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回 [壹]
朝見信來至親已死
晚聞雨落發妻未歸
——
天還不涼,甚至比往年同時更熱些,蕭探晴着藕荷布衫與淺灰衣裙,她自顏府的正門進去,又關門,遮去巷道中深黃色的陽光。
似乎,扶汕府只剩一個無盡的夏。
院落中堆了植在黑色陶缸中的、正挂着果的冷水花,天将黑又未黑,正是一日中最神奇靈秀的時辰。
蕭探晴提着竹籃子,裏頭盛了菜、瓜和菌子,她用淺藍色的絲絹手帕将籃子蓋着,伸手推了堂屋的門;她輕喚一聲:“二公子。”
室內只沖出撲鼻的酒氣,蕭探晴進門,再說:“二公子,我将此處收整一下。”
顏幽仰面朝上,此時,正睡在一堆散落的醫書裏,穿了暗绛色的薄袍,加一條白色綢子襯褲,他飲了酒,遠近各處都是滾落的酒壇。
光從門外溜進幾寸,落在屋內深色的地面上。
“我已經陪你學了些時候,咱們以後能将南浦堂再開張,那時候,公子也許就回來了,”蕭探晴在顏修頭側跪坐下來,撫他的肩骨,又道,“你今日是怎麽了?”
沒點燈,因此顏幽整張臉埋得深暗,只瞧清楚兩只透着水光的眼睛,他咬起牙,說:“知府今早差人送信來了。”
“知府……”
“十幾日前,兄長在外制毒殺了人,後逃去惹鳌,在那處被捉拿,已經處斬了。”
“為何要殺人?”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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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蕭探晴一只手緊扳着顏幽的肩骨,二人均像被寒氣凝固。
蕭探晴的臉輕皺起來,她擡手捂住了口鼻,接着,抽泣。
顏幽還有半壇子酒在手上,他又喝去一口,灑在臉上幾口,他嗆得猛烈咳嗽,後又說:“無望了,我半生遇見的全部是禍事,如今一個親人也沒了。”
蕭探晴爬向前去,很用力地,去握顏幽的手。
她說:“我們到扶汕後,不曾惹過誰,我不相信公子要殺人。”
“可有人惹過他。”
“他不會的,若是想尋仇,他必然早些去學武了,此回是與他人一同走的,大概遇上了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蕭探晴起身了,她未拎走盛了東西的籃子,只是站在院前,不言語。
扶汕入了深秋,晚風冷透皮肉,往骨頭的縫隙裏鑽。
天色逐漸暗去,顏幽和蕭探晴坐在房前的臺階上,顏幽在飲酒,而蕭探晴埋着臉哭泣,她瘦弱的肩背發抖,一只手早将胸前的衣料揉皺了。
顏幽說:“我要去惹鳌查證兄長的事。”
“你去了,就着實剩我一人了。”蕭探晴回他。
“你去為我煮一碗湯……”顏幽話音未落,忽然捧着心口發嘔,他酒飲得多了,又未吃什麽東西。
蕭探晴便聽話走了,她回廚屋,将燭燈點上,又燒起竈下的火,直待鍋中的水開,又調一碗米進去。
“花田貢米,煮粥是最好的,”蕭探晴自語,“不喝湯了,喝粥吧。”
她再将別在襟口的、被捏皺的、從知府處來的信拿出,看那上頭龍飛鳳舞的字,不覺然中,眼淚又開始落,蕭探晴視線直鋪在竈中紅色的火焰上,不動了。
她忽然再次哭得皺起鼻子,側臉去,像是預備逃開,可傷感和痛楚緊揪着她,因此那樣無措。
蕭探晴早想了些了結自己的法子,她在黑市買了劇毒,在廚屋的舊罐子中藏着,她早思慮到顏修是否不測,因此自然地要跟從他。
鍋中的粥還未煮好,霧氣将人埋着,蕭探晴覺得熱了,她往外,坐在門檻上歇,小院子還是往常那樣齊整,錯覺得此時顏修還在家中。
蕭探晴從桶中舀了一碗水,将其也擱在門邊,她顫抖着開了粗紙包,俯身去聞那些白色的、細軟的毒藥,接着,便去舔它。
蕭探晴将藥粉和着水吞,她低頭,便看見顏幽大步地過來。他伸手奪了盛水的碗,又捏着蕭探晴的脖子,将那水往她口中喂,蕭探晴掙脫着,被嗆得翻出半個眼白。
顏幽道:“你要死嗎?我幫你便罷了,何必費力。”
“不,”蕭探晴猛地吐出半口水,擡眼看向顏幽,她整張臉與前胸全濕透了,眼睛和下巴也濕透了,懊悔似乎是一瞬間的決定,也或許是必然,她說,“我得聽公子的話,将你照料好。”
顏幽生得風流英俊,此刻卻如同一刻頹然的舊樹,他的淚從眼眶中滑下,落在蕭探晴的鼻尖上,蕭探晴睜圓了眼看着他,再次虛弱地喚:“二公子,喝粥。”
屈瑤終日讀些佛經,另外便是隔天陪來懷清宮的陳弼勚用飯,她梳洗得勤勞,因此頰邊的發絲總幹潔柔順,冷清的此時,她就在榻上倚着,指一室點了燈來。
來玩耍的靜瀾公主過午便走了,傍晚的菜有好些種,屈瑤只将淺碗中的甜粥喝了,一室問她:“殿下怎不吃些爆羊肝子,你平日裏最愛的。”
“我胃中悶得慌。”
“奴婢差人去請顏大人來吧。”
“不用,”屈瑤站起身來,她急忙往寝房中去,說,“給我穿些厚的,我得出去一回。”
一室立即遵命了,更未多詢問,她将內裏的女侍都差走,屈瑤外着了藍色蘇綢狐貍絨鬥篷,自然獨自走了,她拎着燈籠,自小路跑往楓樹林。
冬日着實将來了,屈瑤在那房前站着,冷得有些縮腳。見門開了,有垂着頭的內侍出來,拎着燈籠向後院去了。
滿地都是掉落的紅葉。
屋中閃着暗黃發紅的燭光,亦有誰的低語,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只聽那細嗓子急喘着氣,喚:“王爺……慢些,王爺……”
屈瑤撞着了陳弛勤與一位女侍在帏中的事。
過了會兒,陳弛勤便開門出來,他着紅色絲綢的上下寝衣,身後的女侍散着頭發,着了亵褲,正站在桌前斟茶喝;她喝了茶,也未多留,就披上外衫走了。
“皇後,怠慢了。”陳弛勤眼底在笑,迎了屈瑤進去,那裏頭氣味着實不好聞,可屈瑤冷着了,顧不住,她在快滅的火盆前烤手。
說:“王爺好興致。”
“你早些敲門好了,我差她走便是,在外冷着了你,陛下要心疼的。”
屈瑤站直了,捧着熱茶,道:“你自然看得出我不想待的,何必說嘲弄的話。”
“息怒啊。”陳弛勤立即對屈瑤作揖,他沉着臉,又去裏間穿了衣裳。
屈瑤問他:“你的王妃呢?”
“願意上這張床的,都是我的王妃。”
他着了一件白色繡暗紅針繡的絲綢氅衣,頭發任意地挽着,餘下的在額前和肩膀上垂落,他說:“我今夜去市中逛,你要待着還是與我同去?”
“我不能出崇城。”
“為何?”
“規矩不準的,我改不了規矩。”許是自嘲,屈瑤說着妥協且掙紮的話。
陳弛勤忽然淡笑,他伸手将屈瑤纖細的腰攬了,激得她一聲驚呼,他說:“那這皇後,不做也罷。”
屈瑤怒目看他,卻見那人沉默時也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她嘆:“你是女子就好了。”
“如何?”
“和我做姐妹。”
屈瑤許久未這樣笑過,今日她是真的要信了陳弛勤是狐貍的話,她以為自己着實同先帝一樣,被妖精惑了眼睛。
市中時常喧鬧,到夜裏亦是那樣的,冷了,可懸在街邊檐下的燈明亮。
顏修與山陰同走,他回身的那時,便看見了招牌上題“上汕”的點心鋪子,山陰說:“大人,您故裏來的點心,想不想吃?”
“我要去別處的,改日吧。”顏修回他的話,接下去,便輕微側頭,即便那些暗衛着了百姓布衫,可顏修幾眼便認全了他們。
到一處亮着燈的紅樓前,顏修止了步子,只見身邊聚集了衆多衣着盛富的公子顯貴,且皆向那樓中去,身旁又有些随行的護衛小厮,擠得人站不定。
“我在別處伺候的時候,主子常來此處的。”山陰說。
顏修向前幾步,又回身來看,道:“你在外等吧,我去瞧一瞧。”
“是。”
山陰便在那處等着,眼見暗衛幾個在近處的茶攤坐下,淡然相顧,又自在喝些吃些。
擇香苑是泱京中最奔放的春樓,有妖嬈貌美的衆女子,亦有時熱的歌舞。室內的香,厚且濃,像女子的軟手,要将人的魂魄纏住了。
“大人去看舞吧,西空的舞。”
那一具香熱的軀體向顏修懷中倒,女子雙頰粉紅,她再叫一聲:“大人。”
“你在樓上的房中?”顏修接了她手上的酒盅,貼上去問。
女子約是覺得來了個英俊又着急的貴人,因而用紅嘴蹭顏修散在前胸的發絲,她仰面道:“在這層,走兩步就能到了。”
顏修便随了她往房中,那裏整潔,又熏着和外廳氣味不同的香,顏修進屋便往牆邊,開了窗。
向外是一條深暗無燈的巷道,身後脫去外衫的女子上前,勸阻:“別開了,巷子裏有怪東西。”
顏修不語,翻身就去了窗外,他踩着腳下凹凸的沙子路,謹慎往遠處奔走,身後仍能聞那女子尖聲的挽留。
泱京不冷了,像是在扶汕近處,人僅剩自在暖煦。
顏修在身上早備了些銀兩,也讀熟了回扶汕的線路方位,他早差人買好了快馬,在近處拴着,他未帶衣物,甚至連用了幾年的半舊羅盤也未帶。
只剩泡過水的繡囊在顏修腰間挂着。
街上有嘈雜的叫賣還價聲,泱京被顏修留往記憶裏,他着了藍色,因此在夜裏不顯眼了,從路邊過時,顏修瞥見面熟的一個身影。
皇後這回全不是皇後,她将一雙無常面人舉着,笑得彎腰,而她身後,跟着那個穿了白紅衣衫的、面目漂亮的王爺。
顏修這才放任自己想起了陳弼勚,他遠觀從那處經過的二人,像在看獨屬他的、在泱京中的最後一臺戲,他茫然地走,屈瑤和陳弛勤亦是沒在意到他。
顏修從袖中拿了包好的兩顆珠子,紅色,赤如新血,又在夜裏透出幽光。
他轉身蹲下,問候一位賣玩物舊書的盲眼老夫,接着,将一對雞血明珠放進了攤前泛黑的銀盤裏。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