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回 [貳]
那日顏修為屈瑤開了撫心順氣的方子,他趁着斜陽早歸,在桃慵館中住了第一宿;這時候,泱京的白晝有翠綠樹影與晚開的花,夜裏涼爽風勻。
到第二天,上午巳時未過,就得知有內侍與武官要來了,桃慵館中的丫鬟媽子,以及做着事的大小家仆,都到了前院跪着。顏修正在書房翻找出一本講古文的冊子,見莫瑕着急地來了,邁着小步進門屈膝,說:“大人,宮裏的人已經到了。”
“你慌什麽?我知道了自然要去的。”顏修似乎還有空閑安撫莫瑕,他立即将手裏的書放下,又随意理着藍色氅衣的袖子,将襯袍也拉扯得平整了些,他在莫瑕前頭走着。
又是個日光透亮的白晝,天空淡藍,門前長着的桃樹,枝幹彎曲,生成了參差怪異的樣子,顏修邁步朝前,路上沒見一個人,順着青磚路面再走,又過了幾番牆門長廊,他往前院去,莫瑕在一群人身後跪下了,上身低伏着。
顏修開了扇子擋日頭的光,才清楚瞧見站立着的幾人,他們從門外來了,繞過巨大的影壁,內侍着的是宮中衣服,而幾個小武官,都穿得簡單輕便些。
內侍傾身提嗓,站立好,就說了:“別跪着,快去外頭搬東西,陛下有賞,賀喜侍禦師大人。”
顏修作揖給他,說:“勞煩公公和各位大人奔波了。”
內侍和護送的人并沒有久留,賞賜的東西有金銀珍玉、瑪瑙珊瑚,有蘇杭的緞子和書畫文玩,山陰專程帶了幾個家仆去,聽從顏修的話,一一完整收着,入了庫房裏。
“今晚有陛下的宴會,我給大人挑了新衣裳,沐浴也吩咐下去了,他們在準備着。”莫瑕端了清茶,供給顏修在餐後漱口,已經過午時了,到了一天中最幹熱的時候,北方氣候有自己的脾性,過了夏就總刮風。
顏修只說:“不必麻煩,我穿這一身便好。”
莫瑕把茶杯捧上去,又命了幾個丫鬟進來拿桌上的碗盤,她說:“那我還是備好了,大人明早卯時在歲華殿外聽旨,能穿那個。”
在家仆衆多的府上住着,因而總有被照料的地方,顏修沒再多言了,他在餐後着淺藍色的襯袍,在寝房中站立着,讀上午從書房裏尋得的冊子,院裏有着疾步行走的家仆,他們在打理坪前的細草,把樹上掉落的枝子收好,運走了。
顏修于是從牆櫃中拿出了落漆的、半舊的黃木匣子,找尋出羅盤、蔔骨、銅錢和卦書來,他在榻上打坐許久,然後再去看今明兩日的卦象。
山陰忽而在外面喊他,天迅速轉陰了,有一大團雲将日頭吞吃了去。
顏修問:“何事?”
“大人,天已經漸涼了,可咱們府上的柳花丫鬟在門前碰見一條黑蛇,細細長長的,連信子都是黑的,奴才已經叫人用籠子盛了,不知該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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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放着它,我來看看。”顏修立即将桌上書本物件收着,他來不及套上氅衣,便只穿着襯袍着急地出去了,院中只三兩個小厮,正用鍬将竹籠壓着,後來,小蛇露了個頭,雙眼上兩點明亮的紅色,再吐起黑色的信子來。
陰雲又從遠處飄來更多,風也大了。
顏修立即一蹙眉,他焦灼地将那薄唇的嘴角咬着,又回身踱步,猜想之後,便找兩句話搪塞了山陰,說:“看樣子是有毒的,拿去竈火中燒死便好了。”
立即,山陰命那兩個小厮拎走了籠子。
顏修的發絲被浮躁起來的風揉弄,接着,便開始毫無章法地亂飄了;他進了寝房中,然後,便遮掩不了臉上惶然的神色。
顏修蹙着眉,仍在沉思。
天終究倒沒見雨,但漫天密布的陰雲總在,陳弼勚到了歲華殿的宴上,兼芳在門外與衆侍衛守着,在堂中陪酒的是陳弼勚的兄長,在先帝皇子中排行十二,名喚弢(tāo)劭(shào)。
顏修到得遲了,因而陳弼勚、陳弢劭二人都已經入座。那十二王爺有兄長的樣子,看着深謀沉穩,面相倒是青春正好的,他着一身白料暗金色紋路的交領深衣,垂長的烏發掉在背上。
陳弢劭生一雙深邃桃花眼,俊秀輕挑的眉峰,他不比陳弼勚那樣有孩童稚氣,三十而立了,在此倒像位長輩。
顏修前來作揖,颔首說:“陛下,王爺。”
“這便不跪了?”陳弢劭在飲着杯中的酒,他倒不是刻板拘束的,僅僅在此時玩笑一番,但也因顧着幾分皇家的顏面。
陳弼勚就在那桌後撐頭斜坐着,将剛才頑皮挑揀出來的青橘子再放進盤中去,繼而正坐好了,冷眼看着兄長,又敷衍地笑,說:“橘子也不等紅了再摘。”
陳弢劭将青瓷小杯放下,道:“這是汾江土産,這時候天還沒涼,甜的就這麽幾樹,全摘到這兒來了,外頭有銀子也吃不着。”
趁陳弢劭說話時,陳弼勚就指令着顏修在一旁入座了,他顧着食內侍布來的菜,也不加言語,又強睜着疲倦的眼睛,舉杯來,說:“侍禦師為皇後診病有功,朕在此敬你。”
“醫者本性也,顏某無功。”顏修順勢去捏冰涼的瓷杯,他今日倒着實見了功高之人的勞苦,注視着在此處打盹垂頭的陳弼勚,将杯中的酒汁飲下了整杯。
一會兒,又來了一排內侍,共六人,他們三人端盛了餐食的琺琅敞碗,三人将桌前的空碟撤下,試菜的內侍在陳弼勚身旁,說:“陛下,這是一道老雞燒鹿筋。”
內侍話完只等陳弼勚點頭,然後就夾了一截鹿筋來,在一旁俯身試菜。
顏修聞來,便知覺這佳肴的肉湯是鮮甜中襯着澀苦的,他頭還未擡,就見那試菜的捧着心,摔倒在地了。
陳弢劭機敏地起身,立即站到陳弼勚旁邊去了,他大喊了聲:“護駕!”
立即,堂中以及門邊的內侍撤開了,從裏間以及屋外奔來了二十幾號着箭袖衣袍、拿刀佩劍的人,将陳弼勚與陳弢劭圍攏了。
兼芳已經去了陳弼勚身前聽命,他又轉身過來,到了顏修眼前,作揖,說:“侍禦師,請為他瞧兩眼。”
顏修自是臨危不亂的,他終究沒活在皇家危機重重的景象裏,這時候,行了幾十步後到陳弼勚桌前,俯身去看那個中了毒物倒地的內侍,然後,将袖中時常備好的藥丸塞進他口中去了。
只見那人已經口吐鮮血,唇邊眼角染上了駭人的青色,他颌骨緊咬着,氣息猛然地微弱了下去,接着,就歪頭死了。
“我自配的百毒舒藥效奇佳,但此毒毫不尋常,大概是無藥能救的。”顏修的手指上沾着那位內侍的鮮血,他跪坐好了,伸手将他圓睜的雙眼合上,便起身,沒多說什麽。
宴會還沒完一半,就的确該終止了,陳弢劭回宮外府邸中去了,兼芳與貼身的內侍跟随着陳弼勚,顏修淨手之後還了帶血的帕子,對即将要走的陳弼勚說:“若是想她心病痊愈,請準許她出崇城去住,在泱京找一處依山傍水的清靜地方也好。”
自然,陳弼勚明白了顏修指的是屈瑤,他止步,背對着顏修,又回頭,說:“世上本無周全之事,你思慮得也太輕易了些。”
“那你千裏尋醫為何?”
“未見如此妄言者,你不跪便罷了,如今倒質詢起朕來,”陳弼勚忽而冷笑着,他摩挲着手心中雕過的核桃,接着轉身過來了,去瞧顏修的面容,道,“在此處、此國,全是朕一人說了算。”
倆人是一般高的,顏修倒不怕他,陳弼勚周身的少年氣還未消去,自然沒那些可怖的威嚴,可他似乎在這位子已經上得心應手了。
“我先告退。”到這時候,顏修甚至沒躬腰半分,他沒将陳弼勚的脅迫放在眼裏,作揖後就走了。
藍色衣袍飄蕩進夜中的清霧裏。
天氣不見好了。
兼芳只顧偷笑,又不能被陳弼勚發現了去,他抱着劍在他身邊走,見陳弼勚順手去揪道邊灌叢的葉子。
“在我處清高,怕是過分狂妄了些。”陳弼勚從內侍手上搶了裝玩物的布口袋來,掏出卵石往那波光清澈的湖心扔去。
兼芳終究沒抑制住笑,他說:“陛下果真是寬容他。”
“他的命如今就是皇後的命,我怎敢妄動,若說在此位上便能殺戮随心的,都是鬼話。”
石子進湖漾起了環形的水波,在暈開之後交疊,又淡去了,陳弼勚得了趣,又立着腳尖去瞧,高興了,笑着念叨:“別人總試圖用經歷教導我,殊不知他們教導的我早就悟得了。”
兼芳了然,因此便立即作揖,贊賞道:“陛下英明。”
陳弼勚是要到懷清宮中,見病中的屈瑤的,路上涼風徐徐,有蟲鳴和鳥啼貫耳,兼芳和侍衛們都走得慢,前方是六位內侍,彎腰埋首地拎着黃色燈籠。
陳弼勚順手摘得灌叢的厚葉子來,貼在嘴上吹得響了兩聲,他像是站不住的一只幼小的鷹,總在路上飄來飄去地亂跑,伸手搶了兼芳的劍來玩耍,像是忘卻了方才發生的那些,只說:“待下回出宮,我也想佩劍。”
顏修是第二日卯時在歲華殿外聽旨的,那時候日頭未升,宮中及路上的草叢裏還有幾聲蟲嘯,殿內外的宮燈全亮了,內侍們皆忙碌着,備着早膳,也停好了去定真殿要坐的轎子。
那內侍總管宣了陳弼勚的旨意,再将寫了字的、安黑牛角軸的绫絹遞來,那上面書:昭曰,汕水之月輝,凝靈秀矣,朝露遠生春麒山頂,待人之仁心,其性之溫,其行之良,醫得妙手,藥得章法,從命弘德,以顯其用。茲特贈爾:太醫署侍禦師。欽哉。
而後,顏修就見陳弼勚被簇擁着,他着了明黃色錦緞的深衣長靴,那些層疊繁複的衣袍襟袖,在浩蕩的晨風中飄起來,正面目嚴肅地自宮室階梯上下來,穿過跪滿一地的人,走了。
再一會兒,又一位內侍來了,他問了顏修的安,說:“我帶大人認個路,您也能在屋中歇息到天亮,等太醫令畢大人下朝來,詳解差事。”
“本已經歇得遲了,你們總卯時前起,不宜體氣的循序修整。”
“除卻後宮中散漫松懈些,再全部是這樣的,奴才奴婢如此,陛下更如此,習慣之後就不嫌早了。”
說着話的時候,內侍就挑燈引顏修往別處走了,他算是年輕的,但總佝着頭,于是便看不清楚具體的容貌。
顏修在剎那間淡笑了,感嘆:“那着實是的,閑暇和功績不可得兼。”
他們出了歲華殿,從滄華園側邊的道路上行進,燈籠打下一圈清冷的白光,晃蕩在腳下齊整的灰色磚路上,顏修着了層疊的棗紅衣衫,他望着暗藏在崇城夜色下的樹影樓臺,在一瞬間裏記起了懷清宮外朱綠相襯的酸棗樹。
天邊終于染上了明亮的一絲白色。
前方是紅牆圍攏的半舊庭院,兩盞高懸的燈籠已經亮起了,顏修細致擡頭去瞧門上的牌匾,只見寫了“太醫署”三字。
來帶路的少年男子杏眼劍眉,白且瘦,他立即作揖了,說:“太醫署副使趙喙見過顏大人。”
“如此年輕便在這裏當差?”
“我十六了。”趙喙又作揖回顏修的話,接着便差引路的內侍回去;趙喙帶顏修往院內去,堂屋的門上也是淡黃色燈籠,匾額上寫了“厚樸”兩字。
這趙喙大約也是缜密清高的心性,看着便不茍言笑,他着了青色繞襟袍,頭發高挽起一個漂亮的髻,生得寬背尖臉,十分清秀。
進了堂屋,便只見排列整齊的一些桌案椅子,盛書的架子有兩個整排,頂層堆滿了灰撲撲的方紙。
有人自屋內的素色屏風後面來了,她手捧着一盞泛起黃光的嶄新銅燈,有張棱角顯眼的臉龐,頭發在額前半分開了,梳得利落齊整。
穿着白色襯袍以及淡青色的、在外的紗衫。
女子問:“這是何人?”
“秦大人,這便是新封的侍禦師,顏大人,”趙喙又回頭過來,對顏修說,“這是侍禦師秦大人,我們同在此做事的。”
“見過秦大人,在下顏自落。”顏修便立即颔首作揖了。
秦绛總也沒笑,繃着下颌注視小些時候,這才輕飄飄地點頭,說:“在下秦绛,你今後便在裏院子的房裏,趙喙明白怎麽做的,昨日畢大人囑咐過了。”
話也沒講許多,秦绛就捧着燈出去了,趙喙立即湊過來,說:“你不必覺得她冷落人,她對誰都這樣,太醫令畢大人都沒敢吵她。”
“人有各自的脾性,我懂的。”
顏修又跟随趙喙往堂屋外面去了,視線中的房屋院牆清楚起來,天成了清淡的灰色,裏院子的屋室更寬敞些,趙喙開了側邊的一間,又急忙将燈點上了,他說:“都收整好了,你以後都能在此歇息,若是缺什麽,我便喊內務府的人去辦。”
顏修在這屋內掃視了一番,見床和書桌都是有的,即便遠沒有桃慵館豪華細致,但至少是齊整幹淨的,牆上還挂着行草的“空青遠志”,湊近看才知道,落款是:癸未餘月,鄭斐。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