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六回 [壹]
烏戎袍朝堂晝語箭
白襕衫勺山夜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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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着中秋過了,可因石山救駕有功,顏修又得了幾天閑暇時候,他見天氣晴好,便吃了午膳往花園中走,丢食給池子中紅色的鯉魚吃。
鹩哥買着了,通體黑色的一只,又具銅綠色光澤,山陰拎着那紅銅鳥架喚“作作”,它便飛來停下。
莫瑕問:“為何叫作作。”
顏修在那矮低的假山旁站着,直望池中亂舞的、紅色風魚,說:“作為起,取初興之意,盼望咱們都能轉運,事事如意。”
鹩哥能學人話,便也随着顏修,說:“如意。”
莫瑕說是去拿點心茶了,可沒一會兒又回來,她屈膝,道:“顏大人,陛**邊來人了。”
“何人?”顏修只顧着投喂水底的魚,他頭也沒擡,便問。
莫瑕身後跟随的是位年輕內侍,約摸十七八,他上前來沖顏修行了禮,說:“顏大人,陛下一早在射箭場,被路障絆倒,受了些傷。”
“公公,”顏修将手上盛魚食的瓷罐捧着,又看那人,說,“現在是空閑時候,那日他中了蛇毒算是嚴重,我去也就去了;此等摔跤破皮的事,我可管不過來。”
內侍急忙再行一個禮,說:“侍禦師大人,陛下今日三餐不吃,說身體殘損了。”
“才吃完兩餐。”
“陛下說……顏大人今日不到,他該誤了朝堂要事,得問罪的。”
魚食跌進池中,蕩開很小的水圈,顏修伸手,莫瑕便将魚食罐子接了;顏修抿着唇不語,而後又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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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暴君。”顏修咬起牙關說。
因此,顏修忙更衣梳頭,随那位內侍,坐車往崇城中去了。後,又乘坐軟轎去了歲華殿外,兼芳正在那處照常守衛着,與顏修作揖見過,此時,仲晴明出來了,說:“顏大人請去裏面。”
吵聲是很大的,顏修剛到門前,便聽着了年輕女子的嬉鬧聲,門開後,他看見陳弼勚着了寝袍,正在榻上與靜瀾公主對坐着,搶一堆潤亮的豬膝骨。
那少女滿臉訝異,又回了神,沖顏修笑,說:“顏大人,我認得你。”
“靜瀾公主,”顏修與她作揖,便向門內走兩步,他說,“聽聞陛**體殘損。”
陳弼勚伸手拂去肩頭上亂繞的發絲,将爬上肩頭的貓取下來,他玩鬧得有些出汗,雙頰邊是自然的粉色,他一雙眼瞪圓了,立即說:“弜漪,你回去吧。”
“記得差人幫我做好寝袍,要皇嫂那種料子的,繡蝴蝶便好。”
“在做了。”陳弼勚說着話,便在一旁的軟墊上倚靠好了,他見陳弜漪出去,這才垮下來一張臉,着實像傷得很重。
“陛下可知今日我不當班?太醫署中有秦大人與衆副使在。”顏修去空開的榻上坐,直盯着陳弼勚的臉瞧。
“怕那日的毒傷複發,因此保險請了你來。”
陳弼勚倒是能立即威嚴起來,一副君主的樣子,他将方才的頑劣丢棄了,手上摸着聞風,又将它拎着,遞給一旁的內侍。
秋暖不了多時了,這日難得晴好,此時,偏斜的太陽扔亮着,照得陳弼勚那張臉像鮮白的素玉。
他方未長成粗糙亦或是俊秀男人的樣子,還是個少年。
腿也是鮮白的一截,未生多少毛發,蛇傷還未痊愈,只兩處黑色的血痂。
“無事,”顏修細看了陳弼勚小腿上新鮮的淤青,便說,“不必用什麽藥。”
陳弼勚此時蜷着腿坐,兩人的上身便靠得近了。
少皇帝的呼吸也比旁人鮮活,他在崇城中過了多年,卻未同這宮室群樓般變得安穩沉悶,他腮邊還貼着兩縷被汗浸濕的頭發,忽然便擡頭問:“你可知朕才是召你進宮的人?”
“可我想走。”顏修說。
“流謙王的蟹可好吃?”
顏修坐正了,他直視陳弼勚,也不笑,答:“好吃。”
“聽聞你中秋那日病了。”
“有些風寒。”
顏修答着話,心裏自然之道陳弼勚暗指那日賞賜被拒的事,他随意轉頭,輕聲說:“你可以随意治我的罪。”
也不知在周旋些什麽幼稚事,陳弼勚一個在朝堂上精明慣了的人卻覺得有趣,他忽然冷笑,說:“實在論來,你在禦前失禮,确實早就被殺頭了。”
顏修心思飄遠,想着兒時的慘事,答:“确實。”
“流謙王此人,不與朕同營,若你還知曉自己是太醫署的人,就得有些分寸。”
陳弼勚還是又些許沒有退化的莽撞,他此時有些急了,因此絲毫不覺得失态,他算是逼迫。
顏修說:“你放心好了,我為與他聊什麽朝堂要事,更不會謀劃什麽,僅僅因為志趣相投,有話可說,才成為摯友。”
“朕不是摯友?”陳弼勚問完,又“噗呲”笑了,他斜躺着。
“你想是就是。”
年少也能讓人痛恨,陳弼勚像春枝上張開的花,在太陽底下嚣張亂晃着。
他說:“你留下用晚膳吧。”
顏修知覺走不了了,他呆了不多時候,回身,便看見仲晴明來了,要請他往外室去,屏風後支着桌子,又點起幾盞燭燈,火光被罩在纖薄的白色裏。
天還未黑呢。
顏修見了兼芳,立即上前作揖,說:“兼大人,那桃慵館外守着的幾個,是不是該找些其他事做?”
“他們也是奉命做事,願顏大人諒解。”
兼芳活成了個端正的人,說話的腔調都溫和正好,他對顏修笑着,又說:“當初陛下命我召你來此,吃穿用度均由他親自選了,又騰好宅子給你,因而你需明白,誰才是真的關切的人,誰只會做些嘴上功夫。”
顏修愣神,不知該答些什麽,一會兒才說:“吃穿是一面,志趣才是根本,我不知流謙王在朝中是何勢力,他更不會影響我作為侍禦師的本分。”
兼芳笑得爽朗,他低聲地,說:“可陛下會不悅。”
“人間萬物各有不悅,只他一個有衆人哄着。”
身後穿來聲音:“入座吧。”
陳弼勚才到此,只聽着了顏修的兩句話,他着月色圓領窄袖袍,看是梳洗過了,他問:“你有什麽不悅?”
“沒。”
顏修開始省話,落座,見內侍将菜拿上桌,眼前是一道“水晶肴肉”。
“吃那個,好吃。”陳弼勚見顏修不動筷,因此欲指人布菜給他。
顏修只赴過正式的宴席,倒頭一回見陳弼勚平日裏的餐桌,有些随意了,也自如放松,沒猜想裏那麽多規矩。
飯畢,內侍端了個精細的黃木匣子來,陳弼勚說:“弛斑國的雞血明珠,國土之內僅三對,朕将母後宮中的拿來了。”
“皇後也有一對。”
“這一對給你。”
顏修還未有功夫拒絕,陳弼勚就站起身,他說:“朕要去溫書練字了,你告退吧。”
天再冷了些。
陳彌勫是二王爺,封歸榮王,他一年前收複汾江府南部失地,在戰場上中了毒箭,因此久居那處養傷,後來連家眷也一并去了。
大隊的車馬行至言德門,風從遠處襲來,冷意滲遍了全身,只見王親衆臣都立于殿前,着朝服,肅靜。陳弼勚站于高臺上,左右是屈瑤和仲花疏,人煙将平日中肅靜冷清的場院填滿了。
四周上皇家禁軍,又有侍衛在陳弼勚近處守着,這既是親王能得的、極高的典禮。
陳彌勫胡須未白,五十有七了,着嶄新的黑色戎裝,他生得精瘦,黑臉上一雙眼睛發亮,從那遠處來,便見一身難以親近的威嚴。
神色裏也有殺戮,有雜亂的躁郁。
陳彌勫在階下站定作揖,低聲說:“陛下。”
陳弼勚不經意地蹙眉,緊咬着牙關,問:“歸榮王見朕,為何不跪?”
“臣非冒犯,只是有言在口,以此明志。”
“即刻說來。”
天邊是沉寂的灰白,忽然,飛過深黑色的一群鳥雀。
陳彌勫也不望向陳弼勚,他直視着前方,道:“前些時日南方水災頻發,糧食短缺,農商不興,非百姓不勞苦也,原是朝中大權未落于實處,懇請陛下慎思,變革而分其權,某民之利,以定衆信。”
“赈災財糧已發,朕早派梁文閣、強思之二位大人去往汾江、庸州二府,決策赈災事宜,天災非一己之力能改,盡力應對便是了。”
陳彌勫又作揖,道:“懇請陛下聽臣一言,分權變革。”
“天下是非不依靠一人之斷,若災區有困難和疑慮,朕的特使自會禀來。”
“但願陛下愛護民心。”
“歸榮王領兵歸來,只管安歇便是。”
陳弼勚知覺到風很大了,兩個聲音不同,在空曠的此處回響着,屈瑤着華服站立,一副疲倦模樣,而仲花疏,直睜圓了眼看着陳彌勫,不多說什麽。
陳彌勫便退下,大典上,他的夫人游寒也未到,衆臣吹着深秋的冷風,站立在空地上,又跪拜着,恭送了陳弼勚。
遠處樹上飄搖下深黃的幹葉。
下了朝,陳弼勚心裏有些許的憂慮,他原本應在陳彌勫眼前震怒一番的,可又為汾江與大局着想,因此想靜置陳彌勫;他們臉上是相像的,即便僅有幾分,可都是先帝陳昶的親兒。
半路和顏修遇上,陳弼勚正要往月闊宮中去,陪仲花疏的午膳,顏修暗金刻絲藍衣潇灑,陳弼勚忽然便記起陳弽勳那首詩來。
“參見陛下。”顏修身後有趙喙跟着,因此兩手中捂着描葫蘆的琺琅彩手爐,他頭戴深藍色緞帶,臉冷着,像平日裏那樣。
“顏大人去哪裏?”陳弼勚笑了一下,歪着頭問他。
“到勺山,尋一味藥。”
“那處近來幹枯,沒什麽好東西了。”陳弼勚搖着頭,道。
顏修自然是不服的,他平靜地吐息,輕問:“你清楚還是我清楚?”
顏修的笑總那麽一灣,淺而冷,他與陳弼勚一般高,能用眼梢平視他。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