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回 [貳]

即便黃昏時候吃過了晚膳,但後來在夜裏,莫瑕又沏了玫瑰山楂蜂蜜茶,再配幾樣點心,她着了淺黃色一身衣裙,将紅木盤子交到身後丫鬟手上去,便喚她出去了。

是一碟杏仁佛手,一碟鹽炒花生,一碟核桃粘,一碟艾窩窩;顏修正在燈下,執筆寫淺黃撒金紙上的信,在一旁磨墨的是山陰。

“茶還是滾燙的,外頭天開始涼了,夜裏最涼,”深色茶水被斟進小盅裏,莫瑕又使了小碟,将茶遞到顏修桌前去,她掃一眼顏修手下的信紙,便沒再瞧,又說,“我取了新鮮點心來。”

顏修說:“我先将信寫完。”

“大人,我從街上聽說,惠太妃食了禁藥,要被砍頭了,是不是真的?”莫瑕将茶盅放下,又捧着盤子站在顏修身旁,瞧桌前一本《齊民要術》的封皮。

“有此事。”

“她為何想不開……原本能活得舒心,在崇城中再過幾十年日子。”

顏修在靜默着,細聽莫瑕的話,忽然,他擡起臉來,長發垂鋪在背上,今日束了深藍細長的一根綢帶。

他說:“有些人在饑寒病痛中身死,而有些人是在堂皇富貴中心死的。”

山陰立即補話上來,他覺得硯中墨約摸夠了,便從一旁取了剪刀,去剪彎了腰的蠟燭芯子,說着:“大人總能想到不一樣的。”

“就是,我覺得待在這桃慵館最舒服了。”莫瑕伸手去摸那本瞧了很久的書,嘴上附和着。

顏修是完全沒架子的人,他在家中原本也沒多少使喚丫鬟,其他幫忙的均是在藥局中做事的夥計,他飲了莫瑕端來的那杯茶,說:“我必然待不住,要走的。”

那信上是滿篇端正秀麗的行楷字,顏修待它幹透,便折好放去桌上随意的書裏,他與莫瑕、山陰行到圓桌前,又添了盞燈,坐下。

“即便在一國之中,可扶汕和泱京是不同的,那裏四季都不寒冷,常下雨,也潮濕,我養了兩對雲雀,兩只鵲鴝,三只朱頂,還有一窩鴿子。”顏修手随意地在桌上擺着,莫瑕正剝開了灰黃色的鹽炒花生,将仁兒堆在白色的薄瓷碟子裏,山陰又将碟子推到顏修眼前來。

“大人,這裏也能養。”莫瑕伸手指着外頭。

三個人在桌前圍坐,倒也不是真的預備聊什麽,山陰立即說:“沒事的話去西市看看呀,那邊有人養鳥的,買幾對回來,在後院裏放幾個漂亮的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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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總是要離開的,”顏修捏了盤子裏的花生仁來,他飲茶,又說,“待在這裏無事可做,宮中忙完了我就回去。”

莫瑕問:“大人在扶汕有了夫人嗎?”

“我不能多說。”顏修故作玩笑着回話,将茶飲盡,又遞上去讓山陰添一杯,他的笑淡然浮在眼中,繼而,便消隐下去了。

顏修不知信該給往何處,他只能将那些語句和着此刻的心情擱置,他方才寫道:琴瑟常道,鴛鳥未歸,此執一書與江河白日,解半載連環。

皇帝寝房在歲華殿內靜谧的一處,房前屋後常年被明裏暗裏的精兵守衛,先帝在的時候也睡這裏,因此留下了不少稀奇又新鮮的物件。

西空國主昨日才來過,這回帶了黃木造成的機關玩物,裏頭叮當飛舞着十幾顆圓潤的珠子,陳弼勚着了白綢金花的寬擺襯袍,半倚在軟榻上,他将那黃木玩物擺在身前,又捏了野雞翎,去逗一只灰白色嬌小的野貓。

內侍忙說:“陛下,這是野的,咱們去弄只養的來,多髒啊這野的。”

陳弼勚輕擡起眼皮,他有些昏恍困頓,打了個呵欠,說:“朕樂意要這個。”

說着話,陳弼勚就躺倒了,那貓也跟着躺了,一同蓋金絲緞面的鴨絨被子。

一覺睡得不聞天光,燃着的香料在爐子裏飄起柔美的煙,外間守着的內侍偷閑打個哈欠,再遮掩起嘴,低聲地清起了嗓子。

秋日裏有衆多如此陰沉的天。

屋檐前起了透黃的燭燈,頭頂上黑得捉不住陰雲的影,到黃昏時候,陳弼勚這才睡足了,他青絲亂繞的腦袋正擱在枕頭上,緩慢吸吐着氣,捧着那貓的臉,直親它。

陳弼勚發出低沉的話聲:“幾時了?”

“回陛下,過了酉時,”內侍将他遞來的貓接了,擱在小手臂上撫弄,又回話,“陛下,侍禦師顏大人來了,在外頭等着。”

陳弼勚坐在榻上捋自己的發絲,又将手腕搭在了撐起的膝蓋上,他問:“幾時來的?”

“未時過後來的,站了許久。”

“請他,朕不梳洗了,晚膳在此用罷。”

灰白貓再次回到陳弼勚手上,他使鼻尖蹭那小東西,又掀開被子去,垂下腳坐在榻邊上,低聲自語:“乖乖,明日可否遲起……嗯?”

顏修被兼芳引着來了,接着兼芳便連同兩位內侍退下,在此處只留了貼身侍候的一人,顏修作揖,道:“參見陛下。”

“平日裏總不來的,皇後和太後的病要你忙碌,這些日子辛苦了。”陳弼勚仍舊放不下那貓,他用手心磨蹭小家夥的軟毛,便擡起那一雙清亮微立的眼,看着顏修,隐秘地笑。

他是威嚴的,顏修也防備着看他,便回話:“我今日來詢問惠太妃之事。”

“依據國法處斬,你為何會有疑慮?”

顏修回他:“無非是讓人麻痹的致幻物,禁藥也罷,是罪不至死的。”

貓忽而“嗷嗷”叫喊了兩聲,室內有濃郁的熏香氣味,陳弼勚随即壓下了笑意,慢聲地說:“國法乃金科玉條,你今日來為惠太妃求情,那明日便要為更多的人求情。”

“我無心多慮別人是否着實有冤,今日來緣由只一個,若不是那日我禀告了惠太妃所食為何物,她也不會因為禁藥而死了。”

顏修穿了從扶汕來時的彩線鏽煙雲紋路淺灰大氅,這屋子裏頭也沒收整過,被子在榻上亂堆着,陳弼勚面貌青澀也絕情,着實會是個有威嚴的君主。

顏修煩躁又自愧着,可面上不改顏色,他沒立即等到辯駁的話。

陳弼勚沉寂了一陣,又将那貓蹭在胸前,揉它,說:“太後早給你備了賞金,改日請人送去你府中,嘉獎查處禁藥之功。”

“我救命從不是為此,國法是否合理,我更無權争辯,今日只為惠太妃請命,我生而為醫,不想誰死在我手上;再說,晨夕殿在崇城那處,她活着也無礙于誰。”

顏修暗自咬着牙關,他那樣痛惡在此處見識的、輕而易舉的殺戮,可似乎又無法說中陳弼勚的疼處,顏修在為那日冤死的禦廚惋惜,抑或為梅宿蔓求情,然而實際上,不全是為這些的。

陳弼勚并不在意一兩條人命,也沒緣由在意。

那少皇帝只在榻上抱着他的小貓,若是從神态中瞧,他自然是自若的、高高在上的;顏修輕眨了一回眼睛,他慢慢地将憋悶在心口的氣呼出去。

“侍禦師留下用晚膳吧。”陳弼勚伸腳去,便有人為他穿了矮腰的靴子,他走到顏修眼前來,看他。

顏修說:“今日家中親人忌日,我回府上要忙的。”

清冷的湖水泛起衆多的波紋來,顏修倒并不是随意編了緣由,他在往崇城外的路上遇着了穿素色衣袍的一位男子,他面貌柔和,梳着高冠,從那軟轎上下了。

內侍向他行禮,喚“八王爺”。

皇家子弟自有名聲在外,這八王爺年過四十卻未有妻子,仍生得年輕俊秀,眼若弦月,入神生輝,他無意向顏修打量來,便輕聲問詢:“大人是扶汕來人?”

“在下顏自落。”

“在下陳弽(shè)勳,我聽聞陛下自扶汕求得神醫,今日有幸得見。”

顏修說:“我在扶汕常年未見泱京如何,未知崇城真正如何,可聽聞王爺的詩,‘赤泥得霜風落地,江火流冰雪盡天’。”

陳弽勳爽朗地笑幾聲,問他:“你從歲華殿中來?”

“是,我與陛下商議了當日惠太妃自缢之事,畢竟那一日是我救治的她。”顏修覺得惠太妃之事不用避而不談,他與皇宮中衆多的的人不同,不樂于遮掩。

言語中自然有着悲涼意味,只聽陳弽勳也嘆息一聲,道:“法不容情,命該絕矣。”

“命非該絕矣。”顏修站在着透着燈火色的夜裏,他說完便與陳弽勳颔首,随即告辭,向着火光映亮的道路上,離去了。

這天,陳弼勚在歲華殿的書房中翻讀古文,他聽聞太後難耐漸涼的天氣,于是差人去拿新的長絨棉花。

雨天昏暗,內侍又挪來了兩盞燭燈,陳弼勚問:“秦绛何時才到?”

說着話,見有人被內侍引着,推門進來了,她着了暗色一身束腰衣裙,跪下,道:“秦绛參見陛下。”

“平身,”陳弼勚将那手上的書放去一旁,便半倚着,說,“擇日去石山圍獵,由你随身行醫吧。”

秦绛擡起了眼,她總是漠然的,随即回他:“我與各位副使在配秋季風寒的新藥,怕是無法随行了。”

“新藥暫且交由畢重峰親為,你不用再憂心,回去準備一下,大約就在這兩天啓程。”

“是。”

短暫的沉默之後,秦绛屈膝,回了話。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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