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女人
既便是這樣狼跡滿地之所,她也如聖地蓮花,冉冉而開。
她的眉眼,如沉香玉爐,潤澤悠遠,眼神更如怒放的海棠,眼底卻有綠柳如煙般的勝景,四周圍的一切,于她來說,都不過是腳底紅塵,污穢不堪。
如今,她便站在那裏,手裏端了個盤子,望着我們,盤子已然空了,顯然是那物跌了落地。
我明白了,我打斷別人的好事了?
她垂了頭,低聲道:“殿下,奴家失手,把藥給打了,再去重拿一罐……”
燭火搖頭之際,她眼底彙聚的水光,盈盈如波,微光鱗鱗,我感覺自己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人的事,但到底是什麽事,我又弄不明白,總感覺如果不解釋一下,有點對不起她眼底的淚花,于是道:“姑娘,天氣寒冷,我誤闖此處,就是為了借件長袍來着……”
她眼底淚意奔湧,長而卷的眼睫毛上挂着水珠如露,垂頭便要走了出去,才走了兩步,我這才發現她走路姿勢有些不對,左腿微微有些跛,那樣仙人一般的姿容,卻有這樣的缺憾,讓我心底更起了幾分無來由的內疚,但這內疚來得快,去得更快……我聽到了身後李澤毓的腳步以及逐漸放得平緩的呼吸,皮膚上又起了層寒栗,如今,最大的威脅,可來自我的身後。
我哆嗦了一下,裹緊了長披就往營帳門口急走,才沒走兩步,身上襲袍卻被她拉住了:“姑娘……”
我心道外邊這麽寒冷,莫非你還要把這長袍搶了回去不成,我回首,警惕地朝她望着,她卻道:“你先別走,外邊危險……”
“咦?怎麽會……這裏可是十裏連營。”我奇道。
她面色驚異:“姑娘一路走來,沒發現什麽不妥?”
我想告訴她,我光顧着想那清炖或紅燒的鷹類了,實在沒發現有什麽不妥……在她純淨如深谷般的眼眸注視之下,這大實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只得吱唔:“我的眼在晚上有些看不清楚。”
這也是大實話,我的眼睛時好時壞的,在夜晚尤其如此。
她眼底閃過一絲異樣:“姑娘真是幸運之人。”
我越發弄不明白了,剛想問個清楚,便聽到了營賬四周圍忽地響起了沙沙之聲,好象有千萬只螞蟻在鍋底爬過,讓人聽了頭頂直發麻。
她面色凝重:“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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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變冷,回首望我:“姑娘,請守住殿下……”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她急速地掠到了營賬口,把賬簾用兩根木條上下封住,我這才發現,這木條上原就有長鐵釘,她手掌到處,竟把長長的鐵釘直釘了進去,這才舒了一口氣。
我再往營賬別處望了過去,卻見營賬邊邊角角之處,全都封上了皮條子,原來有窗簾的地方,也用木條封死了,而營賬外沙沙聲更重,有一兩聲哀號慘叫遠遠地傳了過來,卻一下子被掐斷。
沉重凝滞的氛圍圍繞在這座營賬中,這裏原來是一個險地?我很後悔,運氣也太差了,想獵頭鷹清炖了也會被扯了進來?
她沒有理我,封好了營賬之後,便朝李澤毓而去,扶着他:“殿下,我無能,把藥給撒了。”
李澤毓有些清醒,又有些不清醒:“不防事,來的雖是烏金蠍,卻不是最毒的……”
那女人語氣驚喜:“殿下身上的毒解了一些了?”
他站在那裏,臉隐在陰處,金色眼眸半睜半閉,又不清醒了:“絡兒,絡兒,你別走……”
他踉跄兩步,向我走了過來,我渾身一哆嗦,便往門口跑去,臨到門口,才醒覺那裏被封了,門外沙沙之聲更濃,更添了些不明觸角撓門之聲,聽了讓人渾身發寒。
那女子道:“營賬四周到處都是蠍子,你走不了的。”她看了看我,“殿下夜半被蠍群突襲,我将殿下搬到了此處死守,正想拿藥過來給他解毒,卻沒曾想你卻來了,這一路上,你沒遇上什麽?”
說話之間,我便見着厚氈蒙成的營賬有尖利突起,此起彼伏,竟仿佛有物四面八方而來,想要穿透了厚厚的皮氈沖進,而帳頂更是不堪重壓,仿佛有無數手持利刃的人在劃刺着帳頂。
“不好,這次來得更多。”她道。
李澤毓又清醒了一些:“青瑰,別急,死不了的。”
她眼底藏着深深的憂郁,卻是道:“不錯,咱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她擡起手來,幫他把敞開的衣襟拉好,他們之間,有旁人無法介入的默挈親厚,若他有什麽不妥,她會用性命來護他周全,我望着地上望着地上被李澤毓撕碎的衣裳很是憂慮,依照她的忠心,她不會把我身上披的狐貍襲皮要了回去吧,那豈不凍死我了?
一念及此等活命大計,我臉上神色未免惶急,擡起頭來,卻見她嘴角有笑,眼波溫柔流轉,朝我望了過來,語氣親切:“只有請月姑娘等此事過後,才能離開了。”
我感覺她清麗脫俗寬厚的笑容裏隐隐帶了些炫耀,就仿佛我以往在山上偷偷下山買了糖人兒回山,要死守着這下山得了好處的天大秘密的,可不告訴師兄師姐炫耀一下,心底硬是不服氣,語氣之中未免得意洋洋,眼角眉梢都帶了種神情:瞧吧,我吃了糖人兒,你們沒有,今日我便對你們大量一些,不偷你們的衣服惡心你們了……可我實在鬧不明白,她向我炫耀什麽呢?這裏又沒有糖人兒?
看來下山之後,我這敏感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
她既是不要回我身上的大氅,我便放下了大半的心了。
可我這放下的心還沒有放回去,李澤毓又不清醒了,趁我沒注意,搖晃着走上前來,手伸向了我,想要搭上我的肩頭,我自是一閃,避開了,他臉有惶急之色,嘴裏叫着絡兒,步步緊逼,我大感煩惱,只不過這屋子裏有了其它人了,也不太驚慌,我瞅準了青瑰站立之處,一個閃身,便避在了她的身後,這招很有效,李澤毓一見到她,便清醒了:“青瑰?”
可見,她是一劑清醒劑。
我決定躲在她身後不出去了。
正在此時,厚氈之上傳來了劃破之聲,有物從那劃破之處鑽了進來,是一只顏色烏金的蠍子,那蠍子着實長得奇怪,象是上好的鐵銅鑄成,那厚厚的皮氈子也被它割了一個洞,可見它的鉗子利如刀刃。
而且它是帶頭的,厚氈劃破之處,接二連三地,便有數不清的蠍子從那裏鑽了進來了。
青瑰如臨大敵,袖子一揮,袖籠裏白光連閃,那些小蠍子便掙紮了幾下,跌倒落地,她飛身而起,把地面上鋪着的那張長毛地氈揭起,那地氈飛了起來,剛好封住賬頂缺口之處,她手底長針連閃,那地氈便釘在了帳頂之上,缺口被堵住了,接二連三不斷跌落的蠍子總算停止了往下落,但賬頂依舊悉悉索索,聽在耳裏,讓人牙滲。
我正感覺放心,耳內卻聽到了異聲,張眼一看,便看見那只領頭的大蠍子張牙舞爪,向我直沖了過來,它烏金色的鉗子發着青色冷光,讓我感覺到一絲不妙,急往後退,念及青瑰這位姐姐對處置這東西甚有心得,忙向她呼救:“青瑰姐姐,快把這東西弄走……”
她停在遠處,神色惶急:“月姑娘,你別動,這種烏金蠍是随着人的動作而動的,如果你不動,它便不會進攻。”
我忙站立不動,那蠍子豪不客氣,手腳齊動,沿裙角爬上了我的身,在我身上往回徘徊,進攻倒是沒進攻,不過沿脖子爬上了臉,蹲在我的鼻子上和我對視,讓我頭一次認清了蠍子的眼睛長在哪裏這個高深問題。
我哆嗦着嘴唇道:“青瑰姐姐,它到底要在我鼻子上呆多久才下去啊?”
她聲音淡淡:“我也不知道,只不過你不動,它定不會咬你,此蠍甚毒,比殿下所中的黃金蠍更毒一些,如果你被咬了,連我都沒有把握解了它的毒。”
我思摸良久,只敢轉動眼珠,見李澤毓神志又不大清醒了,被她扶在床榻躺下,一動不動,她拿了一塊布,拭着地上潑掉的藥水,擰幹了,擠在一個杯子裏,卻不再理我。
我終于有些明白了,婉轉着提醒:“青瑰姐姐,您就讓這蠍子這麽呆在我的臉上?”
她淡然一笑,眼神只望着李澤毓:“你不動,它自不會咬你,但你能堅持多久,我豈會知道?”她輕輕地道,“我勸你別說太多話,蠍子聽到了聲音,也會狂性大發的。”
我徹底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真是在整我來着!
讓一只毒蠍子整我,這該有多大的仇恨啊!
可我就是不明白,咱們第一次見面吧,有什麽深仇大恨,要你利用只蠍子來處置我?我也聽話,她說不動就不動,居然讓這只蠍子堂而皇之地爬上了我的臉!
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密宗流的人呢?不是進營賬偷鷹來着麽?怎麽見着你家首領處于如此狼狽的狀态也不上前幫幫忙捉蠍?
我定着眼珠子,盡量不惹怒這蠍子,不動臉上的肌肉,只微微動着嘴巴:“你們進來,就沒見到鷹?鷹偶爾也能捉一下蠍子吧?”
憋着嗓門發出的聲音,聽到我自己的耳朵裏,都辨不清意思了,可她聽明白了,微微一笑,笑容如落雪梅花,清麗脫俗,眼神卻帶着幾分陰冷:“今日前來襲營的人準備充分,先把那示警的鷹兒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全給捉了,如果有鷹在,又哪會讓這麽一些蠍子沖進中軍賬,傷了殿下?”
我叫苦不疊,心底明白黴運當頭,好吃不吃的在這等當口想吃鷹肉了,密宗流的人命令執行得徹底,連一只鷹都沒有留下!使得蠍子進營,沒有鷹可以示警,所以說,這蠍子爬上身的危機到頭來是我自己嘴饞引來的?
又念及這青瑰對我的敵意都不能掩飾了,如果讓她知道是我下了偷鷹的命令,只怕會讓這蠍子會直接劃破我的臉,咬了我的眼珠子。
我唯一的期望,就在那偶爾清醒,經常性地糊塗的李澤毓身上了。
想着他如果清醒過來,念着我當了他幾次暖床侍婢的份上,會不會救我?
蠍子又爬近了我的眼珠子幾分,我都看清它鉗子上的絨毛了,身上的冷汗沿着背脊直往下流,眼珠子是不敢動了,嘴巴也不敢動得太過厲害,憋着嗓門道:“殿下,殿下,太子殿下……李澤毓……”
青瑰笑了笑,将手裏的盛藥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朝我緩緩走了過,這蠍子感覺了人的走近,鉗子揮動得更有勁兒了,我得承認,我有些被吓破了膽。
她輕眸淺笑,順手拿起桌子上的長木簽朝那蠍子伸了過去,那蠍子的鉗子一伸鉗,就把那長木簽給夾斷了,斷口之處,更帶着淡淡的紫青之色,顯見着是毒液。
我感覺到眼睫毛被那蠍子鉗子微微撥動,一個控制不住,便眨了一下眼,那蠍子尾部長刺便直刺了過來,我命休已……我閉上了眼,等着那蠍尾刺進我的眼裏,可等了半晌也沒有等到,顫抖着睜開眼睛,卻見她拿了那兩尾木簽子夾住了蠍尾,微微一笑:“我能幫你擋得了一時,可擋不了一世,下一次,期望你能好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