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十二回 [肆]
瑤臺是邊關,也是物産豐美的富庶處,有山與別國相隔,入冬極寒,盛産鮮菌珍木,比泱京及四處,瑤臺建築極富沉穩堂皇之風,入城見民衆衣着華麗,又常佩獸皮絨草,地方言語聲高、爽朗。
馬車的車廂用了皮革草棉保溫,內又有灼燒在銅器中的炭火,陳弼勚穿着累厚的衣衫,領上絨毛滑白似雪,他伸手去,戳了顏修的膝蓋骨,笑問道:“見不見得到梅小姐?”
顏修從半夢裏擡頭看他,神色頓挫幾次,直側身往着漏光的窗縫,沒笑,更沒答什麽話。
陳弼勚更放肆地說起損話,低聲道:“害什麽羞嘛,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得好好想一想,把這麽好的姑娘娶進門啊?”
“你那時說的是——梅家無人在朝中為官,所以她配不上我。”
“你回我,情愛不能與身份地位同論,”嚴寒風燥,陳弼勚輕咳一聲,“還罵我老朽。”
顏修少有被人塞住喉嚨回不上話的時候,此時或許是他不想回了,因此瞪陳弼勚一眼,就無聊地将視線飄向別處;陳弼勚性急地上手扯他袖子,坐不安穩,笑着連問幾個:“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這麽說的?”
“對,我的确樂意這樣想,可那不是一個人的事。”
“你被她抛棄了?”陳弼勚挪得近些,坐下,又帶着諷弄,笑道,“你當初說她年後才走,如今才十一月,你惹怒了人家,是不是至今都未哄好?”
或許被風激了嗓子,或許是真的心緒不穩了,顏修忽然喘着氣咳嗽,回身捂着嘴,怎麽都止不住,他眼角也紅起來,說:“給我水喝。”
囊中水還是熱的,陳弼勚拔了塞子捧着,遞去顏修嘴邊上,那水囊上頭一抹素色,角落中畫了一條小而隐蔽的龍。
“我是不是冒犯了?”顏修梗着身體問他,指頭還撫在那尊貴紋樣上。
“這種水囊,活着的人裏原本只有我用過。”
水自口腔到食管,讓人周身是和煦的熱意。
顏修未再答什麽,他佯裝又有了困意,因此自然将眼睛合着,他迎來了一段特殊的時日,仿佛全部的舊恨被圍牆隔絕,只剩一片能胡亂歡樂的天地了。
馬車行止留宿處,正是鬧市街道旁的一處,仲晴明來請二人下車,陳弼勚縱身躍下,顏修也随着他跳了,卻往陳弼勚的站立處飄,二人撞了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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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哈哈哈笑着,大聲說:“還不如我抱你下來。”
二人的胳膊相互攀附,眼對眼站着,顏修呆愣地看向眼前的人,任由瑤臺的寒風刺在臉上,他說:“我是跳牆的高手,可比你厲害多了。”
正到午後,天色湛藍,太陽早落在了天幕的角落裏,瑤臺極早的黑夜将來,一切都和泱京不同。
“你為什麽吩咐趙喙回去?”吃飯時,陳弼勚纏着顏修問話。
顏修答他:“人少好辦事。”
夜裏餐食以熱菜湯水為主的,仲晴明囑咐店家送進房間裏來。此處堂皇無比,又正是極寒處人們愛住的暖房,裏頭床和暖炕皆有,桌上有一尊蜜蠟鶴鹿同春花插,裏頭別了幾枝很香的梅。
沒一陣,仲晴明推門進來了,他來炕邊坐下,接了陳弼勚遞去的茶水,喝完後,說:“瑤臺富商梅成楚的夫人,近日組了一處詩社,整日與一衆閑民聚會,寫些替勞工伸冤的句子,又謄抄傳播,使現在人心惶惶,她叫……聞陌青,字見毓,是此地有名的才女。”
“梅成楚……”陳弼勚蹙起眉毛,低聲輕念,他再緩慢地擡頭,看向坐着桌那面的顏修。
發覺顏修只管屏氣靜默,也望向陳弼勚,一言不發。
“我知道了,先吃飯吧。”
聽完吩咐,仲晴明因此去樓下堂中吃了,顏修只管握着筷子,他沉默糾結半天,終究問:“會不會和梅霁泊有關系?”
“自然是有關系的,就要看是哪種關系了,”陳弼勚答他,轉念,問,“你擔憂她啊?”
顏修輕笑,道:“自然沒有,只是有些訝異,還有,若是需要我幫忙的,你跟我說就好了。”
外頭有人來,新上了筍子煨火肉,爐子裏點的淡香,能聞見瑤臺特有的松味。
顏修身上裏襯外袍都不差,可外頭厚衣衫不穿了,他戴着銀鍍金簪子,自如在凳子上坐着,一切得體;陳弼勚活潑得過分,随意撇着腿,可如此看,腰背亦是直立端正的,他點了點頭,算是應下顏修的好意。
“你是不是,也要覺得我傷了很多無辜的人啊?”
顏修忽然訝異的擡頭,緊張得牙關也閉緊了,他答:“我說了,我相信你的。”
“可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證據,也許到頭來,忽然發現,一切危難的源頭都是我,我是否知情不重要,我的一個決策出了小錯,之後就成了大錯。”
“蟲之毫末,潮之千傾。”顏修使另一雙筷子,替陳弼勚夾了菹菜白肉。
室外風寒,室內和暖,瑤臺的夜在午後來臨,現在已經陷入一整片奇異的、凝結般的深黑裏,陳弼勚的烏發散在肩頭,他低聲說:“我總想着別人,可誰來替我辯白呢?”
顏修嘆息,說:“你既已決定要坐到位子上去,那便得知曉,做君王有做君王的壞處,比起**病死,這些算不得什麽。”
那少年人委屈,又默認顏修的言辭,因此不加辯駁,他從來都沒有太多的牢騷,他從兒時的單純頑劣到冰冷,後來再戴上個單純頑劣的面具。
“算,”陳弼勚眼裏還有淡笑,那神情卻全然不是愉悅,他點頭間,很輕地說,“算得,大延從杳和年到長豐年,換了一位皇帝,死了青宮門前的陳流怨,這當然算得上什麽。”
顏修細念:“流怨……”
“是我的字。”
“你的人真不同,如此貪耍愛玩,偏偏取了個哀婉的字,一點都不和睦。”
“虧得你是博學之人,都不懂極悲乃大喜的道理。”
“那你實則是不願做皇帝的?”顏修側頭問道。
陳弼勚一手用湯匙攪着碗內的山藥蜜棗甜羹,答:“做過皇帝的人,誰會認為做皇帝是好事?我向上爬,如同貧苦之人奪一塊幹糧,帝位對我們來說就是幹糧,幹糧就是命。”
此番話在陳弼勚口中倒不深刻沉痛,他說完,撐着膝蓋笑了兩聲,便低頭吃碗裏的羹,又将顏修夾來的白肉吃了,腮幫子被撐得鼓起一塊。
接着,顏修再替他添菜,冷處喜好熱食,吃得人脊背冒汗,顏修自己也吃了些,他是無法贊同陳弼勚全部的話,可也不厭惡他時而跳躍的思想;顏修擡眼,瞅着少年人下掃的一排眼睫,不由得淡笑出聲。
放下盛湯的大匙,顏修的手懸在桌子上方顫動,他再忍不住,就用彎起的指背,蹭上了陳弼勚膚質滑軟的臉頰。
陳弼勚還含着半口甜羹,他猛地擡頭,問:“你做什麽?”
“不做什麽。”
烏發如絲,臉頰又是種透出潤紅的白;陳弼勚臉上生着鮮明的棱角,眼仁深黑透亮,他猛地吞下一口吃食,再笑着,像頑皮的孩童那樣笑,問:“為什麽摸我臉?顏大人,你欺負我。”
話音未落時,就攥了顏修的腕子,去推搡他,說:“讓你使壞,要和習武的人比力氣嗎?”
顏修再年輕敏捷,也招架不住一個頑童真正的欺負,他起身去躲,可陳弼勚追到他眼前來了,又追去鋪了彩繡錦緞的暖炕邊上,顏修坐下,陳弼勚便站着靠近,問:“還欺負我嗎?”
“沒有,”顏修用小臂抵擋片刻,咬着牙,說,“才不是在欺負你。”
“那你摸我的臉!”一句話忽然吼出,可誰也想不到會是含羞帶怯的氛圍,陳弼勚像是個被同鄉哥哥傳了兩句髒話的姑娘,不知是羞恥還是氣憤,他一只膝蓋跪去炕上,忽然,從姑娘變成精健的猛獸,将顏修徹底推倒了。
炕上熱得人背癢,有布料散出皂角氣,陳弼勚的臉龐近在眼前,顏修像是在白日沉睡,忽然進了一個不可拒絕的美夢裏。
燈光也被遮蓋住,一切到恰巧能看見的程度,當臉湊得再近後,呼吸就不可分割,視線不可分割,體溫也不可分割了。
“打不過我吧,再嚣張些。”陳弼勚他,像是什麽都沒明白。
顏修覺得自己的額頭和面頰在燙,眼窩熱得要沁出水去,他心一橫,什麽也不顧了,他眼睛朝下瞟,正看在陳弼勚的嘴上,梗起脖子往上湊,陳弼勚不知原因地躲,顏修再湊。
“幹什麽?”更不知原因地,陳弼勚的臉也燒起來。
“幹什麽……”
顏修算不得經驗者,更算不得老到者,他實則什麽都不會,卻在一個假夢裏做着無恥流氓,他在那飽滿潤澤的嘴皮上親一下,又離開,裹着一身熱汗,看向陳弼勚,用氣音問:“你說幹什麽?”
顏修知道少年人在抖了,陳弼勚眼皮都透紅,神色中有茫然和驚異,甚至還有種沉迷,再添很多被瞬然開啓的、濃稠的渴求。
[本回完]
下回說
枯竹蕭蕭提舌聽血
餘焰融融合眼聞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