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七回 [貳]
半夜降雨,于窗前聽水落穿葉聲,陳弼勚在懷清宮中候着,他見一室進來,于是再問:“可回來了?”
“奴婢想着快了。”
“怎能任她一人出去?你等奴才即刻去院中領罰,掌嘴三十。”
陳弼勚着實暗怒,看不進手上的外文史書,他在寝房的榻上坐,此時一室行禮告退,領着那些女侍內侍,去雨中各自掌嘴了。
而後,她又為陳弼勚換來一盞熱水,一盞淡茶,還将火盆添得旺了。
屈瑤進門之時,陳弼勚端坐在燈前,他擡眼,略微陰鸷地看向屈瑤,問她:“去了哪裏?”
“在勺山迷路了,才回來。”屈瑤渾身透濕,卻不見半分頹喪,她順勢将鬥篷脫了,任一室披來幹潔的明黃薄羊絨短衫。
陳弼勚将手底的書合住,問詢:“去勺山是為何事?”
“無事,去走一走。”
她凍得亂顫,嘴邊全是壓不住的笑,垂披在肩膀上的發絲還落着水,一室差人将熱水燒了,便來脫屈瑤的衣裳。
一旁的女侍捧着寝衣暖袍,又有人将火捅得更旺些,姜湯是早些時候下鍋的,此時已經端來,放在榻頂的矮桌上。
陳弼勚直視着屈瑤,不再多問,他說:“今晚朕在此歇下了。”
“歇吧。”
內侍在屋中另一處開了屏風,又擡來好些滾水,與冷水摻着使,屈瑤去沐浴,陳弼勚便欲解衣,他與屈瑤間有的是稱呼,有的是結發,有的是一種平順也剝離的關系,有許多未知的日子。
屈瑤大約是晚回心慌,因此今夜未反駁陳弼勚留宿的請求,熱霧從屏風那邊來,散得四處都是,鮮花流露,藥草亦浮在水上幾片,鼻子裏都是香的。
陳弼勚踩着了個濕透的東西,他将其撿拾起來,察覺是條綁得精致的稻草鯉魚,栓了個赤紅的穗子。
Advertisement
一會兒,屈瑤出來了,她洗得暖和,因此只穿着寝衣,圓領露着半個脖子,她來陳弼勚身前,說:“洗完熱透了。”
又捧了一室熱過一回的姜湯喝下。
“你今日出了崇城嗎?”陳弼勚問。
湯甜而微辛,屈瑤蹙起眉,又緩慢地擡眼,道:“我說過了,在勺山。”
鯉魚玩物仍是濕透的,陳弼勚令一旁的女侍将其拿來,他說:“這是宮外的東西,你與誰去了?”
“獨自去的,憋得久了,你常出去,自然不懂我的難處。”
“你與朕之間無舊情也無牽絆,自然不必編造謊話欺騙,兼芳在外候着,我不留了。”陳弼勚低語,臉色自然難看,他說完便走了,到殿外,與兼芳一同回歲華殿去。
雨仍以瓢潑之态下落,身前有兩位內侍打了燈籠,陳弼勚與兼芳各在一把傘下,行走許久都未有言語,夜已經到了最深處,許是睡不了多時,亦是睡不着了。
腳下彩色的石路淋了水,在燈火中光亮如油。
耳中灌注的全是雨聲,是狂躁的“噼啪”與輕巧的“滴答”相和的,陳弼勚留了心,只看見前方一個黑影飛來,扇起不小的陣風,用刀将兩位內侍刺了。
一時間,兼芳棄去雨傘,上前承受那人高深的功夫;尖刀如水,夜舞銀光,幾個招式專攻在兼芳的弱處,陳弼勚立即躲去一個刺勢,又轉身與他周旋幾番。
燈籠落了,被燭火燒出洞,又全熄滅在雨裏,陳弼勚擡腳飛踢上那人的下巴。
打鬥的聲音不大,可引來了近處放哨的禁軍。
“兼芳,你如何?”見那人飛跑後躲藏進雨夜裏,陳弼勚立即回身察看躺倒在地的兼芳,四周圍來了兩盞燈籠,才見兼芳流淌着鮮血的右臂。
身旁是為陳弼勚撐傘的禁軍,兩位內侍皆躺在滿地的水中,血的腥氣滌蕩塵土的香,從遠處看,此處僅是雨霧裏一個朦胧的亮點。
“我尚好,未拿來刺客,請陛下恕罪。”
兼芳說。
正到了衆臣休沐的日子,陳弼勚一夜未歇,此時沐浴完躺在床帳裏,外頭內侍說仲晴明來了。
他行了禮,帶着深重的鼻音,問候道:“臣因今日休沐酗酒,聽聞陛下昨夜遇險,未能及時趕來。”
“你無錯處,只是近日兼芳養傷,你需要忙碌些了。”
陳弼勚被那厚重避風的床帳擋着,躺得臉頰暖熱,他吩咐:“你退下吧。”
仲晴明卻說:“顏大人來了。”
按說衆臣休沐,顏修這類不愛進宮的人無理由來此,陳弼勚起身猛得将帳子掀開,坐在那團熱暖的被褥中,一張淨臉加一身米色絲緞的寝衣。
顏修在仲晴明身後站了多時,他原本冷着表情,卻被陳弼勚逗得發笑,随即轉臉将笑收着了;仲晴明退下,顏修在床前的凳子上坐,道:“你真是厲害,半夜跑什麽,兼大人差人來尋我,他自己的傷在副使處照看,倒怕你吓出病。”
陳弼勚矜持着,也不作表情,他瞟去一眼,随即漾開一個笑,說:“暗衛一早便來了消息,說你昨夜到青樓中去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
顏修冷語:“陛下的國法準許它在,我去便去了。”
陳弼勚在床上自在坐着,又斜倚下去,翹腳看着顏修,講:“玩樂是好事,可逃跑是壞事,你看輕朕就罷了,居然以為能逃出暗衛的手心。”
顏修這時才覺察陳弼勚的手往枕頭下伸,說着話,他便捏了兩顆珠子出來,往顏修眼前遞去,說:“你若是賣了它們,倒無妨,你這是扔了呀。”
“身外之物。”
“這是朕的心。”
陳弼勚的視線帶一把利劍,能狠厲地脅迫,他趴在床上,在顏修眼前攤開修長有勁的手,他像虎或者狼,像一切世界裏的壓迫者。
他人似乎必須毫無顧忌地收容他所謂的,心。
陳弼勚在頑皮開心的時候稱“我”,在得需威嚴的時候稱“朕”,他不昏庸,也淡然又有千萬城府,他不怕死,他不排斥他擁有和将擁有的權力。
此時在帳裏,倒是個計較小處的孩童。
顏修梳洗得潔淨潇灑,着了青色氅衣,戴銀簪子,他倒未慌,或是說面上未慌。他伸手去,握着陳弼勚那一截腕子,說:“陛下,心可不敢任意交付。”
聽脈完了,陳弼勚已然看了顏修半晌,他忽然說:“你真惬意。”
“你若非君主,會更惬意的,但人生來就有自己的職責,不應該貪圖玩耍。”
陳弼勚仍舊将明珠那樣舉着,他道:“我為朝政吃了苦頭,想民衆過得好,但,仍舊沒有好名聲。”
少年人說完此話,便抿着嘴一笑,神色中卻滿是悲怆。
又道:“他們也同你一樣,說我是暴君。遠在邊境的說,近在泱京的也說。”
“你自小在宮牆中長起來,衣食無憂,未曾勞苦,別人又由你受益,因你賦稅,凡事不順了,自然要說你,誰都自私,百姓是,你也是。”
顏修未想哄他,也知道這事情不會完全和解,再者,陳弼勚才十七的年紀,自然不是最老成周全的。
陳弼勚洩了氣般,将臉頰貼在床褥上,他輕哼,說:“我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悅。”
“陛下,你将我關在桃慵館那個漂亮籠子裏,不放我走,也從未顧及我的愉悅,現在想來,罷了,在哪處不是活呢,我不至于要因逃走拼死,你能将那些暗衛撤回來了。”
陳弼勚沉寂了一陣,答曰:“好。”
“我先走了,告退。”
顏修得了便宜便要走,陳弼勚卻下床來攔他,又自己将外衣穿了,說:“今日休沐自在些,你會不會下棋啊?”
“我看着愚笨嗎?”
“非也,”陳弼勚還扯着顏修的袖子,瞬間有些吞吐,道,“非也,侍禦師是靈秀之地來的頂聰慧的人,能吟詩也會騎馬,更會救人的命。”
立即,有內侍來将棋盤布好了,兩人去暖軟的榻上坐,飲的茶微苦。
陳弼勚問他:“你這是泱京的下法?”
“扶汕也是此種下法,各處皆有人是這種下法。”
“我昨日遇見流謙王了,”陳弼勚捏着一顆白子,說,“他大概因我那時候的警示心生不悅,因此未多說什麽。”
顏修像是訓他,道:“你算是做了一件不加思慮的事情。”
“你不明白,朝中的争鬥多了,誰也無法周全,你和他要好事小,可你總在朕這裏來去——”
“你懷疑我嗎?”
“我擔憂你的安危。”
顏修聽他說,便擡起茶杯蓋子,飲了一口,兩人視線交在一處,陳弼勚繼續說:“這裏的人都很髒,我也是。”
顏修吞下熱茶。
“可你不是。”陳弼勚說完,才直起了背。
“我也是。”顏修輕聲說話,觀看眼下的棋局,他嘴邊帶笑,樂了半晌,才将手上的黑子放下。
二人下棋一直到午膳時候,又懶得大動,因此陳弼勚差人在房中支了圓桌,吃些即時點來的、精細的菜品。
陳弼勚像招待客人,竟親自給顏修盛了湯,他說:“有些藥味,是當歸和烏雞。”
“魚多吃,”顏修給陳弼勚夾菜,道,“肉也多吃,不然長不動了,你年紀尚小。”
說尚小,駁了君主的幾分面子,陳弼勚忽然便咬牙,他将筷子紮在醋肉上,塞了一大口進嘴裏,邊嚼邊說:“就喜歡吃肉。”
顏修笑得埋臉,二人遂聊些閑事,又互為逗弄,将此日的午餐畢了。
[本回完]
下回說
酒嬉宴後王府靜冷
車馬行時絲緞軟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