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二回 [貳]

杜夫人住巷子那頭,只是早年需給兒子治療痨病,因而與顏家熟識些,顏幽未有什麽舊友,且也無需什麽舊友,來新娘旁邊幫忙的,只有杜大姐和一個南浦堂的夥計。

這日天方未亮,晴暖後,忽然借着熱風落雨,因而鼻息都是濕的,蕭探晴前一夜便在南浦堂後的寝房裏歇着,聽顏幽的囑咐,将此處當個娘家。

蠟燭光動,蕭探晴着嶄新的洋紅綢子中衣,那上頭粉白的桐樹花,也是她親自繡的,她在床沿上坐,一陣,杜夫人推門,将紅碗捧來,說:“蘑菇甜酒煨雞,不加水的。”

“杜大姐,你且放着,我過去吃。”蕭探晴受寵了,倒有些不慣,她起身,迎了杜夫人。

“不必多想什麽,蕭姑娘,你今日是新娘,今後便是顏府的夫人,自落在時,常受各人敬重,如今更盛接手家業,你嫁與更盛,你們也要受敬重的。”

蕭探晴連忙與杜夫人行禮,誠惶道:“杜大姐,我自小就是丫鬟,侍候公子是我的本分,一切像夢中的事,到今日,我也有些不習慣。”

蕭探晴還未梳妝,只是淨面漱口之後坐着,她在桌前,持着湯匙,吃碗中的蘑菇甜酒煨雞。

“更盛給你選的東西都是扶汕最好的,有他寵着,你必須要習慣了,要知道,這樣年輕俊朗的公子,總會被眼饞的。”杜夫人半分調笑地說。

蕭探晴點了頭,有些羞,可轉眼後,也細藏着衆多的悲苦,她吃着東西,思索畢,道:“今日的事勞煩大姐忙碌了。”

“不勞煩,我還在等你的新郎官給我好些吉祥銀錢呢。”

杜府殷實,夫人自然不是真的讨錢,她玩笑這些,均是為了使蕭探晴順心的,她也細微聽過些有關顏府的、真假不分的謠言,可她沒亂說亂猜的心思,一家人總有要求醫的日子,因而給顏幽個人情,是極需要的。

待蕭探晴吃畢,再漱口,擦了手臉,天也亮了幾分。杜夫人再添一盞燈,她的兩個丫鬟從府中趕來,勤快地做事。

“二位妹妹,費心了。”蕭探晴坐在妝臺前,看着鏡子,與丫鬟們道謝。

“蕭姑娘說哪裏的話。”

“姑娘你安心,老爺夫人已經囑咐好了。”

二位丫鬟說着話,手上便不停歇,天再亮開幾分,終于從灰暗到了清透時候,有婦人專程進門梳頭,簪着紅花,用低而響的音說着吉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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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粉、胭脂、黛眉、面厣、斜紅、唇脂……臉上的顏色一一留了,頭戴金翠花钿,身着廣袖禮衣,加繡金霞帔。

蕭探晴擡眼,她與鏡中的自己目光相接,見桌上燭火映得臉龐黃紅,她全成了個未見過的、精致漂亮的人,她見杜夫人笑着瞧她,便問:“杜大姐,等我過了門,該如何侍候好夫君?”

杜夫人笑道:“你別說傻話,依着更盛對你如此好,他怎麽舍得你侍候。”

“但也不是……”蕭探晴如此容易知足的人,低了頭,又抿着唇笑,她心念着的确是旁人,是個救了她性命的人。

是死在扶汕之外的顏自落。

外頭雨仍在下着,可十一月,不乖順的扶汕再暖起來,天氣像個歪着腳亂跳的孩子。

顏幽将喜服穿上了,且束了整齊的發髻,要走前,他自去父母兄長的牌位前點香跪拜了;雨自大轉小,只剩下漫天飄落的、輕柔的細霧。

熱雨生藤,欲将人共車馬同繞,在街上,吹打聲有,八人擡着的紅轎子也有,浩浩蕩蕩的一個隊伍,顏幽騎馬在前頭,他臉色仍舊是那樣的,絲毫不溫潤或欣喜,并且有些冰冷,再是無措。

細而冷的雨淋得額頭上全是。

過大雪節氣,天倒未落一滴涼的,只陰沉了大半天,到這樣一般的休息時候,顏修或者在桃慵館待着,或者與山陰同出去,在泱京的各處走。

坊間算是凄涼了,冷天沒人愛出來;可市中又總熱鬧着,人們做不得已的生計,或者來此采購,均穿得暖厚了。

“買這個。”

前頭是一攤牛角葉子牌,顏修說着話,前去瞧了,他拿來,一邊與山陰說:“買回去備着,改日有人來了,能作消遣。”

山陰點頭,又低聲調笑:“陳公子自然是最坐不住的。”

于是顏修輕笑,說:“我那裏還有馬吊牌一副,又有精致的牌匣子,他哪回來也沒耍過,還不如讓廚房操個心,做了熏鴨和面茶吃。”

後就将葉子牌買了,又逛了筆墨和硯盒,這日的要事是去看呈壇,那處建築年歲已久了,中有最高的一間,貢有皇室列宗的牌位,百姓不能往裏去,可也能隔着精兵,在近處看看。

天上烏雲壓得更低,冷風拍打人的厚衣裳,顏修穿着鬥篷站了,他見那樓五彩華麗,又難失肅穆格調,在天底穩當地伫立着。

“原本也非本朝所有。”顏修嘆道。

山陰說:“大人,這處陛下有時也來。”

如此,顏修再想起方才買葉子牌時說的,他暗自想,錯覺得陳弼勚與陛下并非是同一人,一個是年輕頑劣的,來桃慵館時穿得極漂亮,愛鬧又常笑;一個是威嚴冷淡的,被百十隊人馬擁送,自戒嚴的街區來此,祭拜祖宗。

“我那日聽莫瑕說,這附近一處場子,到春暖時,有人在那裏點火歌唱,聚集到半夜才散。”顏修與山陰步行在寬路上,談論。

山陰立即回了:“确實有此事的,春分後三日,老少男女都戴十二獸面,盡是些貴胄皇親,民間傳,陛下、王爺、各公主也會來,只是大家互不相認,因此玩鬧得自在些。”

顏修點着頭聽,又在觀景的亭臺前站立好了,他瞥見不遠處站的衣着質樸的一雙男女,他們拎了鼓囊囊兩個包袱,冷得臉和耳朵都是白青色。

“公子留步。”那男子上前來,問候了顏修。

“公子,”女子立即附和,幹瘦的臉面上不剩一塊肉,她道,“我與相公是瑤臺福川鎮人,因當今陛下在瑤臺修築行宮,全家父母弟妹皆被征派,而後,我全家受盡了勞苦,卻未得任何好處,甚至,飯吃不上幾口,父母和妹妹都死了,弟弟還在瑤臺鑿山,又染了絕病,我受管事的大人鞭打,渾身潰爛,後忍痛與相公逃來泱京,希望尋個公道。”

那女子說着話,便涕泗橫流,挽了袖子,露出胳膊上結了痂的傷,她忽然跪下,接着,她的相公也跪下了。

顏修沉默些許,才問:“你們預備找誰要公道?”

她女子長喘一口氣,說:“自然,是尋我們的君主,問他為何要用性命修成新宮,若能有個答複,我死也罷了。”

“那處宮人上萬,日夜勞苦,死傷無數,并且,沒什麽吃食,遭得打多了,也就不會知覺疼痛了。”男子指着脖頸上的舊傷,也說道。

顏修訝異也疑惑,他未知的太多,也無從問詢,見眼前二人狼狽又悲哀,因此囑咐山陰贈了點銀錢,他說:“你們且去找個店落腳,皇帝不是好見的,他也未必能答你們的疑問,先将自己的性命保着,再議論其他的。”

那夫妻二人遂道謝,起身便向着別處去了,顏修再朝那呈壇的樓尖去瞧,察覺見一縷緩慢升起的灰煙,随即,就聞見了土木焦枯的氣味。

“着火了!”山陰驚嘆。

接着,那些遠近行走的人均看見了,他們開始快走、尖叫或是議論,沒一陣,紅色的火光便從那樓的窗框裏透出來,在暗沉的天色下挑起半透的焰,煙霧的顏色變濃,像烏雲一樣翻滾起來。

煙霧攙進了灰色的天幕裏。

“看樣子燒得厲害了。”顏修看見精兵拉來了水車,大隊的人馬将呈壇圍住,再不準許閑人靠近了,隊伍頭領的坐騎嘶叫,近處的百姓被驅散開來。

火光把風烤得将化,寒風又自別處來,吹得火舌亂舞,發出“砰砰”聲。

風愈大起來,人幾乎要睜不開眼了,顏修擡了袖子遮臉,擺頭去,說:“咱們回去吧,山陰。”

“是,大人,看樣子快下雪了。”

剎那間,再一股勁風吹過,不知誰揚撒了幾抔白色的薄紙,飄得四處均是,顏修伸手撈來,只見那上頭用墨寫了:“崇城蜂蝶熱,瑤臺驢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風至,歹陳宗祖,欲将罪狀說。”

“山陰,”顏修将紙折了,随手丢與風裏,他淡聲道,“幫我叫輛車來,要下雪了,得快些回去。”

沒成想回了桃慵館,便有小厮來,告知陳弼勚在房中等了多時,顏修忙進去,見那少皇帝穿得金貴又花哨,腰上佩一個鎏金銀陀螺儀,香氣正往四處飄,他站着逗弄作作,繼而轉了身,問顏修:“怎麽走了這麽久?”

“去遠處瞧了瞧,總忙碌,也沒在城中好好逛逛。”顏修端着說話,也未提方才遇上的事情,他坐了,一旁莫瑕斟了茶,便出去,只留下兩人在此。

陳弼勚說:“我提了要來,我自然真的要來,你都不等我。”

“你說的話那麽多,我哪裏還記得。”顏修也未怪他,原本欲笑,可被方才很多事搞得心亂。

一陣,仲晴明快步進來,他甚至忘了作揖,直向陳弼勚耳邊湊,低聲講些什麽。

陳弼勚頓時就變了臉色,他轉身欲走,又遲疑一瞬,因而往顏修身邊來,輕蹙着眉頭,說:“呈壇失火了,我得立即回宮。”

“我是從呈壇回來,我以為你早知道了,”顏修便推了他向外走,到門前,說,“快些走吧,路上當心些,把褙子穿好了。”

陳弼勚握了顏修的一只手背,說:“我會改天再來的。”

“好了,快些走吧。”

顏修那只手的指頭像不對勁了,他送走陳弼勚,獨自在房裏坐了許久,他不知道該信什麽,指甲尖貼着皮肉放,待思索完時,掌心裏已然濕了個透。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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