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十三回 [貳]

仲晴明一早便在房門外等着,眼看陳弼勚出來,于是匆忙地跟着他,說:“我方才去顏公子房中,見他人不在,小二說他一夜未回,以為是不住店了。”

“盤纏可帶了?”

“錢袋大約在他身上,可衣裳行李都落下了,”仲晴明回話,又問道,“要不去看看?”

陳弼勚猶豫後着急下樓,低聲說着話,臉上沒一絲愉快,他道:“我昨夜或許真的惹惱他了,所以他獨自回扶汕去,或許……是回泱京去了。”

他悶着一口氣在心上,忽然成了個猶豫無助的人,他無法像對待國事那樣果斷地對待昨夜的一切。

客棧堂中有早起的住客,亦有打掃的雜役,有趕路而來的、才進門的人,陳弼勚和仲晴明預備出去吃些,身後來了個紅衣的女子,她有四十以上的年紀,目光有些直白尖銳了,她與身旁的人說:“今日将昨夜抄的全發出去,受苦的勞工等不得了,如今天氣漸寒,根本不适宜再挖山築樓。”

“發什麽?”陳弼勚佯裝閑暇纨绔,湊上去,向女子手中的紙上瞅。

女子“哼”地冷笑,将陳弼勚和仲晴明二人打量一番,繼而作揖,低聲道:“公子是哪條道上的?”

“家父做珠玉生意,自汾江來此安家,我,喜歡瑤臺的山水,還有酒和美人。”

陳弼勚說着話,給仲晴明個眼色,仲晴明便去點些茶和吃食,女子請他們坐了,說:“在下聞見毓,公子可覺得我們的詩有趣?”

“沒看怎麽知道。”陳弼勚輕笑一聲,回她。

聞陌青倒不怕任何,她将那紙展開了,大方遞來陳弼勚眼前,說;“我們有了詩社,常寫些詩詞曲文,談論時局民生,也為百姓做些好事。”

陳弼勚掩嘴側身,問:“你不怕我是朝廷的探子啊?”

聞陌青立即笑,答:“你自然不是,以我的見識和覺察,探子會裝也不會是你這般的,再說,朝廷怎麽會尋你個毛頭小子做探子。”

“你試探我啊,好姐姐?”陳弼勚接了斟好的茶,遞去聞陌青手上,他舔着牙尖,說,“你們的詩倒是好詩。”

聞陌青細瞧陳弼勚的眼睛,将茶接了,她轉頭去看仲晴明,再往四周的人們身上瞧,繼而就問:“所以,公子有沒有興趣,進來耍一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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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弼勚笑得輕眯起眼睛,他将茶飲一口,說:“那我得知曉你的詩社裏有些誰啊,如果是些上了年紀的秀才,有什麽耍頭啊?”

聞陌青喝了茶,又自斟來一盅,她的眸光鎮靜,将這近處可見的一切掃透了,頰邊還落着兩縷黑發,她在沉默之後揚起深膚色的臉龐,嘴角微彎,道:“有姑娘啊,什麽人都有的,漂亮人最多。”

女子聲音不尖銳,字句中吐着氣,滿臉全是傲慢及狠厲,她再飲了三杯茶,便将那張詩留下,和陳弼勚說了暫別的話,去街上了。

陳弼勚遂與仲晴明回了樓上房裏。

瑤臺四周有山林,自然就有陡峭又隐蔽之處,譚松庭的這一處院子建來不久,一旁生着茂盛的枯草,再是高大的、落了葉子的林木,山壁陡峭,上懸高崖,冰瀑上還遺下稀疏的水流,流淌進門前靜默的凍河裏。

房外是青磚高壘的圍牆,門全合着,又從裏頭插緊了。院後有一池竹子,到冬日自然幹枯,只留下了簌簌發響的黃色杆葉。

白日,可一盞油燈燃在桌前,譚松庭俯首寫道:……侍禦師有皇帝重寵,且在泱京漂泊一人,了無依靠,今在瑤臺不約而遇,特拿他在隐蔽處,禁足數日,待後來有權奪之戰,自能作一籌碼,若巧言勸告,則能返還帝側,為你之用矣……

有兩只鴿子在籠子中,譚松庭挑了只灰的,他開了窗,見外頭天色一片蒙灰,他不顧愈大的風,很快地将信綁好在鴿腳上,令鴿子飛走了。

後院正與那整片的幹枯竹子比鄰,房中略有些昏暗,夜來時也無人點燈,顏修被冷醒了,他預想說話,卻知覺到頭上有劇烈的刺疼,他再一動,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床被子,視線被床帳擋着,人瑟縮在狹窄的一片空間裏。

衣裳被脫了些,只剩下單薄的內襯,顏修垂着頭,才憶起那夜在街上的事,他無法斷定自己昏迷了幾日,側耳,便能聽見外頭呼號的風聲。

他下床時腿腳還是酸軟的,甚至沉重而麻木,屋中也沒燈,連星點的光也不見。

往前,踏入未知的境地,顏修繼而嗅見了煙味,腳下就碰着已經燃盡了的炭盆,顏修再向前,他忽然祈福般懷疑這一切是陳弼勚所為,便輕喚:“仲晴明。”

太寂靜,因而使顏修的話語響得過分,之後,并無人應答他。

桌上擺着落了灰的茶杯一個,還有洗得發硬的帕子,有半根沾着燭淚的蠟燭,有個火折子。

“仲晴明?”顏修再試着喊一次。

風繼續吼着,像要沖破牆壁和暗夜,到此處來,顏修将燈點了,那黃色的光逐漸擴大成一片,成朦胧虛假的暖意,填了滿屋子。

倒與顏修猜想的不同,房中是寬敞而華麗的,只是火滅了,暖炕也未燒,因此冷得像座地窖;顏修朝門邊去,不意外,那門是從外落了鎖的。

如此,那窗也是開不了的,吃的也無,水剩下冰冷的小半壺;可如此,這裏有些老舊昂貴的東西,架子上有個宴樂漁獵紋路銅壺,又擺着倆填了彩的女騎俑,還有很多顏修不認識的玩物。

顏修将蠟燭吹滅,又在床上躺了,他瑟縮在那床不算厚的被子裏,試圖睡一覺,比絕望更多的是疑惑,此處寒冷,一定是瑤臺,可此時是幾時,具體身在何處,是被何人禁足……這些,顏修着實推斷不出。

很久後,大約是那迷藥的後勁未消,顏修再昏睡過去,當他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只見那床帳外不遠處擺着火盆,桌上是散氣的熱茶。

一位婦人忙碌灑掃着地面,緩緩地轉過頭來了。

“這是何處?”顏修問。

婦人緩慢地答他:“是瑤臺。”

“你是誰,為什麽關我?”

掃帚被婦人握着,柄快比她整個人高,她輕搖着頭,嘆息道:“不知道喲,我也不是這家的主子,我就是個拿錢做事的,伺候你起居的,你叫我十三姥姥吧,他們都這麽叫我。”

顏修欲往窗下走,那婦人卻連忙将熱茶捧上來,茶杯裏頭泡出了褐色的茶湯,燙得嘴皮麻癢,可顏修顧不得了,他意識裏,有醴泉往口中流淌,終于,壓住了一整夜的寒冷和幹渴。

陳弼勚是想快些回泱京的,畢竟瑤臺天寒不适,并且,顏修此時去處不明,因而,陳弼勚有些擔心,可調查勞工一事的特使即将見他,一切的因果又沒有理清,年關近了,紛紛擾擾的事一點不少,讀書時,書頁又被近處的蠟燭點燃,燒出個醜陋的窟窿。

“太糟了,”陳弼勚拎着破書,在暖炕上坐着,他視線凝滞,說,“有那麽些事不順,我看着聞見毓,在想,若是真的問罪,又該給她定個什麽罪。”

仲晴明輕聲地答:“人在高處,便失去了底層的立場,若是你能懂他們,那才是真的怪事。”

“奇怪的是,我像真的懂了,隐藏身份生活在這裏,忽然失去尊崇和關注,就發現,很多我原本看來微小的東西,都是普通百姓的命。”

書散出焦味,仲晴明将它接過來,陳弼勚閉上眼,揚着手,說:“你去睡吧,我也要歇下了。”

人是憂心忡忡的,可很意外,陳弼勚很快睡過去了,他周身暖和,不由得,像是靈魂騰空,人被夢境裹挾,然後分不清楚真假。

像是回到泱京了,不久,陳弼勚就坐在青宮中寝房的榻上,炭火和燭燈明亮,來的是陳弢劭、陳弦淵、陳弜漪,幾人皆穿得鮮亮,又戴漂亮的發飾,一向質樸利落的陳弦淵,竟然還簪了花。

“西空來的舟花香。”陳弦淵笑着,捧了只紅銅香爐,她将那東西放置在桌頭上,就坐下了。

“聞得我鼻子癢。”

聽着聲音,陳弼勚訝異地回頭,他的肩膀被人扳着,捏得不重不輕,他看向那只骨節泛紅的手,再順着袖子向上瞧。

顏修笑着撓鼻尖,再嘆一聲:“好香啊。”

“咱們四個人,能玩兒什麽?”陳弜漪尖聲地問道。

陳弢劭在桌前坐了,答她:“你連酒都罰不了,還指望玩兒什麽。”

于是,陳弜漪追着陳弢劭,給了他幾個拳頭,而陳弦淵抿着嘴,坐在榻前,怎麽都憋不住笑,她戳着陳弼勚的腰側,說:“快管管,到太子眼前,來撒野了。”

一邊肩膀上的手還在,陳弼勚知覺到那着實是暖的,他回頭去,只見顏修烏發披散,穿的是白緞子的一身衣袍,此時,用極輕的聲音,問:“太子殿下,還認不認識我?”

“認識。”陳弼勚吞了吞唾沫。

“也給我倒杯酒吧。”

陳弼勚疑惑何來的酒,不過他懂了,四周人都是看不見這個顏修的,一轉眼,卻見陳弦淵捧着只紅漆盤子,說:“喝些吧太子。”

忙亂中,顏修不客氣地伸手,也拿了一杯在手上,他仰起頭,一口飲盡,又自覺拿了放在一旁的酒壺,再斟一杯來。

最終喝得頰面燙紅。

衆人嬉鬧玩樂,各自說了些暢快話,随後,也不避諱任何,陳弜漪與陳弦淵去床上躺了,陳弢劭就靠在榻的另一邊淺眠,陳弼勚和顏修側躺在榻上,各自腳往一邊,臉卻緊貼着。

顏修說:“他們都睡着了。”

別處漏來的風,也是舟花香的香風,吹在人酒後的臉上,冷得發顫,倆人都閉了眼睛,彼此也未問詢什麽,像心意相通着,一下,再一下,咂吻彼此的嘴。

此處不是長豐年間,而是陳弼勚尚在青宮久居的杳和,冬日是冗長的,閑适的時候,他也想過很多很多未知的事情。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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