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十一回 [壹]

臨蛟臺晨盡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紙成灰

——

臨蛟臺一夜醉酒後,顏修睡得忘形了,當晨間清光在眼皮外抹開一片,他這才知覺天已經大亮。室內仍是暖熱無風的,顏修睜眼後才覺察自己已經脫了全部外衣,只留下白色亮緞的中衣褲,他擡起略微浮腫的眼皮,見有人穿着朝服的裏衣,一同在睡。

聞風似一團淺色的絨線,從床尾滾來,再回身飛撲,被躺在暖榻外側的陳弼勚接着,攬在了懷裏。

“早朝完了,你在這裏睡得正香,畢大人下了朝見你不在,該問責朕了。”陳弼勚鼻尖上有從室外凍得的淡粉,說完話便悄聲笑了,手上還在摸貓。

顏修被人和牆壁擋着,似躺在了一個逼仄處,他一出聲,發覺喉間幹得厲害,因此抿着嘴頓咳,說:“陛下居然不學好的,給我灌酒。”

陳弼勚身上是一件繡紋繁複的薄袍,淡金色,他手上掐着貓,側身來躺,因而離顏修更近,說:“你自己喝得開心,朕可沒灌過。”

“昨夜喝酒時到底是怎樣,你心裏知道。”顏修生不起氣了,佯裝惱怒地去扯陳弼勚的耳尖,他一頭烏絲未理,整個人慵懶不堪地躺着,恰與眼前人的龍袍束發不同。

陳弼勚恬不知恥地逗他,受着耳朵上的疼痛,問:“你有沒有跟畢大人告假?”

“你為何不叫我!”顏修一手還在扯胸前的被子,眼睛也睜圓了,他沉聲責問。

“你睡得像豬一樣,我清晨走時碰翻了桌上的花瓶,你都沒醒來,”沉寂之後,陳弼勚又問,“吃什麽?我讓吩咐下去做新的。”

“吃蒸燒麥和四方粽子。”

“太少了,再點。”

“核桃杏油兌牛乳。”

“你倒會選好的。”陳弼勚嘆道,随即便吩咐了內侍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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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蛟臺少住人,因此,一切看着都整潔鮮亮,顏修起身半掀窗縫,任由冷氣打在脖頸上面頰上,他向下望去,看見了這一片被白色覆蓋的皇城。

陳弼勚這時将貓放了,仍舊躺着,他扯了扯顏修的衣襟,道:“冷風進來了,快關上。”

“那你去床上睡。”言語之外,顏修的神色裏也是辯駁。

他再躺下時,陳弼勚再輕笑起來,又略微怯懦地問:“昨夜的焰火,你喜歡不喜歡?”

“什麽焰火?”顏修開始唬人,刻作忘了,偏偏能叫陳弼勚相信,他皺起眉,也見眼前的人皺起了眉。

“不會吧,你真的忘了……”陳弼勚将臉戳在枕頭上。

顏修擡起手往自己前額敲,佯裝思考半晌,他抿了唇靜默,說:“真的忘了。”

陳弼勚睜着一雙亮眼,像是将精明慎思都丢了,他輕易就信了顏修的話,因此愈發地頹喪起來。

年紀不大的人慌了神,後來就是絕望,便顧着面子,因而去碰顏修的肩膀,有些粗暴地起身,将人逼進暖榻的角落裏。

“你怎麽能忘,你知不知道崇城多少鳥都被吵醒了!”

“小暴君。”顏修絲毫不怕他,在逼仄處躺好了,放在暖被外的手伸上來,往陳弼勚身上敲。

刻意不使力又無憤怒驅使的拳法,再硬也像砸棉花,顏修終究沒忍住笑,他手上的骨節發麻,在停下時輕喘着氣。

陳弼勚還是那張清俊的臉,下巴颌骨都生得恰好,他咬着牙笑,還在怪罪:“不準你忘。”

“好像,還有印象……”

顏修話畢,再砸去利落的一拳,倒不疼,貼到身上時有溫熱的麻癢,陳弼勚的手撐在他身側,二人刻作賭氣,又都一副貪耍樣子。

陳弼勚說:“你別唬我。”

“你唬了我多少次,該還了,”顏修看着上方不遠處的臉,甚至懶得活動眼皮,他說,“你總想讓我聽你的。”

陳弼勚咬着下唇笑他。

少皇帝年輕如露,一具高挑精健的身體,那骨節間俱是活力,他的鼻息輕撒,致使顏修恍惚進夢,做着些無關事實的遐想。

顏修知覺自己的留戀有關情愛,身下暖榻成了沙地,他正渾身不受制,甘之如饴地向下陷了。

顏修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眼睛合住,泛暖的手,緊攥成拳頭,将身上的被子抓住了。

“其實你也可以不聽啊,那麽多人整天遵我的命,也不缺你一個。”

陳弼勚在說話,閉着眼聽,能了然少年聲嗓裏僅剩的柔軟粘稠,而大部分,都是時光帶來的低沉了。

不多時,顏修終于緩了過來,他還那樣自持,緩慢起身,自己将靴子穿了,又将襯袍穿了,陳弼勚立即喚了人,有幾個內侍碰了水盆、帕子、口杯等進來,顏修受着了十分恭敬的禮遇,可細想覺得不妥。

“你不專心就別翻書了,何必做給我看。”顏修穿着薄袍楷臉,面龐上是清透的水漬。

陳弼勚忙将書合上,前來,說:“雪已經停了,吃的備在廳裏。”

紅豆沙極甜,白包子分兩半,陳弼勚咬去一些,又将沒動的一半往顏修嘴裏塞,

“我不愛吃包子。”顏修皺着眉說。

陳弼勚道:“不吃也要吃,不然拿去喂豬了,心不心疼?”

顏修被驚得瞪眼瞧他,回身向那桌邊去,說:“說話便說話,用不着吓我。”

“好不好吃?”陳弼勚挨着他坐下,說,“在此處偏僻,因此準備得簡易,你別見怪。”

“你真該往外去,或是出了泱京,看看百姓真正在吃什麽,不過你口味不叼,出去也好養活。”

“你在扶汕怎麽吃?”

顏修答他:“扶汕四季沒有極寒的時候,因此吃得淡些,湯要煮得久些,吃蒸的糕點,也愛吃粥。”

“如此,你為何在泱京吃得習慣?”

陳弼勚的話平穩似一片冰。

顏修說:“我自小就在扶汕,祖輩從北方小國南下經商,後來安定在扶汕府。在一國之中,差異是小部分,我不是挑剔的人,和你一樣。若是你今後有了閑心,就去扶汕看看。”

陳弼勚答:“會的。”

他臉前照着白日的燭火,維持起誠懇的笑意,又說:“要去春麒山上觀景,住個幾日。”

扶汕的天,像永遠涼不透,要近冬月仍能回暖,晴天接着晴天,萬分燥熱。

顏幽清早着了煙灰羽緞氅衣,青絲豎起,跪在燒着檀香的堂前,那處供顏漙、溫素月、顏修三人牌位,一旁擺了鮮花瓜果,以及落了細灰的酒壇。

窗縫進來的光細而亮,打在顏幽的脊背上,他不語,跪着便不動,待思緒收起時,說:“爹,娘,兄長,澤蘭有錯,未能報仇雪恨,近日将藥局重新開張,特聘扶汕名醫杜尹康坐診,且苦學醫術。探晴之見無錯,我是應該思慮得更遠些,将顏家的醫術及生意傳承。”

“還有一事,我與兄長、探晴來扶汕,再無太多親近可信之人,為保顏家血脈不斷、後繼有人,我想娶探晴,與她成親。”

香煙融進鼻息裏,顏幽俯身叩頭,前額撞在冰冷的地上。

顏幽确是變了,他不再佩劍穿箭袖,盡力抛卻往日的冷漠郁悶,想全力做好南浦堂的老板,他将顏修留下的部分醫書讀了個透,且還在研讀剩下的部分,杜尹康是個得體師父,獨自行醫幾十年,什麽都是懂的。

蕭探晴這日走得早了,往遠處的齊府送藥,她梳妝幹淨,路上又問詢一番,過午才尋着他家的宅子。

齊姓做瓷器買賣,此處寬闊、典雅、幽靜,在一條偏而窄的街巷之後,只二位家仆守着大門,待蕭探晴說明了來意,便有一人引着她向裏去。

走過幾行廊道,再過兩個寬闊的院落,蕭探晴被引入一處廳中,那處擺置了衆多古木家具,以及老舊的陶瓷,還有玉器。家仆出去,一會兒就來了個默不作聲的丫鬟,放下點心和茶,便走了。

蕭探晴站立不安,覺得此處幽深陰冷,她擡頭,就見窗外綠樹繁茂,要擋完了能進來的光線,她再轉身,看着了牆上挂着的畫。

畫中是紅衣佩劍的一女子,平肩細腰,風流俊秀,即便那畫上分散着幾塊潮濕所致的淺黃,可仍不能減人物的風姿美色,她大眼立眉,正在那畫中,向畫外瞧來。

畫上既無題詩,也無落款。

“南浦堂的人?”身後響起很輕的、男子的聲音。

蕭探晴雙肩輕顫,她不得不回身,就見眼前是白衣束發的一位公子,他挺拔灑脫,氣質非凡,若不細看樣貌,竟然十分像顏修。

“齊老板吧,我是顏府的丫鬟蕭探晴,特來送你要的藥,都配齊了,只是有些耽誤。”蕭探晴與他行禮,就将藥遞去,在不近處瞧他。

齊子仁說:“你不必拘束客氣,我是從商之人,沒什麽禮節規矩的。”

“那罷了,多謝齊老板款待,藥局還有雜事,我先告辭了。”蕭探晴再往近處時,覺得無法直視齊子仁的眼睛,那裏面情緒太多,再配上與顏修相似的衣着身形,便足使蕭探晴的思念難解了。

她又怕,怕此處的偏僻陰森,怕眼前人的沉寂奇怪,更怕牆上那張畫裏像極了梅霁泊的人。

齊子仁執意将蕭探晴送去院外,他說:“以後再來啊,蕭姑娘。”

“會的。”

“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牆上那張畫?”

“剛瞧兩眼,還沒看清楚,齊老板你就來了,我未見過那麽多的古瓷寶物,在您房中失态了,請見諒。”蕭探晴颔首說完,就轉身要行,卻忽然被身後人捏住了胳膊。

齊子仁問:“你見沒見過那姑娘,如果你見過,請跟我說,我替你贖身,你到我的店鋪中管賬,也不必低微操勞了。”

蕭探晴後背冷透了,還是冒汗,她刻作笑意,看着齊子仁露了幾分兇光的眼睛,說:“我若是有幸見到,會來禀告的。”

“你剛才還說你沒看清楚。”

“看清了體态衣着,但未看清臉。”蕭探晴的鼻息都暗自急促起來,她繃緊了全身皮肉。

正午的日光直射,眼中一陣酸疼,蕭探晴出了齊府,便不自覺落下兩縷細淚,她開始緊步往前,接着,小跑起來,她躲藏在巷子遠處的牆角歇息,着才察覺汗水也落在了前襟上。

陳弜漪預備學冰嬉,即便還未到極寒的時候,湖上也未有足夠厚的冰,但行頭早開始備起來了;她貪耍,平日裏讀書都由仲花疏和奶娘催着,只在聊起玩耍的事時盡興,此時抱了挑好的料子兩匹,說:“我還需要一件暖帔,一件狐皮褙子。”

“今日将冰嬉的東西備好了,給你三天寫了文章,先生瞧過了再給我瞧,我答應了,年前就做給你。”仲花疏與從外來的兩個親王家眷喝茶,絲毫不溫柔地答她。

見外人在,陳弜漪畢竟不好鬧了,她将選好的料子交與內侍,也挨着仲花疏坐了,幾人圍着圓桌,吃些點心瓜果,陳弜漪吃着帶殼子的鹹葵花,聽她們說話。

仲花疏情緒本是好的,等女侍崖尋來傳了話,她才有些許坐不住,陪着的親眷也有覺察,因此告退,陳弜漪含着吃的,問:“怎麽了?”

“百年前通豫年間,國中男色盛行,你可知道?”仲花疏緩聲拷問。

陳弜漪眼睛睜得圓,小嘴不動了,她思考半晌,才答:“我知道些許,據說是民間風潮,崇城中并無應和,具體的我就說不出來了。”

“通豫帝險些死在男寵刀下,若不是當時衡藩王敏銳行事,此國早已經不是此國了。”

“我讀的史書并未提起此事,母後這樣考我,我當然答不上來。”陳弜漪整日為念書煩心,說完話便撇着嘴,連甜茶也不願意喝了。

仲花疏顧不得她,随即急切起身,陳弜漪見仲花疏走了,便獨自張狂起來,她坐不住,往院後的小樓上走,那裏常無人在,因而她藏了豬膝骨、風車、花繩子,還有一只白色皮毛的、眼睛漆黑的小狗。

院中陽光普照,路上有斑駁的殘雪,零星純白的,一些沾灰的,還有些,凝成了半透的薄冰,仲花疏乘暖轎往歲華殿去,她進門時,陳弼勚正在書房中閉門讀書。

“母後。”陳弼勚去廳裏見仲花疏,且與她行了禮。

“我有要事問你。”

“請說。”

二人在桌前坐了,來內侍上了茶水,便各自屏退,只留崖尋一個宮人在此。

仲花疏開口:“前日夜裏的焰火響聲,很多人聽到了,宮內沸沸揚揚,傳說那一晚陛下在臨蛟臺留宿,可是真事?”

“閑置的宮殿很多,朕住一住也要亂說?”

“不是陛下一人的事,我還知道,那晚有人和你同睡。”仲花疏飲半口茶,不收斂鋒利的眼神,她并非氣定神閑,将內心的惱意壓着。

陳弼勚聽完便笑了,答:“确有此事,我請了顏自落來看焰火,天色晚了就在那處住下。”

仲花疏着實意外,她點頭,說:“你與他要好,可你提防些。”

“他那時來此,只因為皇後的病,不是自願,他該提防才對。母後,你今後請勿疑慮這些,我成日忙碌,有權力交幾個一同玩耍的朋友,與那些皇親貴族相處習慣了,人都沒了人樣,我是君主沒錯,可也是個活人。”陳弼勚挨着仲花疏坐,說這話時委屈起來,嘴角略微下撇着,他最後睜圓了眼睛,像孩童,像求新衣裳新玩物的陳弜漪那樣。

仲花疏終究心疼他,知曉了前夜留宿的是冷淡的顏修,就暫且不那樣憂慮,她不是沒有從顏家滅門一事想到顏修,可她仍在探查,無任何證據。

仲花疏問起:“仲晴明都不在這裏守着了?”

陳弼勚正聲答她:“出了兼芳一事,我自然會謹慎,倒無不妥,他帶着人在外頭,只是少近身行走罷了。”

“你不必疑慮他的為人,他也姓仲。”

“我知道,不然便不會只留他一個禦從,世事就是如此,當時他散漫酗酒,我從不肯信他,可如今,許多事要倚靠他了。”陳弼勚嘆道。

過後,仲花疏與崖尋便走了。

陳弼勚總很忙,他知覺自己是被萬事萬人催着的機械,因此絲毫不能停歇,書要讀的,得讀各樣的書,話要聽的,又需要自己分別好壞,人也不可輕易怪罪,又需要适時地生氣。

他舉着筆坐下,走神時想起許多事,紛紛擾擾的,均在腦中跑馬而過,清晰的有幾件,還有一件記憶最深,陳弼勚落筆,将二句古詩題下。

他寫: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①

人借來窗外日光,将紙擺得齊整了,陳弼勚頭回體味如此的情感,他也鬧不清、道不明,因而只能混亂地裝在心裏,若是提起了,就明白地挂在嘴上,說與顏修是為摯友。

他不想還未選出的妃子,不想在懷清宮裏時刻冷淡的皇後,不想曾有過幾面緣分的暖房女侍,不想最愛的宮外山水,不想圍獵。

落墨透紙,字如其人,此時的思緒亦如同浸了水,陳弼勚俯身下去,有些憋悶地,将前額磕在了書桌上,他看着桌上的黑漆,将左手攥緊了,成一個發抖的空拳。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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