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幻境

唐玄奘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嬰兒的啼哭，高大的寺廟，暮鼓晨鐘，還有木魚，佛經的聲音。

所有的一切，都模糊成一個巨大的背景。

□□做成的封印。

咔嚓咔擦，封印破碎的聲音。

還有一道高大，桀骜，卻又落寞的身影，背對着他，一點一點的走遠。

夢裏面，唐玄奘拼了命的想要剝開眼前的迷霧追上走在前面的那道聲音，偏偏腳步沉重的像是背負了鉛塊一般。

一直走一直走。

他拼了命的想要看清楚那人的長相。

一直到那人跪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彎下腰，低下頭。

血順着铠甲一直流下來。

唐玄奘親眼看着那人渾身的血肉被旁人狠狠割下，每一刀，他看得清清楚楚，毫發畢現。

心髒抽搐痛楚。

他想要阻止，卻發現根本無法動彈，甚至連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沒有發出。

是誰。

是誰。

夢境中，唐玄奘張大了嘴巴想要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卻像是被一道無法言喻的力量給狠狠束縛住了似的。

無能為力。

心如刀絞。

“大聖——”

猛地從原地坐起身來，渾身冷汗，唐玄奘臉色煞白，呼吸急促的厲害，環顧四周，一直到看到孫悟空那張臉，方才稍稍鎮定下來。

孫悟空的表情跟平時沒什麽兩樣。

微蹙了眉，伸出手來摸了摸唐玄奘的額頭，“怎麽了？”

唐玄奘嗓子幹澀。

此時此刻，只覺得眼睛幾乎像是移不開一般，望着孫悟空，就像是找到了一個足夠讓他心中安定的支柱似的。

他想要跟他講一講方才的那個混亂至極的夢。

張嘴要講，卻發現腦海之中一片空白，什麽東西都沒有。

“我剛剛做夢了…夢到…夢到…”唐玄奘眼神有些說不出來的迷惑，他竟是一瞬間徹底不記得方才夢境的內容了。

“欸…”正在努力思索着之前夢到了什麽，唐玄奘習慣性的準備避開身上的傷口，卻驚奇的發現了自己原本傷痕累累的身體竟是恢複的完好無損了。

“大聖，我身上的傷好了？”

“恩。”

孫悟空背過身去，淡淡點了點頭，一如既往的少言寡語。

唐玄奘卻是眼睛猛地亮起來，一把抓住孫悟空的胳膊，“大聖，你居然能夠在一瞬間把我身上的傷都給治好！”

孫悟空悶哼一聲。

眼中閃過一絲吃痛，又很快掩蓋下去。

恢複成平日裏有些不耐自負的樣子，瞥了唐玄奘一眼，随意點了點頭，“俺是齊天大聖，有什麽傷痛是治不好的？”

“齊天大聖…”唐玄奘習慣性的在口中重複了一遍，只覺得身體最深處，像是有什麽東西瞬間湧動起來，翻湧着，卻被壓抑着。

“對了，你給俺好好待這兒別動。”孫悟空伸出手來撓了撓耳朵，有些嚴厲的瞪了一眼唐玄奘，金箍棒順手劃了一個圓圈，将他圈在裏面。

“俺出去有點事，馬上就回來。”

說罷，他便是手執金箍棒，背對着唐玄奘，一步步的走遠了。

一直都到離開唐玄奘的視線之外。

孫悟空臉上原本算得上是平靜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幽深複雜起來。

他方才做夢了。

他一直守在身邊，他自然是看到唐玄奘在夢境之中的所有表情變化。

他聽到他在叫自己大聖。

他聽到他在跟大聖介紹自己，他是江流兒。

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怕是唐玄奘夢到的，就是前世的記憶了。

說不上歡喜。

孫悟空眉頭緊皺，竟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心煩意亂。這一次生死一線，重傷昏迷，觸動了前世的記憶，他算不上是歡喜，心中複雜倒是更多一點。

恢複記憶。

對江流兒究竟是好還是壞。

孫悟空有些看不清楚。

自私來說，他更希望唐玄奘能夠恢複一切記憶，記起上輩子的江流兒，記起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路，這樣，這樣他就可以揪着他的耳朵，揪着他的衣領，好好的揍他一頓。

可是理智上呢？

西天取經，修成正果。

這才是江流兒這十世輪回，唯一想要達成的夙願。

若是自己一步一步促使他恢複記憶，若是自己再一次親手，毀掉了他西天取經的夢想。

多自私。

輕笑一聲。

深吸一口氣，再深深地呼出來。

孫悟空一棒直接砸在地上，皺着眉頭看着地上龜裂的裂痕，低聲咒罵一聲。

什麽時候俺老孫還需要顧忌那些有的沒的了。

都怪江流兒那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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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玄奘獨自一人坐在孫悟空畫的圓圈裏，腦海中卻是不自覺的回到了昨日在黑虎山的情形。

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從上往下跳的。

以至于到後來恢複意識，恍恍惚惚能夠站起身來的時候，他依然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逃出去。

鼎鼎大名的玄奘大師。

可實際上，除了那些佛經典籍之外，他連保護自己的基本能力都沒有。

更何況。

大聖被他趕走了。

被他的不信任給傷害到了。

被綁在鐵柱上面受火燒火烤的時候，他心中竟是沒有害怕，只有滿滿的，對孫悟空的愧疚跟自責。

齊天大聖心高氣傲。

他又怎麽會去而複返的再來保護自己？

正在他萬念俱灰的時候。

孫悟空立在空中，紅巾烈烈，铠甲如同烈焰鎏金，将他抱在懷裏。

此時此刻。

唐玄奘只要一想到之前孫悟空望着他的那雙黑金色的眼睛，都抑制不住的臉頰發燙，連帶着渾身上下，都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熱的厲害。

多好。

他一定是修了十世的福緣，這一世，才能夠遇到齊天大聖來做他的徒弟。

“俺回來了。”

孫悟空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唐玄奘的面前，他習慣性的擡頭，目光卻在觸及他身後東西的那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愣住。

“大聖，這是…”

孫悟空身後跟着有将近一百個妖怪，貓妖，樹妖，虎妖，蛇妖，全部都有。

他右手一揮，手中金箍棒變做的繩子瞬間舒展開來，一百個妖怪收斂起所有的戾氣煞氣，老老實實的站在唐玄奘的面前。

孫悟空挑了挑眉，若無其事的指了指面前的這些妖怪，有些不耐煩的開口。

“俺今天教你辨認妖怪。”

“……”

“一個個的來。”

不知道孫悟空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段收服了這些妖怪，幾乎是将方圓百裏有名一些的妖怪全部都聚集在了這裏。

而偏偏這些妖怪平日裏絕對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到了孫悟空的面前，或者是到了唐玄奘的面前，哪怕是明明知道這是一塊兒肥的不能再肥的肥肉，卻一個個連多望一眼都不敢。

開玩笑。

昨日揮手之間覆滅整個黑虎山，所有山上妖怪，乃至那個修煉千年的黑虎山之主，全部都沒有一絲一毫還手的能力，片甲不留。

甚至是那一座山。

也在頃刻之間，被孫悟空夷為平地。

現在的孫悟空在這些妖怪眼中，那就是一個赤｝裸｝裸的煞星！

還是一個無論是誰都不敢招惹半分的絕世煞星。

“聖僧好，我是遠處那片山上修煉了五百多年的蛇妖，奉齊天大聖之命，教您如何辨別妖怪。”

蛇妖是一個妖媚入骨的女人，站在原地，若不是她自己承認，怕是唐玄奘想破了腦袋，也絕對不會相信她是妖怪。

玄奘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自然是有些手足無措。

修煉五百年的妖怪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告訴他如何辨別妖怪…習慣性的望向孫悟空，還沒開口呢，孫悟空變得有些不耐煩的瞪了蛇妖一眼，“愣着做什麽，快點說！”

蛇妖吓得渾身一顫，完全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又得罪了這個煞星，急忙躬身開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哪怕是我們修煉成人形，眼睛的花紋還是獸類的花紋，跟人類的眼睛是不一樣的，聖僧若是不信，可以仔細瞧瞧。”

說罷，唐玄奘便是順着眼睛望過去，果不其然。

那一雙眼睛，不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來，

冰冷，可怖。

就是一雙蛇眼！

“好了好了，下一個！”孫悟空出言打斷，皺着眉頭示意換下一個妖怪出來，望着蛇妖扭着腰肢退下去，還是心中有些說不出來的煩躁。

雖然明明知道蛇妖的習性天生如此，可是看着她在唐玄奘面前使用媚術，哪怕是唐玄奘視若無睹，他還是抑制不住的想要阻止。

“聖僧，你看我變成人形之後這地上的影子！”

“聖僧，你看那老虎的胸口。”

“聖僧，你聞我們身上的氣味！”

“……”

“……”

或許是怕一不小心激怒了孫悟空，所以各個地方叱咤一方的妖怪們一個個的竟是都賣力的将自己變幻成人形之後的缺陷告訴唐玄奘，說的也是詳詳細細，生怕遺漏了那一點。

一直到所有的妖怪全部都說完之後，孫悟空又是右手一揮，面前所有人全部都消失不見，山洞裏，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唐玄奘知道孫悟空費這麽大的力氣找這麽多妖怪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沒有信他。

抿了抿唇，唐玄奘轉過頭去望向孫悟空，“大聖，剛剛他們說的那些我全部都記住了。”

孫悟空像是沒聽到似的，背對着唐玄奘靠在石頭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以後我一定會相信你說的話，再也不會自作主張了。”

“大聖，對……”

對不起這三個字還沒說出口。

孫悟空變得睜開了眼睛，未蔔先知一般的打斷。

依舊是那一副不耐的表情，揮了揮手，“行了行了，你是個傻子，俺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對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唐玄奘猶豫片刻，還是望着孫悟空的背影問出了口：“大聖，你是怎麽知道我以前乳名叫住江流兒的？”

話一問出口。

孫悟空原本在朝火堆裏添木頭的動作猛地一滞。

“江流兒永遠都信他的大聖。”

“你為什麽不信我。”

這是孫悟空在暴怒，失望，氣憤之中，幾乎失去控制失去理智，沖着唐玄奘問出來的一句話。

他甚至能夠感受到唐玄奘此時此刻望着他的視線。

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将手中的木柴丢進火裏。

裝作若無其事一般。

孫悟空随意揮了揮手，“俺是齊天大聖，上下可知五百年，說不定你小時候尿床尿褲子的時候，俺還打過你的屁股。”

“……”一張臉瞬間漲紅，唐玄奘嘴唇嚅嗫着，卻不知道應該反駁什麽才好，半半天，才憋紅着一張臉瞪了孫悟空一眼。

“我…我…可是你師父！”

掩下眸底所有深不見底的情緒，孫悟空勾起薄唇，笑得有些意味深長，猛地回頭，一直逼近到距離唐玄奘不到一指的位置方才停下。

甚至能夠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

孫悟空挑眉，一本正經。

“那師父，夜深了，徒弟伺候你歇息吧？”

轟的一聲——

臉色再度漲紅。

猛地別過臉去，唐玄奘喉嚨幹澀，使勁搖頭。

“你…你怎地如此無禮…我…貧僧…阿彌陀佛…”

最終孫悟空還是沒有再繼續逗弄唐玄奘。

他睡在鋪好的幹草上面，一夜無夢。

孫悟空坐在高高的樹枝上，望着遠處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風聲，蟬鳴，蛙叫。

一夜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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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趕路依舊是孫悟空在前，唐玄奘在後。

路過一個宅院的時候，唐玄奘看了一眼，心中有些驚奇，“大聖，你看這宅子，美輪美奂，倒不像是建在山野之間的。”

孫悟空皺着眉頭随意轉過頭來看了一眼，不過就是普普通通的宅院，除了修建的的确是精致至極以外，并沒有什麽異常，自然沒有多加關注。

于是兩個人繼續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

當第二次看到這座宅子的時候，唐玄奘有些奇怪，“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怎麽又回到這兒來了？”

孫悟空蹙眉。

這一次，他眯着眼睛仔細又看了一遍這座宅院，依舊是沒什麽異常，但似乎不知道在哪兒見過，說不出來的熟悉。

偏偏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出來。

第三次。

第四次。

唐玄奘站在宅院面前，表情已經是有些緊張了，習慣性的望向孫悟空。

“大聖，我們是不是…遇到妖怪了？”

孫悟空笑。

“師父，看來咱們這是無意之間，走到了別人設下的幻境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