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回 [壹]

居深處飲藥自懸梁

守高閣提筆長說思

——

秋雨從半夜持續到了清早,紅顏色紫薇花掉落滿前院,像凝結起來的血跡。

此處種植着密集的草木,卻時常沒人打理,因此在夏日雨水豐沛的時候瘋長了一番,殿前甚至有着積滿灰的簾子,下端沾了雨污泥塵。

殿前匾額上寫了“朝辭暮還”。

僅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侍在此了,她們均穿着打了補丁的、深灰的衣褲,也未問來人是誰,便立即跪下行禮。

顏修直向殿內走,他穿過兩道寬闊的門,終于到了幽深凄冷的內室,那處的榻上有平躺着的,氣息微薄的女子,她着了穿花紫色的留仙裙,上罩着金線撒花紅綢長衫,頭上是金絲仙鶴冠。

身邊趙喙伸了手去探她鼻前,而後,便說:“還是活的,無大礙。”

此處偏僻,宮殿還是古樸的樣子,墨色屋頂與褐木結合,瑟縮在崇城深處的一角;梅宿蔓過了四十的年紀,仍是美豔的,可時間與寂寞讓她快凋敗了。

顏修去查看她頸上的紅痕,便從趙喙手上接了參片,塞進了梅宿蔓嘴裏,她在淺薄急切地呼吸着,忽然微張起眼睛,散亂地看着宮室的內頂。

“太妃,請應臣一聲。”趙喙去掐握梅宿蔓的手臂,附身在近處,說着。

顏修只管去診脈,這時,有衣着鮮亮的年輕女侍來了,她恭敬地請過安,道:“顏大人,太後殿下到了,請大人去院中問話。”

說這話的功夫,趙喙已經将急救丹藥放入了梅宿蔓口中;顏修随着女侍往院中去了,眼前的仲太後大約走得着急,因此也未隆重梳妝,僅着了白色紅絲提花深衣,下襯着乳色的裙,她在那樹下站立,腳踩了滿地爛碎的花瓣。

“殿下,”顏修僅如此地作揖問候,又說,“太妃被救得及時,因此僅有些昏迷,可我看來,她懸梁前該是服用過致幻的藥物。”

仲花疏輕簇起眉,由得崖尋跟着,要往殿內去了,她對顏修說:“那些禁藥,此國中再無人制造販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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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風刮來,帶着冰涼潮濕的水汽,仲花疏環顧殿內的陳設,禁不住近看那些在桌前架上皆落了灰的陳舊擺件,她便問此處的女侍:“為何不清掃打理?”

“回殿下,太妃她不準奴婢們碰這些,不僅此處,連寝房內也是的。”

仲花疏伸手去撫桌上一只紅色的砂壺,她說:“崖尋,你喊外頭的人進來,将這殿中搜查一番,看是否有什麽禁藥。”

她吹去沾染在手指裏的細灰,又自女侍手上接來了帕子;進去時,已經有人安頓着梅宿蔓躺在床帳裏,此處位于山底,因此有些陰濕,仲花疏在榻上暫歇着,不多說話了。

一陣,便有人來禀,年輕的內侍從梅宿蔓床底尋見了盛藥的匣子,裏頭盛白色粉末,打開便一陣清香帶苦的氣味。

“溶神散……”仲花疏瞧了那藥兩眼,便捂了口鼻轉臉、

一會兒,顏修将藥方遞予了趙喙,他站在書房的桌前,将那粗劣的紙張卷好,并且歸于原位了。

此屋中再無他人。

些許年無人問津了,因此這屋中散着難以忽略的潮味,顏修端站着,翻看手上一本講占蔔算術的古冊,問:“着實是禁藥?”

“我試過了,的确是致人迷幻的‘溶神散’,尚藥局中前年藏着兩錢,供給咱們認藥用的,我見過,也聞過。”

“吃一回便是死罪……這律法着實嚴苛。”顏修忽而覺得自己闖了禍端,他抿着嘴巴,便不好再說什麽。

仲花疏大概在院中了,她在囑咐近身的內侍,在風聲裏,道:“快馬趕去瑤臺,請梅宿蔓的家人來泱京,與她告別。”

“顏大人,”趙喙低嘆一口氣,說,“或者她走了反倒是好事,在這崇城裏活得落魄,那便全是命數了,你看看此處,偏僻又破敗,太後殿下總照顧她,還吩咐秦大人逢盛夏初冬送些補藥湯茶,可她總悶悶不樂的。”

顏修無表情地看向窗邊一只陳舊的麒麟銅鼎,說:“我還是要三思的。”

他深嘆了沉悶的一口氣,便将眼睛合上了。

趙喙的話語沒斷,他沉默了一陣,忽然說起:“我昨晚聽說,那一日做‘老雞燒鹿筋’的禦廚,已經關進牢裏了,擇日處斬,聽說,都已經認罪畫押了……”

“他為何投毒?”

“不知,也許不是他投毒,可查不到了,的确該做菜的人擔罪過啊,不然能如何。”

顏修向外挪開了兩步,他要走了,他看向殿前散落的、肮髒的紗簾,輕聲囑咐:“趙喙,這些話少與旁人交談,免得被他人揪得了什麽把柄。”

快馬從瑤臺到泱京,倒無需幾日,梅成楚此行未攜任何親眷,他走前在宅邸門前的草坑中鏟得一罐黑褐色的土,埋在随行家仆的包袱裏。

遇見梅霁泊是偶然,她行在昌容街旁新建的花樓上,大約想瞧瞧遠處泛光的醴水湖,她忽然就那樣潇灑地探出半個身子,沖着馬背上的梅成楚喊一聲:“爹!”

女子衣襟帶紅,直束起柔順的黑發,她背上仍舊是藍柄的劍,又抿起嘴笑,說:“爹,你怎麽來泱京了?”

自小習得的功夫,又加天賦異禀,梅霁泊使得一個空翻,從樓上躍下,落在梅成楚身後,與他共乘一坐騎。

“你的姑媽惠太妃犯了國法,要被處斬了,我特來此,送她一程。”

“我都忘了有這麽個人了。”

“你自然不記得,你們大約見過一次吧,她入宮那一年你被你母親生下,後來她回鄉了一次,僅那一次。”

“許久沒見了,” 梅霁泊思索着,低聲地感嘆,“再見就要告別……”

梅成楚手拽着缰繩,腕間是鼓動的筋肉,他面貌清俊,性情雅致,生得一雙明眸;在自瑤臺到此的路途中,長出了滿臉的倦意,腮邊還堆着未去盡的胡茬。

他忽然喚:“阿霁。”

“爹。”

“你玩耍夠了吧,此次跟我回瑤臺,你的歲數不小,該靜心,再嫁個喜歡的人了;若是你不想離開爹娘,就招親入贅,我也是準許的。”

梅霁泊滿眼盡是長街上的高樹樓閣、秋葉繁花,淡黃色的日頭透光下來,溫哄哄照在人眼皮上。

她吞吐着,說:“我才不,我雲游慣了,不想嫁人。”

“這嫁人之事不談也罷,但你離開這麽久了,不想回瑤臺看望你娘啊?你的弟弟長高了不少,他也想你了。”

晃動的馬身總不算交談的好場合,梅霁泊忽然就屏住了呼吸,她在一段不平的小道上險些咬到舌尖,因此慌忙攬住了父親的腰,這才應答:“想來,我該閑些日子了……這次我與你一同去見姑姑,再一起回瑤臺。”

由仲花疏派來的侍衛引着路的,梅成楚甚至未去客棧裏梳洗歇息一番,他與梅霁泊自言德門進崇城,又在皇家院落中行走了許久,一陣,有兩名內侍來引了近路,一行人走到近酉時。

晨夕殿前的髒簾子撤了,連那一株梅霁泊親植的紫薇花也消失不見,如今僅剩露在土中倉促截斷的、粗糙的切口。

院中被打掃過,是種過分清冷的幹淨。

有兩排站立着的、大約十名的侍衛在此,梅成楚與在殿前等候的女侍見過,便同她往殿內去了。

文玩書畫都還留着,久時的潮濕氣味不散,梅成楚與殿內守衛的人作過揖,而後便進了屋中。

梅霁泊坐在落了灰的榻上,她撐起一只腳防髒,着實在為這一身全新的衣裳着想,床近處的矮凳上是灰陶碗裏涼透的藥湯。

斜陽的光線成了橘紅顏色,從梅霁泊身後大張着的窗外**來了,她這樣不羁地坐着,轉頭的時候,正看見了從床帳中鑽出的一雙細瘦的腳,它們被藏在慘白色的、兩截空蕩蕩的褲管下面。

秋着實涼透了,黃昏時候有濃豔也蕭瑟的太陽,梅霁泊看着那年長的美人,看她素臉長發,正冷漠着神色,跪在了梅成楚腳前的地上。

顏修這一日照例為屈瑤診脈,他着了金色刻絲暗藍外衫,自滄華園邊上傍水的碎石路上穿過,遙遠處日頭的黃光撒滿湖面,像有誰投來一抔碾碎的金子。

那五彩的碧冬茄在紅色砂盆中,滿滿長着沿湖的幾十簇,藍色八仙花早凋敗了,只留下在階梯兩側長着的、密集尖頭的綠葉。

女子衣襟帶紅,她身邊是着了灰色撒針綢緞外袍的男子,身後的,有家仆,也有宮中內侍。

“是崇城外的人,我聽說太妃的家裏人這兩天就來,該不會正是他們?”趙喙手上還捂着盛了銀針與用具的紅木匣子。

顏修直望向那邊,湖不寬不窄,是正能瞧清楚人面目的距離,岸上花枝樹木叢生着,梅霁泊轉了臉過來。

“梅宿蔓,梅霁泊,姓梅……”顏修低聲地去念,幾乎是旁人不可聞的聲音,他無表情,僅是持續着詫異又恍然的神情。

女子的也在往這裏看,她像認出了顏修來,又似乎是沒認出,她神色像個過客,沒有傷悲也不喜悅半分,就那樣擺蕩着窄袖子,從湖那邊的廊道上潇灑走了。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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