這他媽是在把自己當傻逼在玩啊!難道他會因為我的這些虛情假意的殷勤就從不喜歡我轉變成喜歡我麽?呵呵。只是,好希望他能夠好好的,忍不下他哪裏不舒服,哪裏受委屈,好希望能抱着他,告訴他我會在他身邊,哪裏都不會去。好希望……而已。
他晃晃悠悠地上了床,問我冷不冷,要不要一起蓋他的被子。我笑了笑,又找了句霸道總裁的傻逼臺詞拒絕了。
我問他,你今天演完怎麽不開心的樣子。
他說,我覺得這個角色就是演我自己,沒什麽挑戰,沒意思。但是現在還在上學,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嘛。沒辦法。
我說,那你想幹嘛?
他說,我想排一個戲,讓別人都覺得我夠牛逼,讓學校那群傻逼徹底傻逼。我說,為什麽要為了別人,不能為了自己麽?
他說,不,一定要讓那群人看到!
我笑了笑說,好,有機會一起做吧!
他說,嗯。
我頓了頓,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如果等你畢業了,我找你演戲,而你不喜歡那個角色,你會拒絕我嗎?
他想了一會兒,說,嗯,何老師,我想應該拒絕吧。
我刻意地嘆了口氣,說,謝謝你說真話,雖然它是那樣的傷人。
正當我在想,這句話是不是太文藝了要不要重新給他解釋一下的時候,背後就适時地傳來輕微的鼾聲。很好。跟我聊天你他媽睡着了。看着你喝多了的份兒上,這次就不跟你計較了。
沒過多一會兒,他的章魚須又飄過來了。我沒多想,直接薅過來壓在了脖子下。我玩着他的手指頭,嘗試着各種跟他牽手的姿勢,然後又細細地摩挲被他自己啃得坑坑窪窪的拇指和食指。想起今晚的火鍋,我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麽我不喝兩杯呢?要是喝了現在也許就不會那麽清醒了吧?要是喝了也許我今晚就能睡着了吧?我笑了笑,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進他的手掌,就這樣,一直苦等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