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變形
隔了良久,那道人影終于在窗戶上消失了,我這才緩緩坐回到床沿之上,用被子蒙上了頭,夜晚的風吹得竹枝嘩嘩作響,傳進我的耳裏,變成了蕭王後凄厲的叫喚,模模糊糊,充慢怨毒。
這個時侯,我特別想見葉蕭,可他早已不知藏在哪裏去了。
他的身份有許多,身材也變來變去,一會兒肥一會兒瘦的,可只有他,才是真實的人,沒有瞞我。
還有旺財,我從被子裏伸出頭來,看見旺財在窗沿上坐着,眯了眼似睡非睡。
第二天早上,侍女送來了五色小點心并一小碟玫瑰醬,這是我平日裏最喜歡吃的,今日卻提不起興趣,隔不了一會兒,師兄走進了門,向我道:“小師妹,你怎麽老悶在屋子裏不出去?今日春光甚好,咱們出去在城裏轉轉吧。”
我提不起勁來,“你和師姐去吧。”
師兄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你怎麽啦,小師妹?你是怕外邊還象前些日子一樣亂吧?你放心,新法王已經立了,街道上平靜了許多,不會有事的……來吧,來吧,你還沒有看過幽州城呢,可繁華了。”
我跟着他走出屋,師姐在樹下等着,微微地笑,見我出來,遞給了我一個帷帽,我實在想不出這樣的師姐,怎麽會讨厭我?真希望那晚見到的聽到的,只是一個夢。
可我知道,那不是一個夢,我的身邊,可信的,就只有旺財了,我喚道:“旺財,旺財!”
師姐皺眉道:“小師妹,如今街上人多,你帶它出去,小心被人發現。”
我心底道:如果不帶它,我才不敢眼你們出去呢。
但師兄也用不贊同的眼光望着我,我只得沒有帶旺財。
我不想跟他們出去,更不想呆在世子府,我忽地發現,這世間,竟是沒有我能呆的地方了。
還是街上好一些。
街上熱鬧非凡,在那麽熱鬧的地方,身上總不會拔涼拔涼的。
師兄和師姐一左一右走在我的身邊,向我介紹:“今日是廟會,街上的人可多了,各式小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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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我們便不知不覺走到了廣場之上,是那一日我來過的同濟寺,那建在半山腰上的寺院,山腳下,是那日聚着無數信徒的廣場,只不過今日,廣場上擺滿了各式小吃,豆汁、灌腸、炒肝、麻豆腐、炸醬面等。
一派的繁華富足,哪裏還有半分當晚的陰冷殘酷?
師姐一路買過去,不一會兒,手上便端了肉末燒餅,碗豆黃,芸豆卷等,她笑吟吟地把手吃着,又遞給師兄不少,連旺財嘴裏都不停地嚼着,師兄手裏拿了芸豆卷,剛放進嘴裏,便聽得廣場上有人唱:“日斜戲散歸何處,宴樂居同六和局。三大錢兒買甜花,切糕鬼腿鬧喳喳……”
師姐聽了,興奮地拉了師兄就走,“去看看,去看看,那宴樂居和六和局,是楚國小吃,在幽州城可不容易吃到。”回過頭又對我道,“小師妹,你也來。”
我暫且把心思抛開,跟着她往前,來到了這處小吃檔前,師姐叫叫了三碗甜甜的豆腐花,一大碟切糕,招呼我們坐下來吃,切糕很甜,果料糖蜂糕也很甜,我吃了兩筷子就放下了,擡頭看着那制小吃的師傅,他戴着低低的裹巾,巾壓在眉毛上,滿臉的胡須,看不清面容,我看他制銀絲卷,把面粉揉啊揉啊,揉得極薄,正看得有趣,他擡起眼來瞪了我一眼:“哪裏來的小赤佬,看什麽看,想偷師麽?”
我氣極,轉過頭去,又不服氣,看見桌子腿上有幾只螞蟻,悄悄地拿起來,趁他偏過頭去拿糖,把那螞蟻彈在了面粉上,他一回頭,把糖撒在面粉上,把螞蟻蓋住了,他把那銀絲卷放進蒸籠裏蒸,銀絲卷快熟,一會兒功夫,就被人買走了,有人大叫:“卷裏有螞蟻!好幾只螞蟻”
他又作揖又陪錢的,好不容易把那人打發走了,轉過身看見我捂着嘴笑,怒聲道:“小赤佬,是不是你搞鬼!”
他滿臉的胡須亂抖,直沖到我的面前,揮着那滿是面粉的手直指我的鼻尖,吓了我一大跳,轉身就往師兄師姐身後躲,師兄與師姐忙攔住了他,我看着他憤怒噴火的雙眼,存心要同他吵架,在師兄師姐身後向他做鬼臉,他大怒,拿了舀湯的鐵勺子就往我頭頂上揮,大罵,罵的是楚國方言,我聽不懂,但我覺着身上涼撥涼撥的感覺少了些,他這樣很好,什麽喜怒哀樂都現在臉上,我看得明,猜得透,不象師傅他們,永遠都有另一張臉。
還有李澤毓。
我不知道他們什麽時侯是在演戲,演給誰看,是我,還是其它人?
師兄拿了一個銀餅子出來,丢在他的手上,他掂了掂,臉上的怒氣少了一點,不再多說,回轉到案臺邊繼續搓面團去了。
我又意興闌珊起來,師兄師姐怎麽逗我,跟我說話,我都不想理,都會想着,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還是為了哄我?
這麽想着,我看着兩人都不耐煩起來,便對師兄師姐道:“師兄,師姐,沒什麽好玩的,咱們回去吧。”
師兄将兩根手指伸到我的面前晃了晃:“小師妹,你怎麽啦?怎麽魂不守舍的?你在想什麽?”
我避過了頭,看着師姐的手緊緊地握着劍柄,指骨都發白了,可她臉上依舊笑吟吟的,滿是關懷的神色,我更意興珊瀾了,把師兄往師姐身邊一推,“要看你們看吧,我先走了。”
師兄叫喚了兩聲,“小師妹,小師妹……”
我在人群裏東彎西拐,一眨眼就把師兄師姐甩在了身後,隔不了一會兒,我身邊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面孔,我覺得很自在。
我偷偷地摸了兩個小攤販檔口上的春絲卷來吃,惹得那小攤販追着罵了我半條街,這才把丢了一個銀餅子給他,小攤販看着銀餅子,臉上露出後悔的神色……我又追着一條流浪狗跑了半條街,把那條狗追得上竄下跳,嗷嗷直叫……到了下午,太陽西斜,我沒有什麽可追的了,也不知道自己來到了哪裏,面前是低矮的平房,鼎沸的人聲,前面有一條河,汲水的女人來往不絕,河邊有孩童在玩水嬉戲,鼻端傳來了飯菜的香味,每家每戶都煮上了飯菜,熱氣騰騰,只等着家人返回。
我也該回去了,可我能往哪兒走?
我垂下頭,看着那緩緩的流水,透明的水裏映出了我和我坐的那塊石頭,我理了理發髻,站起身來,卻發現水裏倒映出了另一個人,青衣錦佩,容顏如玉,我倏地轉過身來,指着他:“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夕陽之下,楚博微微地笑,“我怎麽就不能在這裏?”
我左右望了望,看清這裏并不是都市的中心,不過是貧民區,不會有兵士衙役經過,這才略有些放心,冷下了面孔,“你來幹什麽?又想劫持我替你擋刀箭麽?”
他笑了笑:“不,看你一個人……也沒有人和你玩,只好和狗玩,逗着賣小吃的商販來玩,所以,過來陪陪你,說實在話,我是有些好奇,這世上怎麽有這麽無聊的人,無聊得能将流浪狗都追上半晌。”
我張口結舌:“你一直跟着我?”
他抽出一個紙扇子,扇了兩扇,另一只手伸出來,揉了揉我額前的頭發,“月牙兒,今夜我陪着你,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
我很感動。
他接着道:“天底下無聊的人很多,能找一個象你這麽無聊的,卻不多,我就是想看看,你能無聊到什麽程度。”
我怒瞪着他,“你沒事可做麽?”
“沒什麽事,要知道,我這些高位上者的,有時侯其實也挺無聊的,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比我更無聊的……”他頓了頓,“有頓遇知已之感。”
我氣得笑了,“你想跟着就跟着,不過,身上帶夠了銀錢嗎?”他點了點頭,我道,“我做什麽你都陪着我?”
他再點了點頭,兩只眼興味盎然。
他的話,我當然不信,象他這樣的人,哪有空陪我玩,他潛進晉國,定有算計……我一想起這兩字,頭就痛了……管他李澤毓還是楚博,我都不想理。
我也理不了,他說得沒錯,我也只有流浪狗能同我玩了,還要在流浪狗沒有母狗或公狗勾引的情況下……我還不能選擇公母。
我有些後悔,聽了師兄師姐的話,沒把旺財帶出來,這麽一來,在他面前,也有些氣勢,力量也均衡,在這種力量不均衡的情況下,基本上是他玩我了。
他沒有問起我怎麽啦,李澤毓怎麽啦,我過得好不好之類的廢話,只說要陪我,雖說是為了研究我的無聊程度,這讓我很安心,我一安心,就決定好好地整他一番,以報他上次把我當成擋箭牌之仇……我得承認,我是有些無聊。
絕對不會承認我這是寂寞。
我身邊的人多着呢,有師傅,有師兄,也有師姐,還有李澤毓,個個兒都把我捧在手心上,我寂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