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相握

李澤毓握着我的手,微微揚高,他棕色的手指和我略有些蒼白的手指交互相纏,襯着他拇指上鑲了老坑玻璃種的精鐵扳指,如澆鑄在了一起,“我們一起來的,自然要一起走。”

我的衫袖滑下了手肘,有冷風拂過,露在外邊的肌膚便一片冰涼,但有熱力從他的掌心傳遞過來,四處漫延,使我如被暖水包裹,他的側臉,被帳內的燭火照得氤氲,下巴卻是冷如青岩,眼眸暗暗,映在他另一支拿着的劍上,清冷冰涼。

阿史那梅走下了寶椅,長毛地氈盛開的西番蓮花在她足底緩緩而開,她望着我們,眼底似有笑意,又似沒有,停駐在我們相握的手腕上,“那麽,只有留兩位在這裏住上幾天了。”

她的眼神讓我一哆嗦,想縮回手來,奪了兩奪,從李澤毓手裏奪不回來,卻使那早已破了的衣袖直滑下了手肘,露出了我被師傅療傷之時那未好的累累傷疤。

我忙用另一只手扶住衣袖往上拉,想要蓋住那傷疤,但不知何時被樹枝劃破的衣袖早已不能摭擋,我擡起腳就往李澤毓的腳背上踩了下去,他一怔,松開了我的手,我把衣袖拉拉好,擡起頭來,才發現李澤毓的眼神很受傷。

師傅說我,有時候我是一頭白眼狼,翻轉肚皮就不認恩人……這是在他給我擺弄骨頭治傷之後,我冷不防咬了他兩口,從此以後,他給我治傷總戴着白金手套時說的話。

我想向他解釋,有的時候,我很內向,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未免會做出些傷害人的事來,我這麽做,其實是不想讓人見到這個一個臉上光潔如新的人,內裏其實傷痕遍布,比如說一個皮光肉滑的蘋果,總不想讓人知道裏邊已經壞成了棉絮。

可他卻轉過了頭去。

我正思摸着怎麽樣表達歉意,冷不防的,我的手又被人拉了起來,衣袖直卷上了手肘,我大怒,連奪兩奪,轉過身就踢了過去,踢在了實處,可那人一動不動,手腕處勒着的手指冰冷沁涼,我擡頭望去,吓了一大跳,那人卻是阿史那梅。

這一腳踢得……我魂飛魄散。

“夫人,我不是特意要踢你的,我原本想着踢頭狼……”我看了看她沉如水的臉色,“或是豬來着……”。

她不聽我解釋,勒着我的手腕,使我的手腕生疼生疼,眼底有光華流動……依我看來,那是兇光。

我想奪回自己的手腕,卻又不敢,我這人很識時務的,對真正的惡人有一種天生的膽寒,對我來說,阿史那梅比李澤毓可陰冷多了。

“這手肘上的傷疤是哪裏來的!”她的聲音如刀子劃破氈帳。

她望着我,眼底有暗紅之色,臉色凝止僵化,一動不動,看在我的眼底,實有些害怕,我覺着自己的嘴唇在哆嗦,“這個,是師傅治傷時弄的?旺財那頭獅子不小心咬的?在山坡上滑下來時弄的……”我望着她越發陰沉的臉色,“要不,是人販子……”

不過是個葉形的傷疤而已,我怎麽知道什麽時侯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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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之下,她眼底的光華轉成了兩行清淚,沿着她光滑的面頰往下滴,她終于松開了我的手,我松了一下氣,把手腕活動了一下,可還沒來得及把衣袖拉好,她攏我入懷,我的面頰撞在了她刺繡的衣飾之上,酥麻刺癢,她耳飾上的冰玉貼在我的臉上,沁入心底,她低聲咕哝着我聽不懂的話,我茫然四顧,四周圍的侍女臉上有驚詫之色,有一個領頭的侍女遲疑着上前,又和她咕哝了好大一通我聽不懂的話,她攬我攬得那麽緊,我掙不開,把臉轉向李澤毓,他微垂着臉,刀削一般的面頰隐在暗影裏,敞開的帳頂月色清輝撒下,使他的臉只餘清冷。

我有些害怕,心底陡起了一股涼意,卻不知這股涼意從何而來。

阿史那梅咕哝了一大通我聽不懂的話之後,終于放開了我,她臉上的淚水已将她臉上的妝容化開了,“我的兒,終于找到你了。”

這句話,對我來說,可比剛剛我踢了她一腳踢實了更讓人魂飛魄散。

她莫非發了癔症,腦袋被狼咬了,我剛剛踢的不是她的大腿是她的頭?

我拔腳就想跑,可跑不了,我的手腕又被她握得牢實,而且兩個手腕都被握了,她神情激動,而且激動得不得了:“自你被你父王派人搶走之後,這麽多年了,我終于又見到了你。”

我想向她解釋,我的出身不太好,和父王扯不上關系,我的出身之處,是人販子的鐵籠子……

可她臉上縱橫交錯的眼淚讓我說不出話來。

我心想,是不是因為我的出身不明,所以人人都想趁着我糊裏糊塗的時侯栽個出身給我,撿現成便宜?好騙人養老?

我勉強地笑了笑,“夫人,您認錯人了。”

她又激動了:“不,我沒有認錯,你手肘上的這個記號,是我親手用釵子烙上去的。”

她從頭頂上拔下一個鎏金累絲鑲寶玉的釵子,釵子是一片葉子的形狀,邊緣有規整勻實的小卷草紋樣。

我看着那釵子,認真地告訴她:“夫人,您真的弄錯了,您看您這釵子的形狀,比我身上的傷疤小了許多,我這傷疤,是師傅手藝不好,替我治傷的時候失手弄出來的。”

“沒錯,就是它,你出生之時,知道了有人要來搶你,我燒紅了這根釵子,在你身上烙下了這個印子,連夜将你送走,哪知道半路上還是被人劫走了,隔了這麽多年,你已經長大了,這疤痕當然也會大,鳳兒,你是我的鳳兒。”

她剛剛擦幹淨的面頰又被眼淚糊成了一片。

我更認真了:“夫人,您燒紅了這釵子來烙這個印子,那麽這釵子還完好無損?中央的寶石沒有碎裂?”

她向我解釋:“這釵子我後來讓人重鑲過了……”

我道:“那這釵子就不是原來的釵子了,既不是原來的釵子,手肘上的疤痕又豈能對得上?疤痕也就不是原來的疤痕……”

我一翻嚴密的邏輯推理讓她很崩潰:“關鍵不是這釵子,關鍵是你的确是我的鳳兒……”

人一甘認了死理,就沒有什麽好勸的了,怎麽解釋講道理她也不聽,死都認定我是她的鳳兒,從白天到夜晚講了一整天,把她的鳳兒剛出生時的眉毛眼睛鼻子等等講了一個遍,每講一種,就把視線移到我的臉上,感慨,雖則你長大了,卻一點兒沒變,瞧這眉毛,瞧這眼睛,她告訴我,我原來的名字叫楚鳳月。

這不,我又多出一個名字來了?

我其實很想問她,既然沒變,咱們初一見面,你認不出來,你還趕了狼來咬我?

可再怎麽說,她也不聽,她是一個認死理的人,最關鍵的是,經過這麽一番折騰,我實在餓慘了,面前擺放的美味佳肴,吃了再說。

我們的處境,當然不象剛剛那樣子了,金帳裏的桌椅被重新擺放好,菜肴重上了上來,我也不站在李澤毓身後了,被奉為佳賓,我一邊聽着她把我全身上下都品評了一番,把長大之後與出生之時的相似性一一述說,一邊用嘴把桌上的菜肴全都品嘗了一番,将這裏的菜肴和李澤毓軍中的菜肴反複對比。

接下來,我飽了,飽了之後,便有些犯困,再加上她說的話引不起我的同感,她激動的眼神也引不了我的激動,她熱淚盈眶,我百無聊奈,于是,我又睡着了。

朦胧之中,我被人抱起,放進一大堆柔軟的皮毛之中,溫暖舒适包圍了我,我攬了攬枕頭,在上面蹭了蹭,睡得死沉死沉。

一般我睡着之後,夢中有好幾次都有人在耳邊竊竊而語,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所以,這一次我也等着這個夢,等待着它再次發生,可這一次,卻沒有發生,四周圍靜悄悄的,一點兒聲息也沒有,于是我真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沉得直往棉被下墜了下去,墜着墜着……忽地,我真往下直掉了下去……睜開眼來,就見到面前有一張臉,眉清目秀,漆黑的長發襯着藍色緞帶垂落,劃過我的面頰,一雙眼的眼角微微上挑,一眨動,便如有桃花從眼角四溢而出,這是一個陌生人,且是一個長得好看的陌生年青人,我吓得身軀直往後移,才發現自己早跌到了床下。

他拉着我的手腕,一縷長發飄在額前,他微一甩,那長發便拂過耳邊到了腦頂,再滑了下來,“閣主,屬下沒有辦法,怎麽叫您,您都不醒。”

我吓了一跳,又聽着聲音熟悉,指着他道:“你,你,你……”

他微微地笑,“不錯,我是葉蕭。”又默默地望了我一眼,“閣主,最近這些日子,屬下好不容易恢複了原來容貌,閣主,您看看,您對我還有印象嗎?”

我死命地想要甩開他的手,跳起來,“你又來幹什麽?”

他有些沮喪:“閣主,我知道你怪我把你推下高臺,但我這也是心急的……”他把臉湊到我的在前,“您真的對我一點兒映象都沒有了?”他再道,“酥油餅子,梅花形狀的……葉片兒,葉臊…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我奇道:“你肚子餓了?”

他臉色沮喪了,怔怔站在我面前半晌,忽又展開笑臉,“不怕,閣主,你終有一日會想起我來的。”

我驚得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心道如果有這麽個人整天地跟在身邊,那我豈不是連覺都睡不好?

我忙道:“劉德全……”我看了看他俊美的臉,“……葉蕭,你也不用老跟着我,你還有一把事要做,比如說你那些夫人,你那些手下,都要靠你養活……”

他噙了滿眼的淚,“閣主,屬下好久沒有聽到您這麽親切的關懷了。”

“所以,你先去忙吧,绮鳳閣需要你……我恢複了記憶,自會去找你。”我道。

他語氣急迫,“閣主什麽時候記起來?閣主是不是已經記起來了?”

我含含糊糊,“你別着急,該記起來的時侯,自然就記起來了。”

他臉色疑慮,“閣主,你是不是不願意走?”

我忙道:“哪會?”

他在我面前踱了兩步,停在我身側,語氣忽地轉急,“閣主,你是不是不舍得李澤毓,所以不願意回绮鳳閣?”我張口結舌,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他接着道,“閣主,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不怪你,但你要小心他,一定要小心他!”

我勉強地笑道,“葉蕭,你說的話我都弄不清楚,你把我推下了高臺,反而要我小心他?他一直在救我,我為什麽要小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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