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六回 [叁]

仲晴明總飲酒,又玩樂慣了,得了醉意便在崇城各處亂竄,他這一日從射箭場往勺山,尋一只遺落的頭冠。

酒囊上刻狼圖,之中盛了甘甜微苦的同裏紅,仲晴明從林子那頭來,只聽着了雜亂的腳步與喘息,他以為是什麽野獸,又猜想是躲在崇城暗處的刺客;仲晴明只脫了盔甲,因而身上的白衣輕軟,只見那月光下,整片的雜草像深水,大約要在後來的風中翻湧,又淹沒誰。

趙喙的水青衣衫,像一朵浪。

仲晴明松開了拉弓的手,那箭換了方向刺,正從趙喙肩邊擦過,紮在了一旁枝幹枯瘦的高樹上。

“你是何人?”仲晴明收了弓,高聲地問。

是有些驚險了,于是趙喙的腿更軟,他輕微地回身,便見那樹前還有抖着的藍灰色澤的劍翎,他更驚得哆嗦,肩邊的衣袖不知什麽原由,憑空破了個薄薄的口子。

趙喙晃着頭不說話。

原本約是見過的,可也僅僅是見過了,崇城中無數不相識的人,誰都不記得誰,更無誰願意打聽誰的名字。

仲晴明高束着的發絲與白色衣裳在飄,他再問:“你是何人?”

“太醫署的副使。”

“快些走吧,再過半個時辰,禁軍要來巡山了,小心當刺客拿了你。”

趙喙拎着燈籠,未等他話音落,便頭也不回地向來處去,他走得匆忙,也端正。

仲晴明說:“你拿了我的頭冠。”

“你的?”趙喙站在他的近處了,神色驚異地擡頭,他思想了一下,就将頭冠抛過去。

“我叫仲晴明,在陛**邊當差。”

趙喙大約未聽完他的話,匆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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勺山的此處正是個風口。

仲晴明接着了那頭冠,他背着弓,接着,翻身上樹,他将酒囊取下,又喝了幾口同裏紅。

醉是不至于醉的。

仲晴明有好學識,讀了衆多的書,也是泱京貴族中武功極好的公子,他自小未有過什麽向往,以為在庇護下活潇灑的一生便好了,可忽然得了仲花疏的榮耀,能進崇城來做個禦從。

他生得好樣貌,唇線微垂,一雙帶彩含情的眼睛,臉頰上又棱角明晰,他從那樹上躍去另一棵樹上時,見腳下的禁軍已在走動了。

尚藥局本就在太醫署近處,且此兩處總相依而存,因此倒沒細分什麽你我,還未到中午時候,太醫令畢重峰下朝進門,便有人提早去他房中上好了茶水。

天上像僅有半個太陽似的,只流淌下薄薄的光。

院中有趙喙在,他在桌前端着石臼搗藥,邊上是抱着空笸的聶為,他任尚藥監,是個算不得忙碌的輕職,他也年輕着,才二十整。

幾人作揖見過,畢重峰便往房中去了,趙喙繼續說起閑話:“我尋不來那藥,我險些死了。”

聶為忙笑他,道:“勺山巴掌大的地方,會有什麽怪東西?”

“或者着實是鬼呢。”趙喙往常裏也不是愛聊的人,看來此回真的怕了,他緩慢地搗藥,說道。

聶為笑得更歡,說:“那我夜裏要去看看,我也想看鬼。”

趙喙急得伸手要敲他,聶為立即往房前的廊道上跑,他再一回身,便看見門中來了個着白色箭袖的人。

他說:“各位大人,禦從仲晴明,我尋顏大人,有要事相商。”

趙喙仍坐着,他放下那杵,這才起身,作了揖,說:“仲大人,昨夜見過了,我帶你前去吧。”

“還要尋尚藥局聶為聶大人。”

“我就是聶為。”聶為從近處來,打量仲晴明兩眼。

三人便一同往顏修房中去,顏修在寫防風寒的湯方,他見了仲晴明,便立即與他道好。

“顏大人,方才歸榮王差人來求醫,說新納的妾室有孕了,但虛弱高燒,幾日都不見好,陛下因此請你前去,聶大人與你的身邊的副使也同去。”

有人拿了茶水來,可仲晴明說不喝了,他又帶陳弼勚的話,說:“得當心。”

“我明白,備好了藥便走。”

顏修自然僅知曉陳彌勫是親王也是重臣,知曉他在汾江擁兵,可他不解其中錯綜的關系,因而沒擔憂什麽。

榮王府在東市以東,再走一段便是嫦淅河,顏修訝異于這一座園子的繁榮,再想,便是兒時在着近處的記憶了。

歸榮王外出會友未在,榮王妃游寒來與衆人見過,她生得麗質,又幾分潑辣,亮聲地笑,說:“侍禦師,那孩子與我們一同過了幾年,只是回來才給了名分,有喜事了,她身子卻不行了。”

一行人穿門過廊,覽盡這園中清幽或瑰麗的景致,往榮王府深處去。

一處院子,未有什麽匾額,前頭長了月季,剛過了開花的時候。

“暫且在此處安頓着,她認生喜靜,從汾江邊陲來,難免不同些。”

有丫鬟推了門,游寒便領着顏修進去,這屋中裝點得極其華麗,又堆了火盆,今日半晴,因而有些燥熱了。

聶為在外間候着,趙喙随了顏修進內間,床前紗簾有兩層,又懸了一層白亮的珍珠鏈子。

“叫什麽?”

顏修幾乎是屏息詢問的,他看着游寒,且只瞧了那女子一眼,她太蒼白了,像張紙。

女子小聲地說:“叫容桑”

“幾歲了?”

“二十一。”

“不小了,她生得嫩。”游寒如此插了一嘴。

顏修便替容桑把脈,又查看她的五官,問她:“可見了紅?”

容桑搖頭。

趙喙全然是機警的,他向四周注視,看見擺在架子上衆多的珍貴物件,那妝臺上的簪子,僅一支就能換好些家當。

“胎兒尚且沒什麽損傷,先退熱吧。”顏修起身向外,與趙喙說了,趙喙便點頭,去桌前提筆寫了方子,顏修請了聶為進來,幫忙核驗了。

等此事畢,馬車行至榮王府外,顏修才問兩人:“可看出了什麽異樣?”

趙喙沉思後,答:“容桑身上有異香,連那院子都是香的。”

聶為說:“也許是用了什麽珍稀的香料。”

顏修合着眼,漫吐一口氣,說:“榮王府上空陰雲太重,容桑更是怨氣繞身,此處大約有些怪事。”

“顏大人有些別處的修為,我等旁人自然無法參透的。”聶為掀了車簾,甚至專程看着天上。

雲彩是薄薄一層,飄揚在爽朗的淡藍色裏。

顏修道:“談不上修為。”

趙喙在那處安靜思忖着,他說:“我看那榮王妃也怪,她怎麽會愛護那樣一個女子?”

聶為說:“許是面上這樣。”

顏修未應他的話,三人乘車回了崇城,來回勞頓大半個白晝,到太醫署時,太陽早掉下了山頭。

誰也未想陳弼勚在那處等着,院中跪了滿地的人,兼芳和仲晴明都陪着,見顏修來了,立即遣了旁人去忙,屋中點上燈了,顏修與陳弼勚見過,便去桌前,緩慢倒茶來喝。

“你說說今日的事。”

“我知曉陛下謹慎,因此未透露容桑的病處,她大約生得貧寒,自幼體弱,因此受不住這一胎,許是無救了。”顏修放下了茶杯,低聲地說。

陳弼勚立即到他眼前來,在小桌旁站了,問:“你可見了歸榮王。”

“不在,王妃領我去看了,由趙喙寫了退熱的方子。”

顏修覺得陳弼勚今日怪異,便認真注視着他,見他咬着牙,就補上一句:“那處有些不同。”

“如何?”

“兇險。”

陳弼勚的颌骨凸顯幾分,忽然就十分憤怒憋悶,拳頭擲在了桌上,道:“何事都來逼迫我,自然覺得能左右我便愉悅。”

“你能擔一國之治,這些皆是小事。”

“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人一怒,便有了奪權的緣由,一塊布,衆人牽着幾邊,我就是在上頭任人左右的那個。”

顏修告訴他:“不必與我說這些,我沒有興致。”

陳弼勚此時年少,卻像被泡在一壇稠酒裏,他坐下去,顏修将茶倒上,遞與他,說:“聊些小事。”

“嗯?”陳弼勚将茶喝了,腮上還沾着兩粒水。

“我并非與你和解了,只是不想不痛快,并且,我真的想離開,我的藥局和病患,我的弟弟,都在那處,希望你也懂。”

陳弼勚不回話,一雙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瞧,嘴角耷拉了幾分。

顏修因此便禁聲了,他低頭,又轉身看向別處,說:“泱京很好,崇城也很好,我将許多事情想透徹了,覺得自己好過了不少。”

陳弼勚歪着頭問他:“真的走?”

“真的走。”

“不行。”陳弼勚忽然笑起來,也不盡是愉悅,他抿着嘴,仍舊坐着,看顏修。

顏修忽然不敢看他,本就不密切的人,當然不需要留戀,可忽然像誤入了漩渦,魂魄被沖散,化開薄薄一層,浮于水面上。

顏修說:“我總不能一輩子在此處。”

“這裏的每個人,一輩子都會在。”

顏修忽然想起別的,他低嘆:“流謙王近日都沒來找我。”

“我與他說了,他自然會做。”

“壓迫我便罷了,那日在石山若不是他帶了‘百毒舒’,你定然撐不到我趕去,”顏修将門開了,檐前燈亮着,他說,“暴君。”

顏修沒再理誰,便獨自回了桃慵館,他淨手落座,喝莫瑕盛來的粥,他甚至思慮自己禦前失儀,要被陳弼勚派來的暗衛殺了。

“作作又學了話,它今後也是只好鳥了。”山陰進來,将鳥架拎着。

那鹩哥伸着脖子,響亮地說:“參見陛下,參見陛下。”

“教它這些有何用。”顏修只顧着吃粥,說罷,又将碗放了。

山陰說:“懂了禮數,自然會被喜歡。”

顏修生着氣,轉身來,将手上的鳥食喂給它,說:“作作,好鳥不懂溜須拍馬,參見小暴君才是。”

莫瑕和山陰皆不敢說話,都安靜站着。

“小暴君。”顏修教作作說這個。

顏修敲着它的小紅嘴,又獎賞些好吃食。

而後沒練幾回,作作便會了,它聰慧,不常說一樣的,會學新的,但被多喂了幾條蟲子肉,就高聲地喊“小暴君”三字,以讨人歡心。

[本回完]

下回說

朝見信來至親已死

晚聞語落發妻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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