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回 [叁]

屈瑤還是在病中的,可她神色清明起來了,也全然不會再昏厥抽搐;西空國主送來的羊脂镯子十對,是暗紋花式各不相同的,屈瑤從太後那裏得來三對,又外加一件紅色緞盤金銀繡夾衫。

屈瑤正披着夾衫,借晌午的日頭光瞧經書上齊整的字跡,而後,緩緩讀了幾句:“若我滅後,末世衆生,有能自誦,若教他誦,當知如是誦持衆生,火不能燒,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①”

女侍早已從外來了,她生得低矮,一張小嘴殷紅色,又得一雙墨黑色的眼睛,說起話來機靈:“殿下,今日屈将軍來了,在外頭候着,來看你。”

屈瑤将淡黃色經卷翻去一頁,低着頭詢問:“哪個屈将軍?”

“是……殿下的父親,屈将軍,”女侍叫一室,僅比屈瑤小了一歲,她随即笑了,上前來捋屈瑤肩頭亂着的發絲,說,“我來幫殿下梳頭更衣。”

屈瑤擡起了英氣明朗的眼睛,但此刻,其中是撫水般倦意;她搖了搖頭,說:“四月初來此,成了賢妃,後來又做了皇後;于陛下,我未說十句好話,未聽十句好話……我早忘了還有父親。”

屈瑤将手邊的紅葉子放進書頁之間,然後,将那本《楞嚴經》合上,放在了榻的軟墊底下。

于是,一室立即喊了另外的女侍進來,倆人忙碌着幫屈瑤穿好一身淡黃金繡的裙與外衫,妝也化了動人明豔的一個,将久病的憔悴遮蓋去了。

屈瑤頭戴的是太後親賜的金蝴蝶珍珠鳳冠,她緩步往外間去,然後,便見到了站立在門邊的屈房離,那男子仍舊是削瘦的臉龐和窄細鳳眼。

他不說什麽,忽然就正身跪好了,接着,便給屈瑤扣了三個頭,說:“微臣屈參見皇後。”

屈瑤開始手心沁汗了,她被一室攙扶着站好,只冷着臉難說話。

屈房離仍舊跪着,說:“殿下成人中之鳳,是屈家上下的榮幸,府中一切安好,你且放心在此。”

“屈大人,殿下來崇城之後總病着,你應該知道……”一室冷臉攙扶着屈瑤向右,總算将她安置到椅子中去,她又說,“屈大人,你也不必跪着了,殿下許久不見親人,看不得這些。”

接着,一室立即差人去拿些果子和糕點來,又上了一壺龍井,屈瑤只盯着眼前的一切,毫無章法地亂瞧;一抹水光劃開在她臉上,屈瑤的下巴和手指皆亂顫着,她合不住困倦的淚眼,只是看着屈房離,然後,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不住地擺頭。

屈房離未坐一刻,起身後總面目無情地站立着,而後,又說:“殿下鳳體不适,微臣就不久留了,聽陛下說已經為你尋得了一位好禦醫。”

屈瑤這下子似乎果真說不了話了,她開始“呀呀”亂叫了幾聲,接下去便攥緊了一室的手腕,用手指着寝房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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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大人,奴婢照料殿下歇息了。”

有兩位女侍在屈瑤身後跟着,一室伸着胳膊扶她到床上去躺,接着,便擺好了屏風,又喊守門的內侍,遣他到太醫署請人過來。

顏修出了懷清宮,未時已過,他也未再回太醫署收整什麽,趙喙連着打了兩個呵欠,說:“今日夜裏是我當班。”

遠看,酸棗樹上還是紅綠交織的,顏修和趙喙往前走着,在一處宮室外牆的角落處便分開,顏修要回桃慵館中去。

他未見清風斜陽裏如此華美的崇城,因此在經過一處廊亭時思緒頓挫了幾分,只見金光然在遠處宮樓的琉璃頂上,又将樹冠的一半鎏金,水上有荷葉翻滾,又一處活塘中是養得漂亮的黑白天鵝。

這僅是滄華園中窄小的一景,亭中木柱上的題詩中有“樵人歸盡欲,煙鳥栖初定②”兩句。

若說泱京早已經到了秋涼時節,那麽扶汕便還停留在冗長夏季的尾端,顏府總空蕩蕩,僅留了蕭探晴一人。

直到這一日,漫長的雨季歇息下去,深紅色的晚霞染了漫天,潮氣浸在青色的石磚深處,因而生出幾粒細小的黃草來;顏幽是貿然回來的,他背上是绛色的的劍,又着了深青和黑相間的箭袖繞襟袍,他生得與顏修相似的眼睛,卻獨有着狠厲的神色,面頰更寬幾分,額前的發絲飄搖散漫着。

顏幽長成了與兄長不同的、沉悶的脾性。

“二公子,”蕭探晴立即迎了上去,仰臉看着他,繼而笑了,“公子他如今不在,月初時就走了。”

“走了?”

“對,那一日來了帶着刀劍的兩個人,也不說來處,公子說讓我看好家,就跟着他們走了。”蕭探晴仍舊着那身青灰色粗布的衣裙,她生得細腰窄肩膀,臉蛋光潔似個小姐;她這時候與顏幽一同進了堂屋,又将燈燃起來。

顏幽蹙着眉,問:“沒再說別的?”

“公子還說,若是二公子回來了,也不必去找他。”

扶汕的房屋高聳又狹窄些,有着灰瓦白牆,顏幽環視着屋內的用品和擺設,他掐指算來,才知道自己半年前就離開了。

他說:“那日花堂前有個半死的人,師父預備救他,他卻拔出匕首來,自己抹了脖子……我嗅見了血腥,夜裏就夢見了泱京,夢見了娘和爹,夢見家門前的嫦淅河漲水。”

“你那時才三歲。”蕭探晴倒了溫茶給他。

顏幽畢竟算這個家中最小的,又從沒穩重過,他擡起眼看着蕭探晴,就匆忙委屈起來,繼而咬緊了牙關,說:“我怕兄長是被宮中的人所害,明日,我便去泱京。”

“二公子,你許久沒回來了,應該歇息着,吃些想吃的,公子他囑咐過了,咱們不必憂心太多的,他心裏有數。”

顏幽辯駁:“埋名十多年了,兄長未沾染過任何紛争,要不是真的有人走漏消息,怎麽會有帶刀劍的人脅迫了兄長走呢?”

蕭探晴的臉龐在燭燈的黃光外,她僵住了嘴角,忽然不知道講些什麽,又一陣了,才顫抖着,道:“你不該多想的,何況,南浦堂不能總關着門。”

怒氣終究将顏幽的眉眼染滿,他緊攥着蕭探晴的衣領,致使這個柔弱的女子搖晃着無法站立,他落下了沉重的一掌,接下去,鮮熱的血便自蕭探晴的嘴角流下去,洇開在粗布衣裙的前襟上。

“二公子,飯菜還在廚屋裏,我給你熱一熱。”

蕭探晴冰冷的手心緊貼臉頰,她被武力降服,整個人重重地躺倒在了地上,眼淚是熱的,蕭探晴的心口比頰側還疼。

顏幽不說話了,他一口喝幹了杯中的茶,他的一口氣彎彎繞繞從鼻腔裏呼出去,最終,說了句:“我,我不該打你的……”

可此時,屋中只剩了顏幽一人,蕭探晴早已經收好了打翻在地的一只茶杯,緊步出去了。

月闊宮中栽種着黃色萬壽菊,開花時節簇擁在堂屋的門邊,用青瓷的壇盛着。

顏修打門外進來,就見兩位女侍候着,一會兒,又來了着輕便灰裙的一位,名喚崖尋,她約四十了,倒面目溫柔,上前來,便笑着行禮,問候:“顏大人,快請随我走,若不是太後病急,也不會臨時召你來此,太後殿下知道太醫署的事務繁雜,也知道皇後殿下的病要你照料着。”

“不必,我今日閑暇。”顏修與她作揖,接着,便穿過院子進去,此處建築色彩肅穆些,檐脊上雕塑生猛,有赧色的漆柱子,自院子中央向各側回頭,能看見堆積在牆角下色彩更盛的小株紫茉莉。

紅卵石平鋪在腳下,已經被摩擦得發亮了,又自廊道繞了幾個彎,這才去了太後歇着的小院中,這裏引了一眼清澈的活泉,正洶湧在灰色假山下的石坑裏,小院周遭是兩人高的紅牆,底端繪了藍、黃、綠各色皆有的花鳥草蟲。

不等顏修進去屋中,仲花疏便出來了,她頭戴金色簪花,生得尖臉貌美,有着與陳弼勚極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

“殿下,”崖尋上去行禮,笑着說,“顏大人來了。”

年紀三十三的太後,又常年在深宮中未風吹日曬過,因此樣貌倒比那些年輕未嫁的女子也無差,但朝她的眼睛裏看,便知道何為世故中成了習慣的掩藏,何為滴水不漏了。

“在下顏自落。”

而後,顏修只管去注視她,想了些過往的事,便有些晃神了,可只能咬起牙關不做聲,仲花疏拎了長擺的赭色衣裙,在寬闊的竹椅中坐下,她說:“來,幫哀家診脈。”

內侍在仲花疏座下備了下跪的軟墊,顏修還未上前去,他只望着仲花疏的臉色端詳,問她:“背上可否長了紅疹?”

“總在夜裏才長的。”

仲花疏穩坐着,也不言笑,她見顏修不來跪,便在思索後問:“侍禦師可是急着要走?”

“我今日無要緊的事,”顏修彎起了一側的唇角,他緩步行走,到了仲花疏座前,接着,便扶住了她藏在衣袖裏的手腕,又松開,作揖道,“無大礙,我來寫好方子,到尚藥局處拿藥便是。”

仲花疏深吸了漫長的一口氣,便直起身坐好了,她手杵着額頭,喚了崖尋過去,兩人附耳低語一番,崖尋便又過來,引着顏修去書房寫方子了。

有女侍在磨帶金字的方墨,崖尋給顏修挑了一支狼毫,她緩慢地問詢:“你在泱京中可住得習慣?”

黑色汁水染進灰色的筆端,顏修屏氣書寫,他收束完流暢的一豎,這才回:“此處更清爽多風。”

“那你來此,可否安頓好了家中父母?”

“父母在我兒時死了。”

崇城的墨大抵不同,忽而,有一股苦香的氣味鑽進了顏修鼻腔裏,他将那手上的藥方寫好,便站立起來,同崖尋囑咐了煎服的劑量、時長。

兩人未徹底說清楚剛才的話頭,崖尋總得體地笑着,可顏修知道,他今日的言行不顧大禮,大約,讓那年輕太後不舒服了。

注:①出自佛教經典《楞嚴經》。②出自唐代孟浩然的《宿業師山房期丁大不至》。

[本回完]

下回說

居深處飲藥自懸梁

守高閣提筆長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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