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五回 [壹]
月白兔會詩芙蓉夜
雪赤狐談笑楓樹林
——
南潋宮,藏于石山水土最豐美處,漫長的廊道穿過空谷的地底,留了寬闊華麗的、洗湯泉的池子。地下的宮室僅是其一,等過了石山最逼仄險峻的地界,便能拾着階梯而上,到一片平原中來,只見遠山綿延,河寬水澈,宮室在地上有數十種風姿的樓閣庭院,盡數排列在高大的圍牆中。
到此,已經是第三個白日了,陳弛勤在地底與灑掃掌燈的內侍共同進食,那些人也并未問他的身份來處,必然是洞察過的,能從衣着知道他算是尊貴;小雨落得很緩,撒在陳弛勤臉上,他往那門中去。
匾額上題的是“天潺園”。
陳弛勤這才往院落一側的牆邊看去,那一塊巨石上,刻了宮室修築的年月,以及父皇陳昶的大名、年號,還有他的妃嫔、子女的名。
陳弛勤讀:“……彍(guō)勁,彌勫(fān),弭(mǐ)功,弰(shāo)勷(ráng),引勒,弶(jiàng)勃,弧勭(tóng),弽勳,弘劧(zhǐ),弲(xuān)勵,弸勂(gào),弢劭,弼勚。”
陳弛勤指字的手指僵在原處了,他那麽一瞬間竟然懷揣希望,往下方公主的名列中瞧,他皺起一張臉,悲怆地擺過頭去。
終究無從看見“弛勤”二字,同樣沒尋見的還有母親金玉的名姓,陳弛勤便轉身過去,摸見了放在衣袖中的埙,雨漸大,從灰暗的天幕中砸下來,扯出斷斷續續的白線。
陳弛勤望向天空,接着,他彎起嘴笑,開始大笑;他将埙放在嘴邊,吹出一首顫抖悲怆的曲子,雨水将他澆透了,一身紅衣像是汪洋中殘落的血跡。
南潋宮,始建于杳和六十一年,中有天潺園、溫涼池、饒夏栖等處;一幢樓前懸着一副對子,去讀,是:“百樓坐潋水一側,二目觀石山萬景”。
這日,雨沒下多時,就停了。
沒幾日便到中秋,崇城中有夜裏的皇室家宴,因而衆多的官吏臣下均有了整日的假,顏修亦是不往宮中去的。
桃慵館中一早便備下了桂花棗皮桃仁兒的月餅、蓮蓉葡萄的月餅,又有涼果、西瓜和龍眼,顏修在桌前翻書時,聽着了莫瑕的聲音,她穿着粉色裙子,笑着來,說:“顏大人,流謙王讓人送了月餅、桂花釀,還有蟹子,二十幾只,個個活蹦亂跳的。”
“那你有未謝過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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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了,”莫瑕答,“大人昨日吩咐備好的禮物,一早上就送去流謙王府上了,山陰親自送的。”
顏修點着頭,他将書翻過一頁,又問:“今日過節,那四處的暗衛是否還在?”
“在的。”
“夜裏拿月餅和蟹去,讓他們吃好,總是要謝過的,畢竟那一日從石山回來,是他們救了我的命。”
莫瑕蹙起眉來,頂着張小圓臉,問:“大人遇上危險了?”
“是,”顏修點頭,答她,“我獨自騎馬從石山回來,在郊外林中遇見一個着黑衣的人,其武功高強,從遠處射箭殺我,不中,便飛來扼我的脖子,後來,那幾個暗衛從四處聚攏,與其打鬥,那人便逃了。”
“暗衛都捉不住的人……”莫瑕感嘆道。
“你也不必對外人說這些,聽聽便罷了。”
“奴婢明白。”
莫瑕行了禮便出去,顏修仍坐着,忽然從桌角的《齊民要術》裏扯出那張折了幾次的信,他有些憤懑地瞧那上頭的字,又将其揉成一團,扔去了牆角。
沒一會兒,午膳的時候都不到,顏修在門外逗鳥的時候,看着了小跑而來的莫瑕,她立即行禮,喘着氣,說:“一會兒武公公要來,送陛下賞賜的東西,他老人家怕沒人去迎,就指人提前來說了。”
那日讀信的事還留着餘韻,讓顏修總覺得在陳弼勚眼前失了面子,他手心裏還有鳥食,便愣在了那處,板着張臉,說:“又賞什麽呀?”
“大約是些錦緞和吃食吧,畢竟中秋了。”
“不要,你去替我迎,說我病了,不便見客。”顏修反手,将鳥食撒去籠底,接着,他轉身往屋中去了。
莫瑕在身後記得跺腳,她勸:“顏大人,您去看看吧,奴婢擔不起,怕被公公訓斥。”
“他們不敢的,放心。”
顏修去榻上坐了,繼續翻着未翻完的書,他瞧着白瓷茶杯上的描花,就陷進了漫長的沉思裏。
天色暗了後,靜瀾公主從母親仲花疏身邊逃了,她才十四,穿着百花彩繡紗裙,加一件金線鎖邊的米色織花緞面短衫,手上還攥着兩塊粘牙的梨子糖。
少女生得一雙笑眼,有軟軟的腮和尖凸的下巴,正是頑皮的年紀,因此腳下頭時常不顧那些宮中的規矩章法,她将那灰白色的、嬌小的貓托在懷中,喚陳弼勚取的那個名字——聞風。
看貓的功夫,少女便沒關注前路,她還在一蹦一跳地走,更要提防身後是否跟來了女侍,她一頭撞上了別人的胸口。
“十三哥……”
“弜(jiàng)漪(yī)?”
陳弛勤這回未着那一身紅,而是換了素雅的白衣,他仍像平常那樣垂披着頭發,這是蹙起眉,看着眼前戴金銀簪花的少女。
陳弜漪将貓摟着,又蹭來陳弛勤身邊,把糖塞進他手裏,笑着說:“你在啊,他們都說你失蹤了。”
“外出有事,現在回來了。”
男子似舊時那樣,令人十分捉摸不透,他答了陳弜漪,便将梨子糖塞進了嘴裏,一邊吃一邊問:“你去何處?”
“中秋,”陳弜漪俏皮地去指天頂的滿月,說,“當然像往年那樣,去赴平盛樓的家宴。”
懷中的聞風用細咩咩的聲嗓嚷着,陳弜漪親昵地撫摸她,她擡頭看着陳弛勤的臉,聽見他低聲道:“我自然不清楚的,我從未去過。”
夜絲毫不安靜,宮中衆人均在為節日忙碌,那一輪明月,正與檐前屋後的各式宮燈比亮。
陳弜漪忽然就攥緊了陳弛勤的手,她穿着繡鞋跑得飛快,因此也将那人扯得跑,她大喊:“我帶你去就好啦!你可是我的十三哥。”
秋風灑在臉上,令人的神情有些僵**,二人自月闊宮的不遠處奔跑去了平盛樓,陳弜漪把貓塞進陳弛勤懷中,告訴他:“這是聞風,是皇兄的貓。”
“我……怕貓。”
身後是燈火通明的平盛樓,鮮花彩燈堆出仙境,來去的宮人也輕盈虛幻起來,陳弜漪的頭發散落了兩縷,垂在她泛粉的頰邊,她看着陳弛勤,看他顫抖着将貓遞來。
“我先回了。”陳弛勤忽然客套起來,甚至對陳弜漪行了禮,他轉身疾行,任身後人怎麽呼喊也不停歇,他從仙境回了夜色裏。
陳弜漪後來獨自站在戲臺邊上,看那些來去匆忙的、化了花臉的人,她忽然便哭了。
“怎麽了公主,我真是一頓好找,你的禮服還沒換上,今日可不能穿這個。”奶娘氣喘籲籲地上前,與另一女侍一同扯着陳弜漪回去。
陳弜漪抹去眼角的水跡,輕聲說:“沒有十三哥的位子。”
無人理她。
“沒有玉澈王的位子,”陳弜漪幾乎被奶娘架着走了,貓也由随身的女侍抱着,陳弜漪尖聲地問詢,“為何沒有玉澈王的位子?”
她不知自己的聲音往何處去了,因為四周無一人應她的詢問,回了月闊宮,她立即被請去卧房中,被人伺候着穿戴華服,且要戴上重量惱人的頭冠。
仲花疏早梳洗好了,她與公主談天,問她:“可否琢磨出了什麽好詩?”
“沒有詩,我不會。”陳弜漪說話的功夫,雙頰被抹了厚重的胭脂,她親自擡手,将圓潤小巧的唇峰勾了好了。
“弜漪,你皇兄十四歲登基,可不像你這般。”
陳弜漪回她:“他現在都玩貓,母後也不必說我。”
“你最不像我生的。”仲花疏也未曾像教管陳弼勚那般教管這個小女,她無奈又溺愛地看她,将她頭頂的簪珠撥正了。
要乘坐軟轎去了,陳弜漪沒忘了将聞風帶着,她到平盛樓,由女侍攙扶着去坐,她在一群衣着豔麗的人中,擡眼去看階梯上落座的陳弼勚。
只見他着縷金龍紋水灰色洋緞深衣,帶着嵌玉繞龍的黃金發冠,,烏發垂散在背上,直冷眼瞧往遠處;陳弼勚還沒落座的時候,陳弜漪便随着身旁衆人,利落地跪下了。
同到的還有屈瑤,她一件米黃撒花襖,下穿紅色刻花綢裙,頭戴着珍珠金鳳冠,在陳弼勚側處,随他落了座。
等衆人的禮節畢了,陳弼勚便随口寒暄幾句,飯食中有熱菜熱湯,陳弜漪卻塞了滿嘴的柿霜軟糖,只逗懷中的聞風,她心情有些差了,再想起陳弛勤沒位子的事來。
仲花疏在那處沉默得久了,總一抹懸在臉邊的、得體的笑,她道:“皇後的衣裳漂亮,襯得人溫婉娴靜。”
那屈瑤也未笑,她立即舉了杯來,說:“謝太後殿下。”
陳弼勚在一旁接幾句親王們的寒暄,再或者是獨自賞臺頂的歌舞,他将仲花疏的話收入耳中了,可并未去看她。
或者仲花疏是意有所指的,她忽然喚了燕豐王身邊正妃:“子荷,聽聞你有了?”
“才知曉沒幾日,謝殿下道賀,子荷也恭祝陛下龍嗣綿延,祝太後殿**體康健。”
那女子二十出頭,此時埋着下巴緩慢地說話,她自謙又恭敬,話畢了,便飲了茶坐下,接着,那些王親與家眷均舉杯祝詞,盡是些祝願康健或是添嗣的話。
“謝各位,今日家宴,不需拘束,随意便好。”陳弼勚直坐着飲來一杯,他舉杯的時候環視,忽然在意起不遠處獨自坐着的陳弽勳。
那人一襲白色深衣,坐得極端正,又合了手上的折扇,專心聽取一旁王親的話,溫和地笑着交談。
仲花疏再張腔了:“皇後該為大延的龍脈操些心了。”
屈瑤仍毫無笑意,她忽然擡眸,道:“太後殿下為龍脈憂心無錯,但我身體欠安,再者,懷孕産子不是兒戲,無需彼此勉強。”
陳弼勚蹙起眉看她。
“我此時還無法生,見諒。”屈瑤抿着發顫的嘴唇,後來,臉色也白了,她手扶着心口,又飲下一盅酒去。
仲花疏仍含着一絲破落的笑意,她轉臉去看臺上,說:“皇後便先養好身子,留得青山在。”
衆人在樂聲中低聲交談,陳弼勚喚了女侍攙扶屈瑤回去,陳弜漪抱着貓也跟去了,說:“我與皇嫂一同走。”
“你湊什麽熱鬧,你皇嫂身子不适,”仲花疏嘆氣後,又準了她,于是叫了奶娘跟着,說,“去吧,小心些。”
陳弜漪轉身去,對陳弼勚行了禮,她将一雙眼睛笑成新月,求他:“我今晚想和皇嫂睡。”
“她不認識你吧。”陳弼勚要回了自己的貓,交與身旁的內侍。
“但我喜歡她。”
陳弼勚望着她,嘆氣,接下去,他便準了陳弜漪的請求,任她随着屈瑤去了。
宴會到此,總免不了必須有的中秋詩會,陳弢劭被點了名字,便立即來吟了,他作一首:“石間覆冰雪,水底破皎月。眉低蓋白霜,聞酒長思切。”
衆人立即叫了好。
陳弦淵吟來:“馬過水上梢,白夜盡風潮。離人回書寄,同月與君照。”
今日,西空國主阿楊那鴻也來了,他與陳弦淵同坐,也刻意不要上賓的位子,他着了一身彩繡獸紋的衣袍,臉面生得英俊年輕,詩是做不了了,可後來,也說了幾句祝詞去。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