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十二回 [叁]
特別的晚餐設在千止閣,上了蒸蜜酒鲥魚、三筍羹、鮮蝦芙蓉肉、八寶圓子、慢煨菱角,又有十來個菜蔬小吃;陳懋是不常來的,此回來了,自然誰都領會到是有要事要論,因而謹慎萬分。
陳弼勚來得遲了,陳懋才到,二人在桌案前問候過,陳懋也行了大禮,他道:“陛下這幾日辛勞了。”
“是身為君主的常事,呈壇的縱火者未被捉拿,朕亦是不敢閑暇的。”陳弼勚說着,就請陳懋坐了。
晚餐分坐而食,用玉石杯子,飲的是葡萄佳釀,陳懋嘆道:“民間沸沸揚揚在傳瑤臺濫征勞力之事,以訛傳訛,因而有了些愈演愈烈的民憤。”
“朕已經指派特使往瑤臺,将此事查清楚,皇叔請信任,淩虐勞力并非朕的意思,且此時消息不知真假,也或許是誰想惑亂衆心,以謀其權呢。”
陳懋稱是,點頭後,問:“陛下今後欲将如何?”
陳弼勚今日穿得簡潔威嚴,他抿起一口溫茶,垂眼沉思,道:“此事不便主動,只能堅持,不分政變法,收回零散兵權,兵來将擋——”
“陛下該多思慮些,”陳懋正聲分析,“民間言論散播,并非小事,水載舟而覆舟,衆人最不信君權,如此下去,會更不信君權的。”
內侍将菜布來,陳弼勚無心下咽,他擡眼看向陳懋,說:“官員怠政,致百姓難安,謠言紛飛,又有了呈壇縱火一事,與燕豐王同伍的仇文興,昨日在朝上啓奏,請求廢丞相、設內閣聽朝。”
陳懋忙問:“陛下之意——”
“趙寨無不可動,他原本是父皇的人,如今亦是朕的定心丸,若是廢了他的丞相,那朕的眼跟前就更混亂了。”陳弼勚将一小口羹湯吃了,他如今被陳彌勫之勢脅迫幾分,又得需顧慮仲花疏與屈房離一伍,他需要守着百姓的太平,又必須平下朝堂上極端的紛争。
陳懋了然,點了頭,他眯起蒼老混沌的眼睛,嘆息道:“你父皇在時最喜愛你,我也覺得你聰明,後來,儲君之事落定,四處多出事端,你都沒慌忙過,你還年輕,今後還有很長的日子,為大延衆生造福。”
陳弼勚忽然說:“可未有人問過朕,是否真的樂意成為皇帝。”
“我便來問,陛下是否樂意擔一國之憂,為千世之懷?”
“朕也不知道,”陳弼勚眼神滞在那處,也未見高漲或是低落,他只是坐着,有些自在,又被龍座和衣袍束縛,說,“一切順理成章地存在了,就成了如今這樣子。”
而後,陳懋與陳弼勚自吃了些東西,天色暗下,崇城燈色如常,冬更深,前日的積雪還未消盡,到此時與水融合,成為堅硬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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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無法早時歇下,披了襖子在桌前,看成堆的信和折子,他再擡頭時,只見眼前站了個人,眉目清楚,身量挑長,身上是繡了白梅的褙子,加一只荷塘蓮紋海棠式手爐,頭上別金嵌珠翠芝蘭螽斯簪,身上還有室外的寒氣。
“怎麽……這時候來了?”陳弼勚忙問他。
顏修自覺地作揖,便來陳弼勚身邊坐下,說:“聽說你近日過得忙碌,我特地來看看。”
是在寝房中的,那些折子還層層疊疊地亂堆在圓桌上,一會兒,有內侍上了燙熱的棗茶。
“太冷了,”陳弼勚是熱騰騰一個人,頭發随意披散着,他伸手去貼顏修的頰邊,沒成想,被躲開了,就說,“怎麽,我試一試你涼不涼。”
“當然是涼的。”顏修像繃着笑,他颔首去,沉默一陣,将棗茶喝下幾口。
陳弼勚立即咧嘴道:“得,碰都碰不得,都是男人,怕什麽……”
顏修将手爐塞與他懷裏,一雙瑞鳳眼自上而下看他,後來就不語,陪着他寫字翻信,看折子。
少年人,穿什麽都自然鮮亮。
陳弼勚擡眼時,才見顏修杵着臉在桌旁,正擺着個從不常坐的姿勢,他沖顏修笑,顏修就低頭去了,什麽都不應答。
一會兒,才說:“或者你真的會不悅,可我還是想說,那日……我撞見了玉澈王和皇後——”
“哪日?”
“我在街上,想逃走的時候,很早了。”
“為何忽然要說?”
“不想看你被欺騙。”
顏修那樣大度淡泊的人,此回終于自私一番,即便說得輕,可心裏早動蕩去十幾個來回,他自納了幾分細小的得意,将濃烈的沉迷也摻雜進去,他認為自己卑劣,可也是愉悅的卑劣。
陳弼勚似乎很在意顏修将這話說了,他蹙眉半晌,沒再多言什麽,一會兒,就囑咐了內侍進來,将桌上的東西拿去外間,他奪了顏修的棗茶來喝。
“讓人添些熱的來吧。”顏修說。
陳弼勚立刻氣急般,沖他嚷着:“若不是顏大人說了這一番話,朕不至于郁悶得要喝冷茶。”
顏修仍舊淡聲,道:“可你遲早要知道,如此,總比在明面上知道更好些,也或者,他們只是一同去玩樂,再無別的事。”
二人近站着,陳弼勚怒目後,居然彎起嘴角來,他頑皮,兩只眼裏都是清澈的光澤,接着,便爽朗地笑,說:“逗你的,你還真覺得我會生氣啊。”
“你們原本很好的。”
“我知道,可誰能一直活在原本裏呢……我不想管了,春季又有秀女進宮,有更多的事。”陳弼勚靜看着顏修,緩聲道。
顏修換了話頭,亂說:“我買了新的葉子牌,你改天不忙了,來桃慵館,我找幾個高手陪你耍。”
“好不容易出去的話,玩什麽牌啊,”思索半晌,陳弼勚輕聲說,“待我忙完這一陣,咱們叫上邶洳王,去捶丸。”
“你倒有興致。”顏修說。
他去暖榻前坐了,待陳弼勚在那處淨臉漱口,顏修這時随手取了話本來瞧,沒瞧幾眼,忽聽見外頭內侍高聲說:“皇後殿下到——”
屈瑤穿得整潔又華貴,她此時候已經帶着宮人們,緩步進來;她在寝房的門前,便瞧見了站在榻前的、面色冷淡的顏修。
顏修回身作揖,道:“陛下,殿下,我先告退了。”
屈瑤情緒尚好,她未多問什麽,自以為他是來瞧病的,因此颔首,輕道:“顏大人,有勞了。”
外頭夜色沉靜,又染着燈火透亮的黃,此時要入深冬,無亂舞的蚊蟲,更無夜風裏搖晃的濃蔭。
顏修走時像逃,即便他神色動作上得體依舊,行時安穩,言語和緩。後,至歲華殿外一狹窄巷道處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喚:“顏大人留步。”
來人是祝由年,急忙行禮問候,說:“陛下已經差了人去喊馬車,您請先回去候着。”
“皇後來了,我不打攪他們了,車也不用,太勞煩你們。”顏修低聲說。
祝由年立即笑道:“你要是不用車,那才是最勞煩。”
難卻盛請,因而,顏修與祝由年一同回了院子,此時,馬車已經到了,陳弼勚穿着單薄的衣裳跑出來,站在那車邊,對顏修說:“你怎麽忽然就走了……多冷的天,咱們話都沒說完。”
“那些……”說話間,人吞吐着白霧,顏修道,“當我未曾說過,畢竟,也不知道因果,不知道具體是什麽事。”
陳弼勚像是苛責,擡起下巴,說:“怎麽可能忘啊。”
顏修看着他的眼睛,怕他凍着,因此,立即回了身上車,并且說着:“快些進去,咱們改日再聊,我回去了。”
陳弼勚鼻尖都冷得發紅,他被內侍拿來的鬥篷裹着,瑟縮在那處,他看着遠去的馬車,很用勁地,揮了揮手。
此幾日上街或是閑聊,均聽到些相關瑤臺的事,顏修再想起先前在呈壇的見聞,因此更難消化。陳弼勚看似是個明理的人,如何論,他都沒理由下迫害百姓的命令,顏修的困惑和不平積壓着,在選擇信任後,便自作決定,要去瑤臺了。
時間正撞上一回很長的假日,陳弼勚這時以政務要事繁忙為由,下旨,令衆臣免去一月的早朝參拜,參奏之事皆由丞相趙寨無代理。
顏修啓程前,山陰将車馬用具備好,又收拾了喝的吃的。
冬日行路,本就不是容易的事,瑤臺更寒冷些,一路定是要遇上風雪的,顏修帶了趙喙,而未帶山陰,留他在府上打理家事。
紙袋裏包了幹酪,是酸甜濃香的,趙喙半路上讓給顏修幾顆,說:“天太冷了,吃這個能禦寒。”
“你居然什麽都備着。”顏修說。
此處到了泱京外的一處集鎮,天色變暗,像是将黑了,風從馬車外掠過,猛烈地擠進幾縷來,顏修和趙喙下車留宿,便有客棧的夥計将馬牽去喂了。
手腳皆凍得麻,客棧外一處面店,以內坐了一桌人,有穿淡藍衣袍的一位回身來,趙喙忽然捂着嘴,低聲道:“仲大人……”
顏修像癡呆在那處了。
只見仲晴明與幾位本地百姓同坐,熱絡聊起什麽,面湯熏得人臉濕潤,黃色的燈籠光,像一片邊緣融化的月亮。
“不要問候了,咱們快回去歇着。”顏修扯着趙喙轉身,往客棧內去,此處算鎮上最輝煌氣派的店面了,那小二立即引了二人向樓上去。
“自落,當心夜裏有賊。”趙喙說。
那小二立即撇了嘴,笑道:“客官大可放心,只要門戶鎖好了,就請穩當睡下。”
顏修與他道了謝。
二人就此分開,顏修住的房裏有鮮梅插着,又有人備了熱水拎來,他在榻上坐了,脫了褙子、外衣,他聽那臨街的窗子外還有隐約的人聲。
他開窗透氣,外頭的寒風撒在臉上,呼吸被凍成了濃稠的白色。顏修将遠處的天線荒野覽盡,再瞧近處的街道房屋,顏修忽然屏進一口氣去。
只見那路中燈外,人潮漸疏,陳弼勚穿得不華貴,可漂亮,他正頑皮嬉笑着,看向顏修,而他身後,便是方才在那處吃面的仲晴明。
不約地到此了,如何說都得交談的,顏修去了陳弼勚房中,那處在此店的三樓,更寬敞舒服些。
炭火正燃着,二人對坐,有一口酒暖了身體,陳弼勚問:“你趁假日來河畔摸魚啊?”
“我得出個遠門。”顏修答他。
陳弼勚立即笑着說:“我也出遠門,去瑤臺。”
也不知是何種情緒,顏修此時會因陳弼勚的笑心酸,他了然陳弼勚遠去是為何,因而,更信任他幾分。
“我知道你是為何事,”顏修約莫要半醉了,他卻再飲下一杯,道,“我相信,那些并非你的授意。”
陳弼勚散漫地坐着,笑問:“為什麽這麽相信啊?”
酒氣從喉嚨竄入腦中,人變得恍惚了,顏修用那雙落尾豔紅的眼睛看着陳弼勚,他忽然輕笑,并且沉默,他無法答他的話,許是真的不夠醉吧。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