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八回 [貳]

兼芳這一日寅時末才回寝房,躺于窗前的榻上,蓋了一床厚被,冷得頰上輕紅,發絲散亂。

仲晴明欲去院中巡守,他睡得不久,因而有些殘餘的疲倦,到外間将燈籠拿了,就去桌前點火,與醒着的兼芳說話:“你再躺半個時辰,陛下說了,今日要早些回宮。”

“我知曉。”

“兼大人昨夜去了哪裏?”仲晴明常以直接的姿态問話,他還露着笑,一手扯着披風上的綢帶,确認其不會松掉。

兼芳此刻便将蜷縮的四肢舒展開了,被子裹了全身,僅僅露着襯袍的領子,他答:“子時末起床,去院中尋你,咱們在大門邊碰到,你就回來歇着了,我在陛下門外守着,到現在。”

“陛下在侍禦師屋中睡的。”

“是在侍禦師門外守着,”兼芳長吸一口氣,道,“說錯了。”

仲晴明嘴邊挂着的并非愉悅,而是一種試探般的侃弄,他問:“兼大人子時末起的哪張床?”

兼芳仍舊不喜不怒地看他,兩人的臉均被燈籠的黃光覆蓋,仲晴明不待兼芳答他的問題,便仰起臉大笑,說句“你歇吧,我說玩笑話”,便走了。

兼芳的臉旁逐漸沒了光,只映下不遠處燭燈的紅火色澤,他直盯着屋頂,将手放進厚被裏,逐漸地合上眼睛,并且将牙關咬緊了。

來了個挂着雲的太陽天,衆人從赫王府啓程,往崇城中去。兼芳與仲晴明領了衆侍衛,騎馬在車輛的前後,陳弼勚坐着車不停嘴,在背厚紙上繁雜難懂的外文。

顏修握着還發熱的水囊,問他:“昨夜睡得怎麽樣?”

“侍禦師,朕在溫習功課,不是能答話的時候。”

“你可知道我睡得如何?”

陳弼勚擡了頭,忽然就笑得頑皮而沒有章法,他捋了胸口垂落的頭發,将它們趕去背後,這才試探着說:“朕擠着你了。”

“我擔心擠着你才是,你這金貴身子不可傷着絲毫,偏偏喜歡涉險,若是在我的床上出了事,我被殺一百次都不得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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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修本來也沒有過分責難的語氣,陳弼勚看他鎖着眉,因此沒忍住就笑得亂顫,他将抄寫功課的紙蓋在臉上,使了腳去踢陳弼勚的鞋。

若不是擔心被車外的一群侍衛抓去,顏修便真的要伸手敲眼前的頑童,他轉了臉将簾子開着,窺看窗外街路坊市的景致。

車馬向崇城奔走,冷風拂面,即便是個半晴的天,也是毫無暖意了。

那些小姐公子們,均穿了薄的襖子,有些着彩色的披風,從黃了葉子的樹下過去,有店鋪堂皇,亦有破敗無人的房屋,再向前,一處茶攤在樹蔭下。

梅霁泊穿了棗紅色箭袖,烏發高束,眼間原本是堅毅和冷,而後成了欣喜驚嘆,她拎着那一把藍柄的劍,如同向往裏那樣盡力做個俠客,她站在那茶攤前,一眼便瞧見了顏修。

二人相顧,車馬勻速向前去,顏修将簾子揭得更開,他探出半個臉,着急似的,不知該怎樣相約和挽留,他擡手扯了綁在發間的藍色緞帶,而後,便使其帶着體溫滑落,飄向路邊。

梅霁泊伸手将緞帶抓住了。

她張嘴說話,可聽不明晰聲音,顏修直向那處望去,車再行一陣,人和茶攤就都看不見了。

車裏,陳弼勚埋臉看着字,問:“外頭是什麽好景致?”

“江波合柳挽紅衫……”

“何處有江波?”

“我未看見江波,可想起了故鄉,汕水穿府而過,水天一色,雨疾霧降,人面潮潤。”

顏修一手還攥着那水囊,他看着陳弼勚凸出的鼻梁,思緒便向遠處飄了,因而打了個冷顫;顏修所思憶的或許是與梅霁泊的初遇,也或許只是飄着白霧的、清澈的汕水。

長豐二年,正處深春雨季,扶汕潮熱,總頭頂一片霧白色的天。

梅成楚帶一雙兒女,自瑤臺車馬勞頓,南下西進,晚前才到,便在市中一處豪華的客棧住下。随行有夥計十幾人,且有幾車瑤臺盛産的貴重木材。

梅霁泊在檐下撐着紙傘,響亮喚:“梅霐溢——”

“長姐。”少年拎着衣擺從雨霧中跑來,他生得更溫潤俊秀,尚十三的年紀;他倒不乖巧,被慣得頑皮了,此時胸無大志,僅僅思慮些玩耍享樂的事,能沖別人眯起眼甜笑。

梅成楚已經進了店內,随即,梅霁泊與梅霐溢都進去了,已經是點了燈的時候,三人被來迎的店主引着去樓上,店主喚:“梅老板,公子,小姐,請随我來。”

“你怎麽認識我們?”梅霐溢仰起臉問他。

店主是戴玉簪的高個子女人,她嚼着一口瑣碎難懂的扶汕話,笑道:“公子見得世面多了,此在逼仄處的客棧自然不了解,這是你們梅家的店,我是個看店的。”

此處的裝潢是瑤臺之堂皇沉穩之風,梅霁泊由此未有多少離鄉之感,她進了房中,便放劍,在桌旁坐下。

此行是為将那幾車貴重木材送去知府的宅邸,梅成楚又見節氣正好,便帶了兒女來扶汕游歷;到第二日,三人便乘車往知府的私宅中去,交了木材,又與府上夫人喝茶坐聊。

天仍舊不見晴,遠處屋舍被霧吞沒,細雨掉在臉上。

喝了茶離開宅子,梅成楚與那夫人同走,梅霐溢亦跟随二人,梅霁泊卻提前溜了,入了宅子後院的花樓,知府在那處養了些花草,又置辦下筝鐘琴笛等,來與夫人妾室玩樂用的。

梅霁泊坐在高處,,便見遠處廊上行走來二人,一位纖瘦的女子,穿戴華麗,另一位是府上的丫鬟。二人進院中來,開了樓門,一會子功夫 ,有年輕的一男子從院子一旁的高牆上躍下,也往樓中來了。

接着,丫鬟出來在外守着,閑暇地揪弄階梯邊的細草;樓中盡有些隐秘的嗯嗯嘤嘤聲,丫鬟躬了腰從窗縫裏瞧,可約是沒瞧見任何,便再去揪草了。

梅霁泊從檐上下去,站在那丫鬟身後,直将她的嘴捂着,低聲問:“方才與你同來的可是知府的妾室?”

丫鬟不言,亦是被吓得不輕,又比不過梅霁泊練武的力氣,因此只能無用地掙紮着。

“那位公子是誰?”梅霁泊再問,又脅迫,“你未必想知府大人知道此事。”

梅霁泊試着松了指頭,那丫鬟便急切地喘氣,道:“樓中是四夫人與一位公子。”

梅霁泊反縛着丫鬟的手,二人皆掙紮得倦了,梅霁泊問她:“他是不是姓齊?”

“姓顏,字自落,人是扶汕府中名醫……”

丫鬟還在壓着氣說話,就聽身後的樓門開了,接着便有人出來,是那位男子,他穿白色撒花氅衣,流發戴簪,氣如仙人,冷着表情,說:“拜托玉兒姑娘多備些熱水。”

“顏公子,我已與廚房中說過了。”

梅霁泊這才得個機會看他,便知道不是齊子仁那個狂徒,她來此僅為了閑逛院子,思想後便明白重逢不是易事。

顏修僅是個陌生人。

那玉兒丫鬟忽然含起兩包淚,跪給梅霁泊一個大禮,她哭訴:“我不知道小姐是什麽人,但請小姐忘記方才的事,別說顏公子來過。”

“我不會說的,我是瑤臺人,原本來扶汕尋見一個舊友的,”梅霁泊着粉白紗裙與薄綢上衫,腰上帶劍,她說,“你起身吧。”

玉兒丫鬟泣道:“四夫人體虛,怕不慎得子失了性命,因此請顏公子來,為她使不孕的法子。”

顏修手上還有銀針,他一副靜而冷傲的姿态,與方才從牆上走的似乎是不同的兩人,梅霁泊頓時覺得有趣滑稽,她忽然笑出聲來,喊了一聲“顏公子”。

這日,顏修在将晚時候出了崇城,未想時,那樹上便落下一黑發明眸的女子,連着紅衣佩劍一同跌進他懷中。

訝異是最多的,此時日頭過分地偏斜,很快便落入地底,顏修自崇城出來,欲步行回桃慵館去,他原本該想太醫署中未盡的差事,此刻,卻将梅霁泊抱了滿懷,二人相視,襟飄帶起,落葉打在眉梢和頭上。

不遠處是言德門及城牆上的火束宮燈,正排出一條金黃色的長龍來,群雲在午後消散了,此時的天上盡是精神亮眼的星鬥,及那一彎淺鈎似的月亮。

顏修輕聲說:“江波合柳挽紅衫,醉時夜短風卧船。劍來拂胸言可盡,瑤臺雲頂千花燃。”

“瑤臺不生花,只生樹,因此瑤臺的木材最好。”

梅霁泊說罷,二人便分離開了,梅霁泊又說:“那**我在崇城中見了,惠太妃是我的姑母,我們來處理她的後事,我後來跟随我爹回去,待不住,就又來了泱京。”

“我在宮中太醫署當差。”

“我七月的時候去了扶汕,也拿了信,可我看不懂。”

顏修轉臉去看梅霁泊,他在意她的颦蹙,在意笑和言語,他有說不出來的話,也有未寄出的信,有未度過的日子。

“怎麽會不懂?”顏修問她。

“你給了我一張藥方……我問過懂藥的人,他說自己沒見過這樣的方子。”

“那或者是我拿錯了,走時匆忙。”顏修在疑惑中搪塞去一句,接着便引着梅霁泊向前,欲領她回桃慵館去了。

[本回完]

下回說

鹩鳥口狂薄命難挽

珀玉色潤故親暗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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