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八回 [壹]

酒嬉宴後王府靜冷

車馬行時絲緞軟溫

——

此日天将黑去,疾風拂來,頭頂是淡灰的天光,勺山中,枯葉四處亂飛,腳下亦有厚厚的一層半黃的、紅的葉子。

酒有些烈,寒食信手捧着壇子喝,他半躺,仰面在山頭那顆歪曲醜陋的矮樹上

身旁還有一人,生得高挑細瘦,束着黑亮蓬散的發,他背身站着,喉音比常時柔和些,說:“等成了事,朝中必然大亂,我也待不得了,想往南邊去,找一處清閑地方,你與我同去吧。”

“南邊有什麽好?”

“風光無限,”背身的人轉頭,腰上挂着的劍輕晃,他的右臂還傷着,因此衣裳任意穿着,領口輕開,能看見胸口處藏着秘密的白布,他又道,“四季如春。”

寒食一襲黑色箭袖,他仰起頭将酒倒進嘴裏,說:“我等不了太久,過陣子,必然要拼了性命。”

“你昨夜冒險還不夠嗎?”

“我無你所謂的君臣之親,僅知道家族百號人沒了命,得需陳弼勚償還,”寒食吐出一口氣去,他看着四周籠罩的草木,道,“兼大人,我不是你。”

兼芳那眼睛裏,忽然便湧出淚,他柔情、溫馴,嘴邊挂起了笑:“我明白不是你的錯處,因此你不該薄待自己,我會幫你的,請你将自己照顧好。”

寒食不善言語,只在憤恨時會說話激烈些,他低下頭,不應什麽。

“五年前在熹赫王府上,你贈我們各人一抔木槿花的種子,後來,又在市中碰見你,你買了一束針松樹的幼苗,你——”

“十七年前,陳昶不知從何處得去消息,說我家藥局中藏着長生不老藥的秘方,他召我兄嫂進崇城制藥被拒,後便差人封了我家藥局,又将府上衆人殺死,焚燒院落,家中兄嫂死了,兩個侄兒死了,我被追往嫦淅河的橋上,而後墜河,他們幾日後撈了具不見面目的死屍,便斷定是我,”寒食嗓音有些啞了,又說,“我逃往郊外,去一處農場中做事,後來,被家主賣去了赫王府。”

兼芳飛身而上,蹲坐在寒食身旁的樹杈上,他杵着下巴看他,笑着說:“除了性命,我什麽都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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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男子。”

“我不是,”他忽然嘶聲解釋,說着,便擡起未有傷的左手,将衣領扯得更開,那處白色布匹纏上幾層,兜着兩團**,“我與你說了,我的娘是小妾,她怕擡不起頭,自小拿我當男子養。”

“兼大人……”寒食的目光中永無親近,他的嘴唇幹裂,似乎快冒出些新鮮的血珠,“你不需如此。”

兼芳那聲嗓輕柔發澀,此時才是本身,她解開頭發,白色薄袍中灌進冰冷的風,她又跳去樹下,輕柔站在厚實的落葉上。

一握纖腰婀娜,又有練武而成的利落,兼芳一雙無情薄眼,倒愛笑。

她回身仰頭,全将自小的悲苦辛勞忘了,她明媚,像在風裏抖動的花,白色的、五片花瓣的、不知名號。

“寒食,我不知你的真名,我憐惜你的家人,即便與陛下熟識,可我還是在幫你,”兼芳的臉被風上妝,蒼白又淨透,她笑着道,“寧可殺了陛下。”

寒食在那處望向她,目光中仍然沒有波瀾,他亦是輕盈地躍下,落在兼芳的眼前,說:“你無需勉強,我也不會要你,我早就死了,同兄嫂、侄兒、家仆同死。”

他喝光了壇中的冷酒。

天着實要黑了,人臉也暗下去,最終成了隐秘在黑暗的中的溫熱呼吸,兼芳整好衣物離開,寒食便趁禁軍未來巡邏前,躲去了勺山叢林的更深處。

陳弼勚不是赫王府上的稀客,他這一日來,帶了兼芳、仲晴明,顏修也同來,因着陳弼勚,只為關照陳懋多年的肺病,衆人在廳中坐了,陳懋與饒煙絡熱心地迎,差人拿了不少新鮮吃食,擺下滿滿的一桌,又有新下的花茶,到舌根處微甜。

兼芳好了臂上的傷,與仲晴明在外守着,各自看查四處。

陳弼勚與陳懋同坐,顏修也在暖榻的另一面坐下,饒煙絡着了絲緞窄襖,再加穿花粉裙,她扯着陳弼勚的袖子查看,說:“你該多穿些,冷着了。”

“這才到十月。”

“王爺你聽他,十月穿這些,還得意。”立即,饒煙絡差底下丫鬟拿來了灰色對襟襖子,給陳弼勚披着,又囑咐他多飲些熱茶。

顏修顧着診脈,有問了些陳懋病發時的事,他道:“無妨,只是需長時服藥,我這便寫了方子,先服三月,若是未見效,我再來瞧。”

“這邊來,顏大人。”饒煙絡親自引着顏修過去,她面上露笑,又親切,像平常人家的祖母,又穿戴得極華麗,渾身是自然而成的雅致貴氣。

顏修在桌前,由饒煙絡磨墨,将藥方寫了。

陳弼勚出來就坐不住,何況與陳懋及饒煙絡親近些,又無需顧慮宮中規矩。陳懋去書房中了,陳弼勚來桌前,與饒煙絡坐着飲茶,也吩咐顏修坐了。

“我聽聞歸榮王帶回的那位姑娘沒了孩子,近日體虛,”饒煙絡放下茶杯,又道,“他們府上鬧了些事情,沒人管着嘴,傳得四處皆是。”

陳弼勚拿了翠玉豆糕,咬下一口藏在腮中,說:“任他們去鬧,吃得飽了總要尋些事做。”

“你當心些。”

“我明白。”

顏修插不上言,他也未想多說什麽,欲先退下,去逛一逛這園中,陳弼勚卻要他留着,饒煙絡還贊嘆:“又有人與你玩得好了。”

“侍禦師才不玩,”陳弼勚剝着手上的花生,道,“他只會訓我。”

惹得饒煙絡掩嘴大笑。

顏修問他:“我何時訓了陛下。”

陳弼勚将花生裏頭的紅皮搓開,往饒煙絡手上放,他又遞往這邊一粒,說:“顏大人,給你剝的,今後少訓我便好了。”

顏修伸手接了花生仁,放進嘴中慢嚼,他道:“謝陛下。”

“我叫人拿去剝就好了,你總不愛吃這個,今日倒喜歡起來。”饒煙絡說罷,便要喊一旁的丫鬟來,卻被陳弼勚制止了。

他說:“在那裏頭凡是事都有人照料,出來了也不許我透氣,那要這手腳何用?”

“你少與旁人說這些。”饒煙絡捋着陳弼勚順滑的頭發,笑道。

“人總有天分未抹去,有時候藏着,有時顯露出來。”陳弼勚說完,飲了茶。

饒煙絡看他,思想了半晌,忽而低聲地問:“皇後身子可好?”

“她尚好,身子比來時好些了。”

“肚子裏可有動靜?”

顏修知道自己不該待着,他看着陳弼勚,又不知該看往何處;陳弼勚還捏着花生,說:“沒動靜。”

他還有少年人的幾分羞怯,可張狂慣了,因此沒避着什麽,倒是顏修覺得不适,他不該聽人家這些秘密話的。

饒煙絡輕吐着氣,說:“反倒不着急,等年後選了秀女,你會有些更喜歡的。”

“我用不着那麽‘些’,選秀一事還未做打算,”言語着,陳弼勚便起了身,他将饒煙絡披來的襖子脫了,道,“咱們去走走吧。”

顏修待饒煙絡走後才行,陳弼勚忽然停了步子,他擠向顏修身邊,将手心裏的什麽塞往顏修手裏。

是幾粒紅色的、圓胖的花生。

仲晴明這日在赫王府中見了蛇,便知覺有些蹊跷,他聽聞一陣低在喉中的哨聲,再望向兼芳時,那黑蛇已經往園中的草枝間去了。

饒煙絡引着他們向那小院裏去,看寒食照料着的花草。

“那一片是連翹,春天的時候才開,”已然沒過分鮮活的綠色,一些針葉在高大的壇中,饒煙絡又說,“月季冷了也在開。”

說畢,饒煙絡便叫了寒食出來,說:“這是寒食,他總種好些稀奇漂亮的花,等明年我送些去宮裏。”

“不必送,好東西該在清靜處長着。”陳弼勚環顧這一處小院,又吩咐了寒食平身,他未多瞧他幾眼,便在饒煙絡身後跟着,要走了。

走前,顏修隐約嗅見了刺鼻的腥澀氣味,又覺得清苦,他回身,得見牆角下有一整排深褐的枯根。

在園中別處時,仲晴明忽然道:“王妃,臣方才見了蛇。”

“你定是眼花了。”饒煙絡說。

“它生一根黑色信子,眼是紅的,倒不粗,可看着害怕。”

仲晴明起了頭,此話便被議論一番,又聊去了別處,可顏修臉色不好,他不知陳弼勚是否沉思了在石山的事,可來泱京後,那蛇他早在桃慵館中見過一次了。

此日要在府上留宿,夜裏,陳懋備了酒宴,有羊肉鍋子上來,又加東安子雞、酥魚、臘味、鵝肝、蒸肉等,菜蔬也是有不少的,也加了蟹黃魚翅、黃陂三合等熱菜湯品。

吃得舒坦了,酒又小酌二杯,陳懋一早便去外赴會,更不打擾衆人自在,饒煙絡勸告陳弼勚少喝些,他就聽了話。

兼芳和仲晴明需守着外頭,因此也不在此處同吃,顏修未敢退下,甚至被陳弼勚扯着袖子灌了兩杯。

他推辭:“我喝清漿都醉。”

陳弼勚就損他:“你那時和別人喝了幾回,暢快得不行。”

後,幾人又說了些有趣的閑話,也未再喝,饒煙絡特別地為陳弼勚騰了他兒時愛住的院子,也為顏修留了房,又為仲晴明和兼芳留一間小的。

酒宴吃過,陳弼勚在院中玩繩玩鞭子,燈已經點了多時,王府比崇城逼仄許多,可是陳弼勚獨屬的栖處。

顏修謝過饒煙絡了,就提早去房中。

夜未深時歇下了,顏修猜想此四周暗裏有不少侍衛禁軍,他半醒的時候,夢見了陳弼勚,有匕首忽然從一旁刺去,紮在少皇帝的心口上。

顏修立即驚醒了,他前額全是涼汗,驚魂未定時,又聽着了急切又低的敲門聲,去問:“何事?”

“開門,是我。”陳弼勚答。

顏修不得已開門,又想着方才的噩夢,便放他進來,囑咐:“深夜別四處跑了。”

“我日夜忙碌,出來一次,憑什麽不亂跑。”

陳弼勚的手上還掌着油燈,他僅僅穿了寝衣,顏修讓他去床上坐,問:“你今日可帶了禁軍來?”

“暗衛都在暗處,我與你說了,還叫什麽暗衛。”

燭燈與油燈都閃動着,顏修也同他坐了,忽記起那日在市中見了屈瑤。

“你何時選妃?”顏修因那件事情憐惜他。

陳弼勚說:“又不是你選,何須如此急切?”

顏修被他的毒嘴氣着,于是又消了共情,讓他回房中去歇,可少皇帝喝得周身酒氣,非賴着在此,不等顏修多說,便縮着腿上床,躺平睡了。

“你也來歇吧,這麽大的床。”陳弼勚伸手來,扯着顏修的袖口。

顏修總願歇得寬敞些,可此時怕擠着那個手腳有勁的頑童,他背對他躺下,睜着眼到了天明。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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