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十三回 [叁]
沒誰見過聞陌青死時如何,被傳播開來的是她死前留的信,字像是她的手跡,據說壓在桌上的紅花瓷茶杯之下,上頭寫:餘欲說行宮修建迫害勞工一事,為貧苦者伸冤,卻遭當今聖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輕奪我之命,鐐刑未至,見毓不屈,此先去矣,以達為民之志,了終生所願
。
此日漫天降雪,有人在街上散了印好的遺信,一時間,百姓悲怆激憤,即便平日裏不了解政事的人,皆為傳揚的聞陌青之志向所感動,因而更為慨嘆。
特使帶了滿頭肩的雪片進來,他年紀不長,十分肅然穩重地行禮,道:“公子,今日城中混亂,是否需要給你換一處幽靜宅子。”
“我在此處住得挺舒适的,也知曉外頭發生了何事,可那遺書上的‘輕奪我之命’、‘鐐刑’均是胡言亂語的,你來說說,你這些日子的發現。”
仲晴明将茶拿進來,便再出去。
特使道:“我前去行宮建造處查看,那處因天氣漸寒,因而停了泥水土木的作業,留下的人在搬運石瓦,據工人中傳,毆打虐待的事的确發生過,報酬也未及時發放,吃住更是難上加難。”
陳弼勚蹙眉聽完,虎口摩挲着下巴,說:“此事由我與趙大人親理,錢財上從未想過壓縮,如此說來,便是下頭主管建造者的問題了。”
“我那時也是如此想的,”特使緩聲說話,“後來查到了,工程一開始就是交予瑤臺的邊境官員統領,他又将諸事分配,因此多了許多中間的參與者;就說這做賬的張幸,乃瑤臺知府曾經的親信,為人正直,可當我往他府上去,才知道他早在幾月前就死了,如今頂替着張幸身位的,乃是另一個男子,他受命于知府,大約是二人裏應外合,将這錢貪取了。”
澀苦的一縷茶流進喉嚨中去,陳弼勚靜坐嘆氣,他挑起一邊的眉梢,半晌後,問:“你有沒有證據?”
“正在抓緊查證。”
“好,”陳弼勚輕聲應答了,并且點着頭,他說,“你有勞了。”
特使未再贅述,便收身退下了,仲晴明進來後,見陳弼勚情緒不佳,可時間緊迫,該問的必須得問了。
“公子,呈壇一事還未有結果,瑤臺動亂,咱們是否立即離開?”仲晴明問道。
顏修答:“此案基本明了,其餘的事會有特使代辦,我還在憂心顏大人的安危,因此得快些回去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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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晴明忙去準備車馬了,而他不知道的還有很多;陳弼勚暗中傳信,指了幾人在瑤臺,暗中尋找顏修的去處,聞陌青的事,大約也需要個準确的真相的。
午後雪停時上路,仲晴明陪陳弼勚坐車,陳弼勚籲聲道:“你看瑤臺衆人憤慨,致使今日工商無序,官兵鎮壓,因而有人流血摔傷……如此的雪天,卻絲毫無純淨安寧之感,一點都不漂亮。”
“不是誰一人的錯。”仲晴明回話。
陳弼勚卻冷笑,伸手掀了車窗的遮簾,他向外看,說:“若是不修行宮,也不會有這些事的,天下從來不是縮略後繪于紙上的一片土地,也不是羅列滿幾張紙的地域的名字,而是很寬廣的世界,寬廣到誰都走不遍,也真正評不了理的。”
樹上的積雪順風而下,正往臉上落着,沾一些在陳弼勚的鼻尖上,他伸手去接,沒接着,于是推搡地撇嘴,又端正坐好了。
陳弼勚說:“我那天做夢了,夢到我還是太子,在青宮裏,和他們一起喝酒玩鬧……”
話的語意未盡,陳弼勚直視向前,忽然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轉眼後又清醒了。
“公子,我去駕一陣車,順便看看四處是否安全。”仲晴明出去了,陳弼勚只點頭應了他,昏昏欲睡,因此倚着眯一會兒。
天色漸暗,雪裹得滿天地都是,風也靜,到前方下一個宿處前,太陽就落了,陳弼勚站在客棧的窗邊,沖着很遠處白色的山水,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顏修活得快傻掉,由于至今仍舊沒人說為什麽抓他,他猜想是那日在街上遇到的譚松庭,又猜想了別人,可絲毫沒法證實。十三姥姥總在的,做些清淡的吃食,随便掃掃屋子,再就是燒了熱水,拎到顏修房中來,顏修只知道院外有一叢幹枯的竹子,他覺得喉嚨裏燙得厲害,多喝水也無益,便知道自己病了。
在一個不太舒适的陌生處,若是沒病,才最奇怪。
十三姥姥話不多不少,也不揀主要的說,而總是些陳年的閑事,顏修也猜不出是不是她亂編的。顏修找她讨些藥,她卻說:“不能,我也不知道路,不能出去,人家平時都把東西送來。”
“那你讓我出趟院子,我親自跟你的主子說。”顏修在床上躺着,胸口狠厲地漲疼,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咳了。
他是個大夫,如今卻醫治不了自己了,大約從水裏染上的,也或者是從氣息裏染上的,顏修耐不住時,就将眼睛閉了,那十三姥姥總是擺着手出去,這回,也沒答應顏修的話。
靜思冥想都是無用的,喉嚨裏一陣陣帶疼的幹嘔,顏修聽着外頭竹葉顫抖的聲音了,聽着細微的風聲,聽着十三姥姥将什麽水潑出去……
顏修半躺着,瞬間俯身,将血吐在了地上。
沒吐很多,血是溫熱的,殘餘的正在順着嘴角向下流淌,顏修品到了發酸的腥氣,他自小逃亡時留下的病根還在,因而受不住這樣的壓迫,全身都不适起來。
再過幾日,顏修身體愈發虛弱,他本不亂使外山巫術的,可此時無法,因此在房中尋了銅器,又找來壓在暗處辟邪的淡毒,十三姥姥進來了,問他:“你可好些了?”
“不怎麽好。”顏修将落了灰的油燈擦淨,說。
“你死不掉的,若是你沒了命,也就無用了。”
顏修低着頭,輕問:“是詩社的人還是朝中的人?”
“我不知道什麽詩社,你少有逃走的想法,老實待着,我聽他們說了,再過幾日,就帶你往泱京去,那時,自然有人告知原委的。”
顏修沒再吐幾回血,可胸腔中愈發漲疼了,他沒再問話,将油燈點起來了,又使着銅器,預備弄些巫藥來吃。
譚松庭出現得不晚不早,他來時,顏修剛将那些毒磨好了,他于是問:“這是什麽?”
“從櫃角尋來的毒。”
“你,你休要沖動。”譚松庭真的着急起來,他将那銅器掀翻,致使酸澀的粉末揚了滿地,當他整好情緒坐下後,見面色蒼白的顏修忽然笑了。
他說:“果真是你啊,我猜測,你實際上并非聞陌青的人。”
“暫不說這個,咱們即将要回泱京,到時候,你還有其他事要做的。”譚松庭說着話,十三姥姥又進來,這回,端着個烏漆的盤子,裏頭壺、碗、匙子都有。
十三姥姥說:“藥先吃着,大夫說這個極有用的。”
顏修還是坐着,由十三姥姥将藥倒出來,再端上來,他低頭嗅了,便知道裏頭是哪幾味,雖說不是針對的藥,可應該還是有用的。
譚松庭道:“到了泱京,自然有人尋好大夫給你。”
“我自己就是大夫,你不知道?”顏修将藥幾口喝了,他擡起頭,和譚松庭對視,說,“你最好快些放了我,我的性命暫且不論,但若是因此耽擱了別人治病的機會,那就是大罪過。”
“耽擱了皇帝,還是耽擱了太後?”那譚松庭眼中,忽然便褪去了一切的佯裝,犀利又冰冷起來,一切快要坦白了。
顏修緩慢吸進一口氣,說:“不知你是哪方勢力的部下,可我只是個普通禦醫,從未參與一切朝中紛争,你拿了我是毫無用處的。”
譚松庭笑着,站立起來,袖子背在身後,說:“你不明白的,我也不與你解釋,咱們回京之後聽上面的安排,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完話,他便出門走了,顏修坐在原處沒動,嘴裏還滿是苦澀的藥味,他見十三姥姥還在,于是不客氣,說:“我自己寫了方子,你去幫我抓。”
“不成。”
顏修靜冷地說:“我沒有立場和信仰,只認錢財,若是想留了我為你們所用,至少對我好些。”
他說着話,就往床邊走,腿是有些虛弱發顫的,地上的血還未擦洗,是深紅色的一灘,顏修躺下了,開始發困,開始了又一次近乎昏迷的睡眠。
外頭在滴水,鼻腔中卻像是有血的鹹腥氣,顏修擡着舌尖咳嗽,恍惚中,以為外頭“滴答”作響的也是血了。
要回泱京,可陳弼勚這一路也不太平,遇着了下山過冬的劫匪,因此将銀錢散出去部分,這不是主要的,打鬥時,仲晴明被刀割傷,血滴在純白色的雪地上,後來,便尋了集鎮上一處窄小的藥局,包了傷口,又弄些藥散來吃,待回去,已經是幾日後,泱京快入夜的時候了。
陳弼勚被祝由年接回去歇着了,仲晴明正好再去太醫署看看傷,秦绛該休息了,仲晴明在路上遇見她,她說:“你去找趙喙吧,他夜裏在。”
趙喙是在的,喜靜,因此不常回家,他正坐在那房前的臺階下,端着碗湯喝,他直眼看着仲晴明過來,問候:“仲大人,許久未見了。”
“少見大夫幾回,總歸是好事的。”仲晴明左邊胳膊吊着,還有心思玩笑,他徑直向房中走,趙喙便跟着他進去,将碗放下了。
“你等一下,我來準備。”趙喙又去準備治傷的用具,沒一會兒便來了,他将盤子放下,見仲晴明在暖榻上坐,因此,也上去跪了。
二人年紀相同,本性卻相差很遠,即便自小都在富貴處長大,可一個個想的事全不一樣,因此,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趙喙專心幫他拆了胳膊上的布,将那個近兩寸的可怖傷口露出來。
“兵器弄的。”趙喙說。
仲晴明生得瘦薄又精健,胳膊上透出青色的血管,他勞頓久了,唇色有些泛白,說:“是刀。”
“做禦從太辛勞了,你的父母怎麽舍得?”
“沒什麽不舍。”
兩人的思想像是相斥,完全尋不見一個契合的暖點,趙喙再沉默下去,專心地洗傷、敷藥,又再幫他包好了。
仲晴明平日也不是話少的人,他緩聲說:“你還沒吃完,得冷了,快去吃。”
“不用,我們平日常這樣的,宮裏人多,有些時候忙起來,飯都吃不上,就成習慣了。”趙喙幫着仲晴明理好衣裳,便從塌上下去,又有別人進來,将燒的熱水拿來了,趙喙泡些花茶,遞到仲晴明手上去。
仲晴明記起了什麽,便問:“這幾日可曾見過顏大人?”
“有半月未見了。”趙喙答道。
而後,趙喙便獨自去忙了,他将一堆方子理好,又和別的副使一起捆紮,将它們收起來,待忙完了,外頭已經是一片濃黑,房中再沒了旁人,茶碗放在桌上,裏頭剩了幾朵泡漲的茶花。
扶汕是該涼下來的時節了,蕭探晴成顏府的夫人有些日子,她穿得嶄新漂亮了些,也更能将府上和藥局的事理好,顏幽的醫術還在精進中,并且,逼迫自己将過去的潇灑反叛放下,成了個一心一意傳承家業的人。
這日是個晴天,蕭探晴在南浦堂的後門接了一車遠來的貨,她與夥計說:“你們也留心些,等清好了我便出去,要接個病人。”
“夫人放心吧。”夥計說。
于是一陣,蕭探晴便從門後的巷道走,再順一排矮房向前,到了熱鬧的街上,她尋到一顆細瘦的柳樹,在那下頭站了,一旁是個賣白糖糕的挑子。
等了沒多時候,就見那不遠處來了個着白衣的身影,男子高大,又有着纖薄仙氣的身姿,他将折扇拿着,過來了,便對着蕭探晴笑,作了揖,說:“夫人。”
“齊公子,叫我探晴就好了。”蕭探晴也與他回禮。
二人見過,便一齊向前,蕭探晴将齊子仁領着,往南浦堂的正門去,待進了堂內,顏幽正在那處看帳,他擡起了頭,接着便問候:“齊老板,先裏間請吧。”
蕭探晴就站在了那處,看齊子仁跟随顏幽進去了,她指人去燒水沏茶,又拿了顏幽未翻完的賬本。
眼睛是在賬本上的,然而心緒不是,蕭探晴總沒見齊子仁幾回,卻能回回恍惚,将他看成顏修,她低下頭,心亂難拾,賬本的紙頁都被掐皺了。
一個有太陽的、算涼爽的午後過去,顏幽與蕭探晴便要回去,以往常常是走的,可今日,顏幽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一匹馬,他問:“你是不是想慢些走啊?”
“公子,我追不上馬。”蕭探晴至今也十分恭敬,她仰起頭對馬上的人說話,紅色的晚霞照了人滿身。
顏幽忽然靜默了一瞬,說:“還叫公子……”
他語意未盡,而蕭探晴更不敢多說些什麽,馬身在緩慢晃動,太陽沉得愈發低了。
“上來吧。”顏幽向下遞手,蕭探晴審視之後,才慢慢伸胳膊去牽他,最終在他身前坐着;顏幽調轉了馬頭,二人往顏府的方向去。
一群黑色的鳥,散于天邊。
顏幽低聲地問:“在想什麽?”
“在想……”蕭探晴生得纖細靈秀,絲毫不像大過顏幽六歲的人,她惶恐地開口,緩聲道,“在想真正該叫你什麽。”
“叫夫君。”顏幽低沉的聲音響起來。
蕭探晴抿着唇,不知如何言語了,她知覺到顏幽的下巴正蹭着自己的臉,因此,她把眼睛閉上了,她一時間有些放肆,居然能佯裝身後的人是顏修。
蕭探晴發出很小的一聲:“夫君。”
“我清楚,”顏幽忽然笑了,說,“你喜歡兄長,自小就跟着他,我知道你想他,其實我也想,你別覺得愧疚于我,畢竟那時候也不是因為愛你才和你成婚的。”
馬蹄颠動,晚霞飄紅,從扶汕的街市穿過,再望向閃着波光的水邊。
蕭探晴說:“二公子,我是真心想照顧你,沒有怨恨,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所以要用剩下的時間回報。”
“叫夫君。”顏幽囑咐。
蕭探晴感覺到顏幽在親吻她的頰側,共兩下,有些蠻橫,又帶着溫柔,蕭探晴眨動着清亮的眼睛看向前方,一時間,她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顏幽說:“廚房裏有兩個人了,你以後就不用再忙。”
蕭探晴不立即回他的話,是由于還沒回神,她匆忙地辯駁:“現在也不富裕,我能伺候你的,否則我該做什麽?”
“你歇着,”顏幽答她,“做好你的夫人。”
“不行的,怎麽能……”蕭探晴皺起了眉頭,情急之下去掐顏幽的手背,并且說道,“我能忙好這些的。”
又添上氣弱的一句:“夫君……”
“你拒絕也沒用的,月錢我都早結給她們了,”顏幽說完,又輕吸一口氣,他将頭湊上來,貼着蕭探晴的耳朵,低聲問她,“若是兄長真的回來了,怎麽辦?”
遠處山巅,皆是赤色,日落月起,汕水浩蕩地向前去了。
[本回完]
下回說
風透更鼓長送親去
雪映華燈慢載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