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俱傷
故事說到白藏在破廟中等青陽到來。
三日之後,當真有人來了。只是來者不是青陽,而是莫何。
此前,盲老頭便聽人說過,莫何是個性情異常溫和的人,為人正直善良,對青陽更是關懷備至。那日他便是為了青陽之事前來。
莫何初來時,言語不多,他見白藏身上負了傷,便沉默着給他上了藥。
等到一切事畢,他方才開了口。
“他不會跟你走的。”
白藏擡起頭,輕聲問道:“他想起來了?”
莫何猶豫着點了點頭:“想起了一些,不是全部。”
白藏輕輕笑了出來:“那便夠了。”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為何他自己不來?”
“……”莫何像是在斟酌着詞句,過了一陣,才緩慢開口,只是他的話卻是答非所問,“青陽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你對他有如此恩情,他自是難以割舍。”
“恩情?”
“再生之恩,自是恩情。”莫何篤定道。
白藏沒有說話,臉上看不出悲喜。
“我不知他以前喚作何名,但他現在是我認識的青陽。在你來之前,也曾有人想讓他做回過去的他,但是青陽仍選擇了跟我一起生活。”
“而這次,是因為你之恩情實在莫大,他心有愧疚,所以難以抉擇。”
莫何看了那人的眼睛,試探着說道:“我知道此前你受了諸多磨難,但人不應該執着于過往……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放過他。”說完,莫何便看向了白藏。
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你害怕了?”白藏突然問道。
莫何一怔,還不及回答,那人又說道:“如果不是害怕了,我想不出你來這裏、同我說這些廢話的理由。”
“這些話青陽不可能當面同你道出。你了解他,不是嗎?”
白藏停頓了一瞬,然後他臉色一凜,擡起頭來,直視着那人的眼睛,厲聲說道:“我知道的青陽絕不會假他人之口說些混賬之事。有什麽話,你讓他自己來跟我說。”
“……”莫何吃了癟,只得獨自離去。
只是臨行前,他告誡白藏,說他的病需盡快醫治,不然恐有性命之危,并留下了一些藥草,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但那之後,白藏的病卻每況日下了。”
“莫非是那藥有蹊跷?”連孟疑惑道。
“沒有。我在江湖上也行走多年,知道一些藥理。那些藥都很常見,并無毒性。”盲老頭說。
“那就奇怪了。”
“之後莫何又來了幾次,只是每次前來都沒有再多說話,只留下一些草藥便走,他說這能幫助白藏恢複身體……白藏一直心不在焉,直到半月之後,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那也是盲老頭第一次見到那個叫青陽的人。
他來的那天,夜裏恰好下了一場大雨。那時候雨剛停,他蹭了一身泥,看起來風塵仆仆的。那人年輕,看起來約莫二十歲,面容清秀俊俏,梳了一頭高馬尾,系着一根杏色的發帶。
白藏那天醒得很早,他醒來後便一直看着屋外,直到青陽在他面前站定,他的眼睛裏才恢複了些許神采。
白藏笑着看他:“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青陽蹲下身,他看着白藏時的眼神還有些閃爍:“我聽說你的傷勢加重了。”
“我們可以走了嗎?”
“你的傷勢太重,莫何說需拿到無啼木,以此藥作引,方能醫治……”
“我并無大礙,你不必如此費心……”
“你的病症皆是因我而起,我實在無法心安。你再等我幾日可好?”
“……好。”
青陽留了些衣物、幹糧,并囑咐白藏千萬保重,一定要等自己回來。
“青陽如約回來了嗎?”
盲老頭表情有些黯淡:“自是回來了。只是……”
“只是?”
“只是在他回來之前,一日白藏突然問我,覺得他與青陽之間像是何種關系?我疑惑他此言何意,白藏卻說,也許莫何說得并沒錯。”
“他的意思是,青陽心有虧欠,才會來此處找他?”
“……”盲老頭不置可否,繼續說道,“他說,他跋涉千裏而來,不是要找一個虧欠自己的人。”
三日之後,青陽就回來了。那天仍是雨夜,電閃雷鳴中那人負傷闖進了廟宇。他的背部受了很嚴重的刀傷,手裏握着一株藥草,幾乎是一看到白藏,就暈了過去。
白藏見他負傷,更是心傷,卻始終不發一語。
之後青陽醒過一次,他說待明日回到杏木林,等莫何熬制出能治好白藏病疾的藥,就跟他一起離開。
白藏問他是否舍得,青陽朦胧中說了句什麽,盲老頭卻沒聽清。
那天晚上盲老頭被一陣動靜驚醒,他這才發現白藏竟準備獨自離開了。
“這是為何?”
“我原本以為,不管發生什麽事,他的眼中都始終有我。但我終究還是來遲了。”
“他來了,不是已經很好了嗎?”
“對啊,已經很好了……我起先只是想再見見他,後來想要的越來越多,想着,要是我們能彌補先前的遺憾,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盲老頭仍舊不解,白藏卻兀自說道:“想來還是我太過執着,人世無常,他能這樣好好活着就足夠了。”
白藏俯下身,伸出手撫上了青陽的鬓發,輕聲說道:
“還清了,你欠我的都還清了。”
那時更深露重,夜色凄涼,盲老頭看着他,沒想到這竟成了他聽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白藏去何處了?”
“約莫是往東邊去了。”
“東邊?”連孟想着,他們這一路也是欲往東行,穿過城鎮山林,東之盡便是連尹門了。
連孟心中疑惑,這時,盲老頭又說道:“我也不知他究竟去往了何處。只是有一件事,直到現在我仍舊想不明白。”
“所為何事?”
“人之情感,當真是可以虧欠,又能夠償還的嗎?”盲老頭輕聲道,“欠債可以還錢,血債亦可血償。但情之一字,也是可以逐數歸還的嗎?”
“……”連孟默然,盲老頭卻笑說或許自己也執念太過了。
“之後又如何了?”
“白藏走後,青陽便醒了。我告訴了他白藏留下的話,他聽後卻沉默不語。”盲老頭搖了搖頭,“那小子也實誠,他告訴我,他确實沒有想起全部的事,只是覺得白藏對自己一定非常重要。之後見他重傷,心下更是難過,便想着一定要治好他的病疾。”
“我安慰他說,既然白藏已經離開,他也當放下這段過往。”
“青陽無奈,只得默然離去。之後莫何将他帶回的無啼木小心栽種在杏木林中,說是有朝一日若白藏回到了杏木林,還可用此藥醫治。”
“所以,其實白藏根本沒有服過此藥?可你說過莫何确實治愈了白藏之病啊?!”
盲老頭冷笑一聲:“确是治好了啊。起先白藏言語瘋癫,但最後離去之時,卻也是同常人無異了。況且……醫者救人,并非只能用藥而已。”
“這……”連孟仍舊不解,盲老頭又繼續說道:“其實那藥嘛,還是不吃的好。”
“這是為何?”
“無啼木向來稀有,可衆人只知其罕見,卻不知其劇毒無比。”
“什麽?!”連孟大驚,臉色一變。
盲老頭臉上的表情變得陰冷起來:“那天以後,青陽便經常來破廟之中同我閑聊,可之後不久,他就患了重病。”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他滿臉蒼白的來到破廟。他渾身狼狽,像是一場夢醒之後,便匆匆趕來了這裏。我問他發生了何事,他告訴我,他終于想起了所有的事。”
“他說他要去找那個人,去他說的那個地方。我看他面色不對,便問他發生了什麽事,誰知這時,莫何竟來了。”
“莫大夫?”
“莫何緩步走到青陽身邊,面無表情地告訴他,‘來不及了’。”
連孟一臉詫異:“什麽意思?”
“自從青陽回去之後,莫何便在他的藥中加入了劇毒的無啼木。起初量少,青陽沒有察覺,可之後毒入髒腑,便是天人難救。”
那日破廟之中,青陽看着莫何,臉上亦是無悲無喜:“我之前便說過,我們之間不談情、事。”
“我們長久相伴,你就一句‘不談情、事’?”
“對不起。”青陽的嘴邊開始滲出血來。
莫何深吸了一口氣,強作鎮靜:“我本無意害你……如果你能有一絲悔意,我豁命亦會救你!你何苦為了這一份恩情,害了自己一條性命?”
“恩情?”青陽緩緩擡起頭,“……既然你認為我心存愧疚、為償情而擇,那現下我還你一命,可将你于我的恩情盡數償還了?”
莫何憤恨地看着他,竭力平靜道:“你與他相逢是緣,與我相識便不是了嗎?他這次遲來,所以造就了你我的相遇,你若真信命理之說,為何不顧念你我的因緣?”
青陽看了他一眼:“你我相識之緣,我亦萬分感激。但這塵世萬千,我想遇到的,我終會遇到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之後莫何便親手殺了他。”盲老頭輕聲說道,“他剖開青陽的心腹,将其髒腑碎作了千截萬段。”
“……”
“之後他才想起我還驚坐一旁。我無力行走,他便毒瞎了我的雙眼。”盲老頭不徐不疾地說道,“我眼還未盲之時,曾餘光瞥見他袖中腐肉,原來他的身體已經慢慢開始潰爛了……哈,不知那畜生是去何處求了秘法,弄得自己人鬼皆非。”
“這……”
“後來他離開時逼我吃下劇毒,說我只有一日可活。疼痛之中,我聽他狂笑不止,他說他要将青陽病逝的消息告訴村民,然後讓那群蠢昧的俗人盡可能久遠的流傳他們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他們會永遠相守。”
莫何已白發蒼蒼,按盲老頭所說,這期間怕是已有數十載的歲月。連孟一驚,終于問出心中疑惑:“那前輩是如何存活至今的?”
“哈哈,前幾日我也想不通此事,如今我卻是明白了。”
“還請前輩指教?”
“我的時間仿佛定格在那一日了。于是這日變得格外漫長,長到我無法想象。”
“這……”連孟不知作何言語,如此解釋,不是更加荒謬了?
而且盲老頭所言屬實,那祈年服下的湯藥中也又劇毒之物?但為什麽莫何要加害祈年呢?
連孟越想越亂,決定先回去同其他人再做計議,想着,便欲同盲老頭辭別。
盲老頭未作挽留,卻是囑咐道:“你離開可以,但一定要活着回來。我有事須得托付于你,這事于我極其重要,你務必記住。”
“好,我一定回來。”連孟點頭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