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十一回 [貳]

屈瑤低眼展眉,對前來的年老女侍喊了姑姑。

節氣才到大雪,天卻吝啬起來,多日不願意陰寒降雪了,因此人人氣燥,一室一早便拿了銅壺來,在矮爐子上坐水,給屋中添些暖濕的蒸汽。

女侍行禮,道:“殿下,太後殿下今日在月闊宮閑坐,靜瀾公主又去見先生,她因此差奴婢來,請殿下去,談心說話。”

“我風寒未好,怕是不便。”屈瑤想立刻推脫了,她在椅子上坐着,披了件淺色的夾襖。

女侍道:“無妨,若真有不便之處,太後殿下也不會請殿下前去的。”

一室往屈瑤的茶碗裏添水,深色的幾味藥材在面上漂浮,散來陣陣苦氣,屈瑤答:“好,我知曉了,姑姑請先走,我梳妝好了就過去。”

待女侍走了,一室問:“殿下,要不要暖轎?”

“咱們走過去吧,成日裏也動不了幾次,要生鏽了,”屈瑤說話間嘆息,立即起了身,她的病時而來時而走,不重,可也像永遠好不了,她快步向寝房,說,“我當然不願去陪她,她又怎麽會喜歡我陪着呢,你瞧着吧,又是些強求的破事。”

“殿下息怒,如何論你也是皇後,她不敢冒犯的。”

屈瑤道:“若是別人扶我到此位,還能如此勸慰,可我能到今日,全是她與屈房離一手計劃的,想冒犯我,與她如飲水般容易。”

一室忙幫屈瑤挑選衣裳,穿得利落而暖了,又梳妝,再将頭冠、耳墜、項圈、镯子、珠鏈等佩好。屈瑤在鏡子前咳得不停,因此飲下了半碗蜂蜜炖枇杷,她半掩着嘴,皺起眉,道:“傳下去,讓廚房備些湯粥,我回來就吃。”

“是,奴婢立即去說。”

“将昨日來的糖瓜裝幾個,給靜瀾公主帶去。”屈瑤從妝臺前起身,她拖着步子,走得匆忙而不雅致,她将不長的裙擺拖着,身後一室抱着帶毛的鬥篷,與她向外走了。

是午膳之後,崇城的巷道上總凄冷無人,此時也是的,屈瑤說:“要是妃嫔多了,也不會這麽空寂無聊了,後宮如今都是空的。”

一室道:“殿下,開春就要選秀了。”

“又要來些可憐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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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覺得殿下不是可憐人。”

屈瑤輕笑道:“你可記得吊死在勺山的德妃?人才十四,明明是自盡,傳的卻是病殁,甚至在暗處,還有人理論是我将她殺了,我哪裏來的本事。”

過一處水榭,察覺湖上已有了冰層,風動時,鬥篷上紮的白毛掃在頰周。

“像是無人記得她。”一室輕聲道。

“冊封才三日,當然只得做個冤魂,也不知她如今離開了,還是仍飄在此處,”屈瑤越快地行走,說,“更可悲,君王從不将這些放在心上,一條命算什麽?十條命都不算什麽的。”

“殿下當心腳下。”一室伸手去攙扶,與屈瑤一同走得快了。

月闊宮如常,那些內侍女侍都板着面孔,謹慎又肅然,屈瑤覺得無趣,徑直向內走了,她在廳中見仲花疏,便跪下問安。

仲花疏坐在堂上,穿得淡雅懶散,她說:“免禮了。”

繼而,屈瑤脫去鬥篷,一室也退下,廳內只剩太後皇後二人,加一個在旁站了許久的顏修。

“你竟如此貼心,還給靜瀾公主帶東西,她今日牙疼嘴幹,得過幾日才吃得了糖。”屈瑤特喊了女侍來,将糖瓜收下,放去冷處留着。

屈瑤道:“那就別吃了,先留着吧,等她徹底好了,我再送新的來。”

“顏大人今日留了多時,和我說了些不常知道的知識,知道你身體不好,所以叫你來聽聽。”

顏修本不願坐的,可仲花疏請他幾次,因此也坐了,他少言語,也不笑,擡頭能看見對面不遠處屈瑤木然的臉孔。

“顏大人,”仲花疏轉臉往此處,在高椅上看着顏修,說,“方才與你理論了骨疼的治法,現在皇後來了,她有些私密事要請教你,也請給個方子。”

屈瑤顯然不知道仲花疏言中所指,因此說道:“我并無私密事要問,殿下記錯了吧。”

“皇後至今仍未懷上皇子,等過年開春,秀女進宮,就更少了機會;你身虛神散,擔憂你閨帏不睦,因此得需顏大人開個方子。”

仲花疏緩聲講時,顏修正低着頭,他轉念幾回,面上也無大動,仍那樣坐着。

屈瑤急切地咳,道:“我已經說過了,着實不需要什麽方子,如今不是能誕下皇子的好時候,我自身難保,靠藥續着命呢。”

“顏大人,你請說說,此難如何解啊?”

顏修擡頭,就正好與仲花疏視線相對,二人不同情緒,卻正像種奇怪的對峙;屋內不明亮,亦是不昏暗的,仲花疏年輕的漂亮臉龐上,一抹鋒利無情的笑。

顏修也輕笑,絲毫不給誰親近之感,他說:“皇後殿下年紀尚輕,無需服藥滋補,至于太後殿下所說的‘閨帏不睦’,臣下更無法具知,不能妄斷。”

“顏自落,那便給陛下寫個方子。”

仲花疏話在舌尖上,緩慢地吐出,她看着顏修,刻作的和煦與逼迫摻雜,雪一樣襲來,沾得四處皆是緊張;她看着顏修,又像在猜想窺探。

顏修自如詢問:“陛下何處不适?”

“人再年輕,也需滋補固本,夫妻房中,得需良藥助興。”仲花疏說話,絲毫不猶豫,她沉下臉,便有些可怕。

人像附着上了豔麗的假面,像在時刻談論什麽關乎生死的要事。

顏修站起身了,他作揖,道:“我處确有不少滋補藥酒的方子,可有藥便是毒,得需考量陛下和皇後殿下的身體狀況,才能——”

“顏大人,不用說了,”屈瑤微低的聲音傳來,當顏修看她時,她也在看着顏修,她又道,“我不需要那些,太後殿下,我已經和陛下商議過,我身體不好,生下皇子也不能保證康健,為了大延的未來,請你相信我,放過我。”

仲花疏錯愕之時,屈瑤直直跪下,俯身,磕了頭。

“皇後。”仲花疏嘆息,畢了,就暫将顏修支走,別前又與他囑咐些事情。

屈瑤仍舊跪着,在那廳中挺背端腰,仲花疏喚了崖尋進來。

“皇後想跪便跪着,去院中看看風景吧,今日是大太陽。”仲花疏話畢便走了,一陣,進來兩個年老的女侍,她們在屈瑤身前跪下。

說:“太後殿下之命,皇後殿下請去院中跪着,奴婢二人來侍候你。”

屈瑤呆愣在那處,暫不動聲色,也不答她們。

女侍又說:“奴婢們攙皇後殿下出去吧。”

眼前,兩張爬滿褶皺的臉,像被折磨得順了,因此逼迫他人時也是悲酸之感,屈瑤咬着牙關,思慮後,道:“不用你們,本宮自能走路。”

外頭是陽光普照的晴天,可絲毫是不暖的,日頭偏斜時,院中一處幹燥,陰暗處卻還有多日未消去的殘冰,屈瑤跪着,身前是兩位直立站好的女侍,而身側,跪着拿鬥篷的一室。

“殿下,你将這個穿着,我将我的外衣也脫給你。”一室急得快哭,可自知道不能失了屈瑤的臉面,因此克制情緒,緩聲道。

“不必。”屈瑤仍舊挺着背,說。

她原本不是體虛之人的,幼年在武臣府上,也學過些射藝馬術,有一副康健的軀體;可此時,日頭的白光灑在屈瑤臉上,像照着一尊無神的瓷器。

腿腳指尖皆冷得發麻。

一室俯身,與眼前守着的女侍磕了頭,懇求:“二位姑姑,殿下還在病中,請姑姑們放我回去,給殿下拿棉襖和手爐來,否則凍着了肚子,就更不好懷上皇子了。”

說完,一室再磕了三個頭。

那二位女侍本無什麽權力的,全受着仲花疏的指派,她們不能定奪,就欲去請示仲花疏,一室腿腳利索,她已經慌亂到盡頭了,甚至放心要豁出命去。

她為屈瑤披上鬥篷,趁只剩一位女侍在,忽然轉身去,自後院的小路,鑽進了小圓子的一片樹林裏。

白晝雖晴但短,不多時,日頭往屋脊之後去。

天光變暗。

天昏時候,秦绛在廳外的火爐上煮了茶,她将那深赤色的液體斟與顏修和畢重峰喝,後又喚了趙喙去,沒多時,聶為也自尚藥局來了。

“我看顏大人今日在頭痛呢。”秦绛垂眸品茶,緩聲地說。

顏修輕笑道:“總有些怪事落在我頭上。”

“什麽怪事?”聶為忙湊來問。

趙喙亦是在一旁站着,伸手拍聶為的肩背,說:“你別多問。”

畢重峰平日裏是總嚴肅沉悶的人,他倒不是過分嚴厲,而是在上了年紀的衆臣中慣了,因此少與後輩交談,總插不進話。

他只悶悶地說:“你們喝好就散了吧,該回家的回家去。”

趙喙搖搖頭,道:“禀畢大人,我今夜當班,他們都走了,現在就剩我一個副使。”

“我家中長嫂生子,近日全是拜賀的人,我喜歡安靜,所以夜裏就在尚藥局的房中睡了。”聶為說罷伸手,自添了茶來。

顏修将杯子放了,他囑咐趙喙和聶為拿了凳子來坐,又說:“我也不回了,要給太後殿下寫方子。”

“什麽好方子,顏大人?”秦绛雙眼精明,犀利道,“黨參,韭子,仙茅,海狗腎……你不必告訴我太後要吃這些吧。”

顏修還未反應,趙喙還屏息驚嘆之時,聶為已經擠眉弄眼笑得捂了肚子,畢重峰仍在飲茶,他嘆氣,蹙起眉頭,低聲道:“你們當心些,別被聽了去。”

畢重峰像是着實來喝茶的,一杯飲畢,就起身回府了,聶為看那影子消失在門外後,低聲說:“畢大人真是古板,和我爹一樣。”

“聶為,你自毀便自毀,切勿帶上我們一行,跟着你受斥責。”秦绛嘴尖地與他說笑,又正色。

聶為咬着牙止了聲,半晌,才和緩怯懦地,說:“我不是挑釁他。”

“你并沒有說錯,”趙喙抿唇,再說,“他就是古板。”

年青的人在一處,又無刻意的尊卑之序,因而适時地調笑起來,趙喙總平和正經的樣子,即便侃弄職務上級的太醫令,也像在理論正事。

秦绛點着頭,說:“能者敢言。”

聶為立即不願,問:“秦大人,為何他是能者,我是自毀啊?”

“趙喙安靜細致,知道事理,當然人人都會喜歡他。”秦绛與聶為玩笑,眼看着他鋒利的眉蹙起來。

聶為抿起嘴,有些不悅了。

秦绛又說:“你年長些,敢說敢做,也沒不如他的地方。”

“你二人快感謝秦大人,她從來不誇人的”顏修仍在思慮今日未解決的煩事,随口說。

聶為自知秦绛與他玩笑了一番,依着性子好,也未覺得不适,此兩處少有女官,秦绛一張毒嘴,可心裏明朗,因此倒受人喜愛。

她又開口去嗆顏修,說:“顏大人別來損我,快好好想你的方子吧。”

聶為又來了話痨病、好奇病,他湊來詢問:“顏大人,那方子……不會是給陛下的吧?”

“當然不是。”趙喙辯駁。

“我就說,按道理也不會是,他才十七歲,還沒我年長,這個年紀根本用不着藥的。”

聶為自覺得分析妥當了,抿起嘴點着下巴。

顏修一口飲了杯中半溫的茶,他穩當坐着,輕笑之後嘆氣,說:“人總有例外的,你們別去議論,這種秘密事,怪罪起來便知道是誰傳的。”

茶飲完了,顏修便暫別衆人,獨自回了房中,将燭燈點上,一陣,趙喙再拿來一盞燈,又添了炭盆中的火,他問:“大人想吃什麽晚餐宵夜?”

“我喝了茶,吃不了什麽,你去當班處守着吧,小心有誰得了急病,尋不着人。”顏修握着筆,去沾硯上的墨汁,輕聲道。

趙喙說:“我方才在院外,聽人說今日皇後在月闊宮被太後罰跪,陛下那時在歲華殿和邶洳王下棋,一室姑娘去求他救人,他丢下半局棋就走了,也不知皇後怎樣了,現在也未有人來傳禦醫。”

“有時候覺得,他們也像普通夫妻。”顏修舉筆半晌,也未寫出下一味藥的名稱。

趙喙說:“人是有情的,即便早時不和睦,如今這麽久了,也許真的不一樣了。”

“他們同樣是有心性的人,同樣年少,同樣在富貴處長大,同樣尊貴。”

“你在感慨嗎?”趙喙問道。

顏修安靜深吸一口氣去,他将筆放下,擡手去尋桌前的藥書,說:“我記住了方才秦大人的一句話,用在你身上的,同樣能給陛下用,我熟識他之前有不解和難以服氣,可我如今能夠說他慘綠年華、風流有為,自然人人都會喜歡他。”

“我也覺得陛下很好,即便很多人介意他的年輕,又編造些謠言,”趙喙頓聲後,輕說,“在民間。”、

桌前燭燈的光閃動起來了,顏修翻開藥書,他借光,察覺那滿紙都是跳動的字,他的指尖要講書頁掐開一個淺淺的洞。

待趙喙離去,顏修起身推門,他見夜中有銀鈎月,正與房檐下暗淡的燈籠照映。

燈籠倒更像月亮。

人的情奇怪,孤寂無助時才記起逃避,顏修忽然想起扶汕,想起那處暖熱的四季,想起汕水清波,也想起了那日在南浦堂被兼芳遞來的、蓋了紅色玺印的、陳弼勚親筆的信。

陳弛勤仍舊一身紅衣,他像是不知曉寒冷,因此未穿鬥篷夾衫,一把腰窄細,由朱色腰帶勒着。

他仍舊面龐漂亮,脖頸上存留着一抹粉紅色的胎記。

黃昏将晚時候的定真殿中,寂靜肅穆,值冬季,因而是極度寒冷的,門外及殿周各處,時刻有精兵巡邏守衛着。陳弛勤幾時辰前趁着灑掃進來,瞞着那時來回行走的內侍,在殿樓深處的房裏藏着,到現在。

他是經歷了思慮的,因此絲毫沒忙亂,祭品紙錢、燈火香燭,一切皆簡單備着,他借從窗外來的燈光看殿內的一切,看空蕩蕩的龍椅,以及遍布四處的尊貴紋樣、奢華浮雕。

“娘。”陳弛勤在那殿中央跪下,膝蓋骨撞得生疼,他不顧天花板上兇猛的龍形雕刻。

膝下正是衆臣上朝的跪處。

陳弛勤輕笑時,眉眼仍舊豔麗,可少去原有的幾分溫和,如今全然成了憤恨苦痛,他将紙錢點燃,盛在從殿內尋來的銀盤中,盤前擺放金玉死時留下的梳子。

他未流淚,一雙眼被香燭熏得泛紅,又道:“我絲毫不思念你,走了是你的解脫,若我們真的是狐貍,那最好,也不至于淪落至此了。”

銀盤上火光跳動,是偌大殿中能徹底忽視的亮點,像從遠處天上,來了沉重的一顆星鬥。

“皇權龍椅皆為你祭奠,此時定真殿了無尊卑,只剩權力的兇惡,以及逝後仍被蜚語诋毀的你。”

陳弛勤俯身叩頭,跪得毫不莊重,他穿紅衣祭奠,在遠處瞧時,可見紙錢燃盡的飛灰,人如一灘血,摻進了滾燙的火裏。

[本回完]

下回說

暖雨三番笑前紅袖

寒風無往淚下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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