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三回 [壹]
枯竹蕭蕭提舌聽血
餘焰融融合眼聞香
——
客棧樓下的堂中,人不多,也算不得冷清,仲晴明端坐着,飲酒時也留心四周人的言語動向,當他半仰起臉,卻見陳弼勚衣着齊整地踩着樓梯下來,直向桌前走,在仲晴明跟前坐下了。
“瑤臺雲清稞,清冽。”仲晴明恭敬地,為他斟上酒,說道。
頭發在陳弼勚頰邊落下幾縷,他抿嘴沉默,思忖後将青花小盅裏的酒飲盡,再遞了拿酒盅的手過來,低聲說:“再來一杯。”
“我讓他們送一壺去樓上吧。”
“倒不用。”許是在室內熱着了,陳弼勚頰上泛着清淡的紅色,他将頭側着,眼神中是些亂繞的結,他埋頭,看那清澈的酒淋進瓷盅裏。
意外是,仲晴明沒問別的,陳弼勚那麽些困惑和慌張都在心口憋着,他連着喝五盅,液體燙得唇舌麻而熱,一轉念,仿佛,那種柔和又粘稠的觸碰感還未退去。
仲晴明分神窺向別處,陳弼勚低聲自念:“我從未覺得瑤臺是什麽神聖之地,竟然……”
他轉念,便沉默下去,想傾訴的全都沒說,酒又要了一壺,由小二送去樓上,陳弼勚預備起身時,卻被誰推了一把肩膀。
他回頭,見顏修連厚的外袍也未穿,已經整了神色,同往常一樣冷淡地,問:“你亂跑去哪裏?”
“我……沒跑。”
顏修像是致歉,又似種謹慎的讨好;陳弼勚站得僵硬,膝骨像快冒出澀疼的“咔”聲,他向前半步,又停下了腳。
顏修說:“上去吧,外頭太冷了,你穿得不多。”
陳弼勚高聲地回他:“我真的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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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掉出嘴邊,陳弼勚忽然伸手,堅決地攥了顏修的腕子,手掌隔着布料,也似乎能觸碰到皮膚下細長的骨形,二人的步子忙亂不齊整,互相往眼睛裏一瞧,顏修就被陳弼勚扯着,向樓上去了。
他回頭,看到仲晴明還坐在桌旁的遠處,仲晴明疑惑地撇嘴,又低頭,也未再說什麽。
陳弼勚在那走廊的房門前側頭,嘴邊上露出一弧笑,他看着顏修,說:“我累了,你也去歇吧,時候不早了。”
“我知道我坐了錯事。”顏修仍然冷着臉,深吸進一口氣,說道。
陣風從建築的孔隙穿過,激起後頸一陣刺骨的麻涼,顏修從容低頭,從容地向別處,欲向自己房中去,他再瞥此處一眼,陳弼勚便立即挪了目光,推門進房、落鎖。
顏修停下來,輕合着眼睛,他像是将原本的自己丢了,今日一切的言語動作都離奇瘋癫,他疾步去陳弼勚房門前,擡手打着褐漆的門框,輕輕的,僅三下。
他再重複地說:“我知道,我做了錯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過了今夜就回去,回扶汕。”
即使落雪的北國之境,至樹木常青的梅雨落處,自然有極遠的路程,自然是不能輕易往來的。
顏修自小就沒有嘴巴笨過,他一時間講不出有用的話,再說:“我方才頭昏眼花了,抱歉。
門前的燈籠閃着淺黃色的火光,照應出一薄層溫熱的空氣,天花板上,有飛塵順着風下來。
只聽那房中響起少年人極爽朗的話,他說:“剛才的事沒什麽關系,你我情誼深重,用不着抱歉,時候不早了,你去沐浴歇息吧,明天還要正事要做。”
那門紙上留一個顏修的影子,如此看,是挺拔風流的,又帶着豔麗和纖薄,他沒應答陳弼勚的話,也沒多問些什麽,在那處安靜地站立片刻,就離開了。
陳弼勚的膝骨仍像是澀疼着,他挪步往暖炕前去,坐着呆愣半天,那暖炕上頭,顏修的外衫和鬥篷還在,并且,下頭鋪着的錦緞軟墊還有自然的褶皺。
在陳弼勚眼裏,那卻是激蕩至沒了章法的褶皺,他不聞也知道,那上面有皂角氣味,又有房中熏的淡香,亦是有芬芳暖軟的、人的味道。
沒多久,仲晴明從外進來,陳弼勚便讓他指人來收拾用過飯的碗碟,又吩咐:“将顏自落的衣裳送去他房中。”
“是。”仲晴明領了旨意,抱着顏修的那堆衣裳出去。
人像被獨自幽閉起來,尋不見出路,陳弼勚攥緊了被顏修躺過的錦緞,又咬起牙關,把手指松開。
他輕吐去一口氣。
梅霐溢天生清俊,年紀不大,生得白淨乖巧,幾分柔相,銀錢要花的,手上有個獨傳的、極其貴重的扳指,他躺在炕上,留在聞陌青眼中的,僅一雙交叉翹着的腿,以及腳上那雙彩線金紋的靴子。
“此處不是梅姓的地界,你能走便快些走,別賴着我,你看看你的爹,一回都未挽留。”聞陌青生得寬臉清瘦,一副瑤臺及北方寬闊處特有的美人樣子,皮膚暗而潤澤,烏發任意盤着,着顏色純豔的紅衣一身。
梅霐溢扯着清朗的聲嗓回嘴,道:“是我爹指派我的,我得叫你回去。”
“你說說你,”聞陌青幹脆落了坐,撿了方才小二拿來的幹果吃,是新烤的榛子與葵花,她責備,“切莫以為我在與他無理,也不要誤會我在意的是小事,狗皇帝享自己的樂,造百姓的孽,你我都是百姓,我不是在救別人,我是在提早救自己。”
“我爹說了,”梅霐溢的紅嘴邊快速動着,滿嘴純粹的瑤臺鄉音,他說:“若不是陛下和太後網開一面,我的姑媽早就被處斬了。”
聞陌青将榛子的硬皮向梅霐溢身上扔,急切訓斥道:“你們姓梅的着實争氣,活了條命就樂意當狗,現在立即給我回去,回你的園林府邸中去,守着你的腐朽老子。”
梅霐溢翻身起來,不憤怒也不急躁,他撐腿坐在炕上,捏了捏自己腮邊沒退的**,将那小尖下巴笑出來,眼中含着星鬥般,說:“娘,回去吧,我快些娶親,你就能得幾個孫兒孫女,有天倫之樂了。”
“你得了,有幾個相好姑娘無妨,娶誰家小姐,倒是害了人家。”
聞陌青對兒子的品性了然,知道他早在聲影酒色裏混跡慣了,梅霐溢從炕上下來,在聞陌青身後站了,伸手捏着她的肩背,委屈道:“兒子這麽不堪?”
“你自己心裏清楚。”
聞陌青手邊還有一沓方才寫好的詩,她不急着喝茶,而是将茶碗的蓋子開了,待熱氣散出去,她又說:“你現在立即回去,過你的安生日子吧,一會兒有我的有人到訪,我們得說些要事,你別打攪了。”
“娘,若是你今天回去,我以後肯定乖,我什麽都聽你的,用心讀書、作詩、寫文章,”梅霐溢俯身,在地上跪得乖巧,他手按着腿面,低頭說,“你不回去的話,我爹要沖我發火了,說不定,他得打我。”
聞陌青起身,拎了裙子往門邊去,将門開了,只見外頭來了倆人,一個老者,一個年輕男的,他們也拿着謄抄了詩句的紙,聞陌青請他們坐下。
梅霐溢跪得雙腿發漲,他見幾人也不避諱地聊得火熱,因此側耳去聽,又覺得無聊,因此扯了扯聞陌青的衣角,眨起一雙清澈的眼,低聲說:“回去吧,娘,我們都知錯了。”
“快些回去,莫讓別人覺得我罰了你。”
梅霐溢咬起呀,眉頭也皺得緊了,他此時才真的無望了,因此起身,将自己的鬥篷拿了,穿得厚實暖和,他低下那張粉白的小臉,往那幾人圍着的圓桌中湊,惡作劇般恐吓,低聲道:“小心隔壁是你們狗皇帝的探子,這些詩一暴露,誰都要被殺頭的。”
老者、年輕男子、聞陌青都訝異地擡頭,只見那少年笑容和煦,頑皮地挑起眉尾,他站直了,回身走時,又添上一句:“我在吓你們。”
聞陌青高聲地罵:“別操這些心思,做好你的安穩公子哥吧。”
只出門,梅霐溢就見隔壁房中出來位抱着一堆衣裳的男子,那人衣着幹淨,布料上頭有遠處的尊貴紋路,又用着上好的料子,人也高大,一雙含水的眼睛。
二人相望,仲晴明在平和下掩藏犀利的窺視,而梅霐溢絲毫沒什麽提防猜忌之意,他對誰都笑,一面之後,就下樓,離開了。
顏修半夜并未入睡,他打坐之後仍不能安穩,便穿好了衣裳,獨自去瑤臺的街上。客棧是在市中的,一個富庶處,人們都未早歇,賣的東西也與泱京有些不同。
瑤臺多好木材,多山珍,民風爽朗,工商繁興,可近日多了亂事,百姓不知源頭,也未知道實際該如何,顏修行走時,被塞來兩張帶着廉價墨味的紙。
那上頭,一個寫的“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①”,另一個寫“崇城蜂蝶熱,瑤臺驢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風至,歹陳宗祖,欲将罪狀說”,與那日在呈壇看着的一樣。
“公子,進詩社嗎?是瑤臺才女聞見毓所設,題詩作詞,說古談今,較今日酒色粗鄙之事,則更雅致怡情,看公子是飽讀詩書、為民所想之人。”眼前來了個穿着正統又暗淡的、留花白胡須的男子,他與顏修作揖,且說道。
顏修手上兩張詩還拿着,他細瞧他,說:“抱歉,我并非內行,未有詩文經卷的積澱,也沒作詩的興趣。”
“你手上是什麽?”那男子問。
“有人塞給我的,我随意瞧兩眼,未解其深意。”
話畢,顏修便告辭,繼續順着街邊走,此處,正是瑤臺府中最繁華處,他看路另一旁燈火相争的店鋪,察覺來往的人裏有些與自己握着同樣的紙,因此找個馄饨攤子,将紙丢進了竈火旁的柴堆內。
“公子,”可那男子仍緊追着,他到顏修身旁,和他一并走路,贊道,“看你衣着華麗考究,應該不是瑤臺人?”
“從泱京來的。”顏修側過眼珠,去瞥他。
男子立即壓了嗓子,說:“詩社如今短缺執筆之才,亦短缺金銀之財,若公子不會作詩,那為咱們供給住宿酒食、紙張筆墨,也是能出大力的,等詩社壯大了,公子的勞苦,也要刻在碑子上的。”
顏修說:“我并不是什麽富人,為他人差遣,穿得嶄新了些,你誤判了。”
“你搪塞不住的,我也算是見識過場面的人,從談吐身姿來瞧,也知道你不是什麽普通人,詩社的事太繁雜,是否成事也是後話,今日,我譚松庭想請公子小酌,無關其他,成個朋友,也是極好。”
“不必,我在客棧留宿,逛一陣就回去,得歇着了。”
顏修向前,轉彎進了另一處巷子,他再轉頭時,身後确實沒什麽人跟着,因此放了心。天冷得人不能展手,樓房們前後不一的陰暗錯落處,閃出個蒙臉的人,忽然,将顏修的口鼻捂着了。
用的一個幹燥也嗆人的粗布帕子。
注:①出自南宋林升的《題臨安邸》。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