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六回 [貳]
在路上遇着陳弼勚,顏修便要将備着的東西提早給了,為回報那日貴重的雞血明珠。
“趙喙。”他小聲地叫。
趙喙從袖中拿了深紅色的軟布袋子,遞與顏修,顏修合着掌心摸手爐,揚揚臉,說:“幸虧你揣好了,不然得我專程跑一趟。”
因此,兼芳上前來接了,代陳弼勚查看了袋中的物件,又取出來遞予他。
“你繡的?”陳弼勚問。
顏修道:“是扶汕府最好的繡娘贈予我的,我添了些草藥進去,既做香囊也能驅蟲,用的全是上佳的絲線,又穿了春麒山的翠玉,算是新鮮東西,畢竟你也不缺金銀。”
天氣實在涼透了,陳弼勚在殿前凍得指節發紅,他用僵着的右手将繡囊摩挲一番,又遞去兼芳手上,說:“謝顏大人的好意了,請自己留着吧。”
風吹進氅衣的袖子裏,顏修說:“那罷了。”
誰都不是甘願受氣的人,陳弼勚忽然便冷臉走了,顏修從趙喙手上奪了兼芳送還的繡囊,一使力,投進不遠處小湖中心。
它飄在水面上,像一片豔紅的葉子。
“我去撈吧,”趙喙說。
顏修笑,回身說:“我原本應該是沒有恨的,那繡娘已經死了。”
“我知曉大人拿出來的是貴重東西。”趙喙湊得近了些,再次說,“我下水去撈。”
“不必,一個不值錢的身外之物,崇城的湖底,也算它的好去處了。”
陳弼勚走開了,他往腳邊的短草上踢,低嘆:“就是個別人的物事,我何必領這種薄情。”
兼芳問:“陛下着實不準許他走了?我看他不願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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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解,扶汕偏僻,濕氣又重,哪裏有泱京好。”
“可那是他的家。”
陳弼勚擡起頭,看着顏色越發深暗的天頂,道:“也不是人人有家,朕自小不知什麽是家,還不是過得極好。”
待用了午膳,這一日算是慌忙低落地過去半數,仲花疏在月闊宮歇着,陳弜漪拿了書在她面前跪着讀,陳弼勚要走了,他朝外看,發覺天上落了兩滴雨。
仲晴明濕着頭發來了,他為陳弼勚打傘,到半路才說:“我那時看見了顏大人,他将東西往湖裏丢了,待他走了,我差人去撈,才知道是個包了香料的繡囊。”
濕漉漉的一片布,上頭是細細繡着的彩鳶,還墜着一塊青碧的玉。
“是他們南邊的繡法。”
“你收着吧。”陳弼勚僅瞧了一眼。
雨逐漸大起來,冷天又潮,陳弼勚着實覺得涼了,他伸手奪了仲晴明的傘,說:“你與兼芳走吧,朕去皇後宮中。”
屈瑤自然不知曉陳弼勚要來,她見他未帶一位內侍或禦從,便覺得奇異,在桌前捧着茶,說:“雨天別走動了。”
“朕本該在此處住下的。”
“你也知道的,”屈瑤慌忙答,“我身子不适。”
“那也不該……一次未有過。”
陳弼勚平日裏是威嚴些,可他從不願在該親近處計較,他能拿捏事情輕重,從而合理地應對,可今日,屈瑤覺得他有些不同了。
屈瑤說:“你看,才過了午膳,時候還早,若是要用晚膳,我這裏什麽都沒備下。”
“皇後。”大約是涼着了,陳弼勚說起話,聲音在晃,他伸手去,捂着屈瑤的手。
“你說吧,何事?”屈瑤驚愕着,僵直了身體。
陳弼勚沒說什麽,他起身便往裏去,進了寝房,他将那暗黃的床帳取下,說:“朕歇一下,你這裏暖和,也安靜。”
因而,屈瑤差一室在房中燃了炭盆,又換了極厚的鵝絨被子,她守着陳弼勚,任他在自己床中睡了漫長的一覺。
屈瑤默念紙上的佛經,又臨窗聽雨,她縮着一雙腳在榻上,有些恍惚了。
這才知覺到自己與陳弼勚是絲毫不熟識的,未聊過什麽知心的事,難以真的像夫妻一樣厮守,彼此更是一知半解的。
一室在不遠處,規矩地站好了。
“去廚房看看。”屈瑤低聲道。
一室屈膝聽命,應聲便走了,屈瑤聽着了床中衣被摩挲的聲音,便起身去,将床帳挑開一個縫隙,問:“醒了嗎?”
“朕有些胸悶。”
“那差人請顏大人來?”
“不必。”
屈瑤并未聽從,她轉身向外,喊來一位內侍,說:“你往太醫署去吧,請顏大人來懷清宮,立即就來。”
陳弼勚已然起身了,他穿着寝衣爬去榻上,将窗戶支開一個縫隙,冷風夾雨立即灌進來了。
“病了還倔着,你果真不太一般。”屈瑤直言道。
陳弼勚沒回她的話,只在榻上坐好了,他看着桌前閃動的燭燈,覺得整個人要燒成一片;屈瑤伸手往他額前貼,說:“真燙,的确是病了。”
顏修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将暗,陳弼勚吃不下東西,因此廚房煮了肉粥端來,屈瑤喚了“顏大人”,說:“陛下被風吹着了,叫你來瞧瞧。”
寝房中點過一種濃甜的女香,因此有些嗆人,陳弼勚在榻上裹了薄毯,合眼歇着。
“我以為是殿下要瞧病。”顏修說。
屈瑤也穿得單薄,現今眼前的一切,如何瞧着都似雲雨之後,一室拿了鬥篷過來,往屈瑤身上披,屈瑤也解釋了:“說是胸悶,今日來我這裏睡了半晌,半個奴才都沒帶。”
“許是今日在典禮上吹着了。”顏修在榻前站說。
陳弼勚睜眼了,他知覺到是顏修,便自覺擡起腕子,也未笑,他伸了另一只手,喚:“皇後。”
屈瑤上前,說:“你仔細與顏大人交代便是。”
“你陪着我吧。”
屈瑤沒轍,思想到他是病人,便有些諒解,因而去榻前坐了,且請陳弼勚坐起來些,抓着他那只滾燙的手。
“染了風寒,無大礙,吃些湯藥就能好了。”
“今日的事,”陳弼勚忽然擡眼,那一雙黑亮的眼睛燒得泛紅,他說,“是朕魯莽了。”
他聲音還那麽澀,像吃着青橘子似的,又好聽,現在有幾分啞了,顏修沒想過接這樣一個致歉,他立即有些慌,又故作鎮靜着,說:“你今後思慮好了再做事,倒不至于傷別人的心。”
陳弼勚嘴邊挂起笑,點了點頭。
屈瑤也笑了,她仰起臉,憋了一會兒,才道:“顏大人訓你,就像個先生訓小孩兒。”
“陛下的确是小孩兒。”
顏修預備走了,他去外間喊了趙喙,可屈瑤偏要留兩人吃個點心,就是将茶上了,幾個內侍在外間伺候,又多點了燈。
陳弼勚穿好了衣裳過來,雙頰還因為發熱泛紅,他也坐了。
“你吃好了便去拿藥。”顏修吩咐趙喙。
趙喙因此走了,帶着屈瑤身邊的內侍一同去,陳弼勚得了諒解,因此不繃着臉了,他将粥喝了幾口,說:“我叫了車來,今日送你到府上。”
“什麽車?”顏修問。
“宮裏的馬車。”
顏修吹着茶,再一擡眼,便見陳弼勚在笑,因此沒忍住,也笑了。
又将笑收起來。
顏修咬着牙,說:“這麽黑的雨天,無需車夫跑一遭。”
“不行。”陳弼勚說。
雪樣色澤的蠟燭流光,将一切鍍上淺淡的黃漆,屈瑤來外間,也坐了,她喝了一室盛來的雞湯,說:“今日沒太多葷腥,顏大人吃不吃得習慣?”
“無事,在扶汕天天吃得清淡。”
“你別拘謹,若是私下也要被捧着,獨自坐着旁人站着,那我現在就去死了。”
屈瑤口快也機靈,病愈了,便也有衆多笑的時候,她是想走的,可日子也得過着,于是面上無多少抱怨。
陳弼勚咳了一聲,看她,低聲道:“你勿在外說這些。”
“我樂意便說了,你心中的尊卑只是你心中的。”
他們方才乍有些像夫妻。
顏修飲茶,并不願吃一旁碗中的粥,他的疼僅關于那些難以提及的過去,包括那年那日的泱京顏府,以及下了私學才吃的肉絲粥。
一會兒,便有內侍進來,說仲大人來了。
仲晴明着月白繞襟袍,戴着睡蓮銀頭冠,他行了禮,說:“陛下,轎子來了,給顏大人的馬車也到了。”
此時,雨只剩下亂落的幾滴。
仲晴明将那繡囊烤幹了,翠玉也在,完全是個新的,他将它遞給顏修,顏修便接下,致了謝。
“顏大人,改日請你飲茶。”陳弼勚還燒着,可這時候來了精神,在那轎旁高聲喊着。
顏修要乘車向另一面走了,他回身,說:“陛下将自己照顧好是最要緊的,不要再上蹿下跳,不要穿得太單薄,不要離了侍衛一個人亂走。”
“知道了,”陳弼勚高聲地說,他在冷風中又吐一次氣,很輕地再說一聲,“知道了。”
車馬疾馳,積水自低窪處飛濺,崇城總有無數宮燈,這四方的一座皇城,亦是嵌進夜色中的一片白晝了。
那一日沒去成勺山,可尋藥是不能耽擱的,趙喙自己閑着,便在黃昏帶了鋤頭鏟子前去。
時間是九月了,一些樹黃了,一些樹仍綠着,楓樹林近處是勺山,它在崇城的一角,不寬闊的一片地方,長了不少的樹木,也有幾個陡峭的山坡;因為怕天黑了難回去,因此他将燈籠也帶着。
趙喙穿着水青色的一件闊袖深衣,他行至山深處,便見一條狹窄的、水聲脆亮的溪流,這處沒什麽人煙,可不是那真正的荒野山中,有人來墾荒,亦有些手帕等人用的物事。
大概是一處見不能見的人的好來處。
天暗下來,趙喙才覺察有半個月亮當空,他看着那些白色的星鬥。
趙喙知覺崇城的燈能将這山中也映得微亮,他年輕,生得面貌剔透,一雙帶水的圓眼,束一個髻在頭頂。
山腳另一處,雜草有約半人高,趙喙往前去,忽然踩着個硬且冰冷的東西,他俯身去撿,猜想約摸是誰在此處偷吃遺落的首飾頭冠。
風動草動,習武人的氣息更勻稱靜默些,趙喙以為遇上了鬼怪,他撿着那銀青色的水紋頭冠,站直了,一雙腿打着哆嗦。
只見那人在淡薄的月光下,将一面弓拉得極滿,白衣在風裏,亂繞成一片缥缈的霧氣。
箭頭黑亮,正指在趙喙的心口上。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