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十四回 [壹]
風透更鼓長送去客
雪映華燈慢載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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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至前頭,第二日就該祭天祀祖了,屈瑤活得不是最暢快,可陳弼勚忙碌着不會管她,她自己就能跟着陳弛勤去市裏去街上,或者,閑的時候幫陳弜漪溫書,二個年齡相近的人在暖房裏,擠在床上說小話。
一室這早給屈瑤梳頭,選了只金點翠珊瑚臘梅簪,只見屈瑤睡得疲倦,一手按着眉骨,道:“明日本該去祭天祀祖的,可如今呈壇被燒了,去不成了。”
一室應她:“殿下,你別憂心,陛下總有辦法的。”
“我本身就懶得去,怎麽會憂心啊,”屈瑤合着眼,緩聲說,“我恨不得這個宮裏所有的人都忘了我,我自在地待着,到了某一天,就能逃了。”
“你現在就能逃。”
男子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一室原本在專心梳頭,吓得腕子都在抖了,她回身,便看見了緩步走向此處的陳弛勤,他着一件墨紅色鬥篷,長發流在背上,過來了,便接了一室的梳子。
一室是懼怕的,懼怕很多人和事,她知曉眼前發生的是不可控的,因此識趣,行了禮便出去了。
屈瑤問:“王爺有何事?”
“明日祭天祀祖,可惜我不去,再往後,臘月的節慶太多,怕見不着你的人,所以我來看看你。”
陳弛勤摸着屈瑤耳後的頭發,他也未笑,低着臉,說完,便沉默了半晌。
“聽說呈壇被人放了火,定然沒法去,最好不要有那些煩事,有了也和我沒關。”
“真的要逃了?”陳弛勤問她。
屈瑤腕子上套着一雙冰糯種飄花玉镯,她答:“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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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了,”其實頭算是梳好了,陳弛勤将梳子放了,屈瑤就攀着他的胳膊站起來,他繼續說道,“陛下收了些将軍的部分兵權,并且,屈将軍自願将一些兵交付了,我不知道什麽內幕,但歸榮王近日勾結各派,鬧得沸沸揚揚,屈将軍此舉,顯然是在給他的女婿助力。”
屈瑤卻冷聲笑道:“和我沒什麽關系,我也不想猜他在想什麽,若是有了能逃走的時機,我便不會顧及任何人的。”
陳弛勤在思慮的什麽,屈瑤全猜不着,兩個人在桌旁坐了,屈瑤又嘆氣,說:“但該如何逃呢?說實話,我有些怕陛下。”
“你怎麽會怕,”陳弛勤抿了茶,笑道,“你若是真的怕,便不會去我那裏睡了。”
屈瑤在看他,能知覺到他神色裏的消沉,以及盛放的悲哀,她的熱而柔的手覆蓋在陳弛勤的手上。
臉湊近了,陳弛勤可見屈瑤眼周輕眨的睫毛,她是個嘴上強硬的人,動情時毫不婉轉,似火苗炙烤人的心思面目,陳弛勤将她的臉龐捧着,二人的嘴将碰到一起去。
“王爺……”屈瑤忽然說,“我怕有人來了。”
陳弛勤便扶着她的臉,安撫:“沒什麽怕的,我在這兒。”
屈瑤合上了眼,恍惚過後忘了是入夜還是白晝,陳弛勤不是王親中算是優秀或者出頭的人,算不得極英武,更不是極理智……可喜歡便是忘情,是一種強硬的盲目,她以為在入宮前便無望了的生命,終于有了個新的支撐。
一室在房外,與衆女侍站着。
梅霁泊和一場狂風為伴,一起回了瑤臺,她穿着白衫紅裙,外頭是一件大紅白絨的褙子,劍在手上,那一截被手心捂得暖熱了。
家門前安靜,沒了平日常與梅成楚來往的摯友賓客,家仆上前行禮,喚了:“小姐,請裏面走。”
梅霁泊與他點頭,就獨自往裏去了,這裏是家,因而用不着拘束,用不着客氣,入了深處的院子,只見梅霐溢捂着手從房裏出來,他擡頭,有些愣了,于是站着不動,半晌才喚:“長姐。”
“進屋裏去啊,不冷麽?”梅霁泊走向他。
梅霐溢眨動着那雙輕微含水的眼睛,答:“長姐,娘她……服毒了,剛辦完喪事。”
瑤臺的風與別處全然不一,刮在臉上像刀刺,梅霁泊的牙齒咬緊了,她開始不住地發抖,問:“發生了什麽?”
“長姐,”梅霐溢立即迎上來,将梅霁泊的手握着,皺着鼻子忍淚,說,“咱們去房中說吧,我把爹也叫來。”
許是悲傷加之日夜兼程,梅霁泊還未聽完弟弟的話,便覺得眼前發暗,她看到了家中的屋脊房檐,看到了亭臺廊道,再一瞬間,便将瑤臺的灰白天空隔斷在眼皮之外了。
再睜眼時,人是在和暖的床上,枕頭被褥是自小熟知的氣味材質,梅霁泊伸手抓着一個人的胳膊,她就喚:“娘……”
“爹在,阿霁,看看爹,”梅成楚還往常那樣,他埋藏着悲苦和衆多情緒,要将更多人安穩着,因此不能亂了陣腳,他在床旁的凳子上坐着,問,“想吃什麽?”
“我娘。”梅霁泊吐出了兩個字。
梅成楚将梅霁泊的手指捂着,緩聲道:“你大了,爹能夠清楚與你交代,你的母親服毒了,她自己決定要走的。”
“因為什麽?”
“因為爹脾氣太急,說了些不好聽的話,阿霁,你來怪罪爹吧,都是我的錯。”
梅霁泊抿着泛幹的嘴唇,她能知覺到梅成楚的雙手在抖着,她搖着頭,眼淚溢出來,說:“不會,不可能,她不是那樣的人,她很愛護自己的命的。”
梅霐溢大約是從外進來的,他重重地将手上的盤子放了,憤怒地,說:“爹,你還不說實話?能瞞得住麽?整個瑤臺都知道了!”
“梅霐溢你閉上嘴。”梅成楚咬起牙關,妄想使兒子禁聲。
“梅成楚!”
梅霐溢是任何都不顧的人,他瞪圓了眼,看向自己的爹,接着,便從袖子裏拿了一張疊着的紙,疾步過來,遞到梅霁泊手上。
“這是娘的遺信。”
莽撞的俊秀少年,含着兩包莽撞的眼淚,他身旁是震怒悲哀的家父,眼中是蒼白憂愁的長姐。
耳中,是被掩藏在狂躁風聲下的更鼓聲,梅霁泊看完這一封信,便要用哀思再送聞陌青一程了。
卻說顏修被譚松庭禁足于瑤臺山中,已有些時日,此日狂風大作,眼看又将迎來個皚皚雪夜,顏修的病還未好,但自配的藥吃上了,人便精神了許多,他再溫習起巫術和占蔔來,逐漸,心氣聚集,便能不慌張急躁了。
他想尋個時間逃離,卻不得機會。
夜裏,門窗均是向外鎖着的,只有白天才能去院中走動,不慎時還要遭到十三姥姥的埋怨,顏修未能摸清裏外有幾人把守,也不知道自己具體在什麽方位,他越過高聳的圍牆向外,只能瞧見懸在高處的山崖。
冷氣竄進衣領中,脖頸冷得麻木,顏修顧不得憐惜誰了,十三姥姥在不遠處,正弓着腰打理房前赤褐色的柱子,用幹布擦過幾遍。
她說:“你往裏頭去吧,別想着亂跑了,出不去的。”
“哦……我自然知道。”
顏修暗中悄然舉了牆角斷去半根的鋤頭,那是夏天時候人種花用的,他向前,眼中愈發清楚的是老婦人佝偻低矮的身軀,他擡起那雙十分酸疼的胳膊,将鋤頭砸了下去。
血沒飛濺出來,只是自她的頭頂細細流淌,瞬間攤開在青石地面上,聞來又酸又腥,顏修欲跑時,又轉身進房裏,将鬥篷拿了,又尋見個陳在架子上的翠玉扳指,他出了院子的小門,便見一片陌生的景象,瑤臺的園林有恢弘冷酷之感,視野廣闊,意料之外是此處沒什麽把手的重兵。
知道些磚石修築的知識,因此顏修将這座宅子的布局猜好了,他順着暗處走,有了要死的心,就見不遠處有落鎖的門,顏修向四周一望,他知道,自己又該自牆上走了。
翻牆也是門功夫,此時手腳已然凍得發顫,起初,顏修猜想園子裏留了什麽埋伏,因此用冷寂的表象迷惑他,可當他想法子跳了牆出去,便知道,譚松庭依着他不會武功,因此小瞧他了。
此處着實偏僻,即便從側面出了宅子,可仍不知道身在何處;擡眼,頭上被樹木的枯枝攏着,致使天暗得将黑,他在這片林子裏徘徊一陣,就來到了一條白色的凍河前,順着河道向地勢平緩處,不多時,便見一座不高的山包。
風更為狠厲地嘶吼,扯出綿長的調子,枯葉紛飛,軟脆易折。
顏修徒步過了山包時,天已然黑了,風夾着雪斜飛,不遠處,一片映着暗光的村鎮,終于映在了眼裏。
陳弼勚再做了夢,他醒來,察覺自己正坐在臨蛟臺的暖榻上,此處高,因而更為寂然、空闊,祝由年來,将蠟燭換了新的,他問:“陛下,吃些什麽宵夜?”
“不想吃,”陳弼勚輕聲嘆道,“朕夢着了怪事,一整片花開得特別好,但湊近了看,花不是紅的,杆上面是匕首,匕首上的血是紅的;祝公公,你替朕作解。”
祝由年回話:“奴才不懂解夢,可知道夢都是亂做的,不信便無妨。”
“說得是實話,朕不該多想的,”陳弼勚睡醒了,沒多沉悶,他得去床上了,便将自己的枕頭抱了,又囑咐,“早上想吃馄饨,你記好,現在能去外頭了。”
祝由年應了話,便行禮出去,陳弼勚去床上躺着,他翹起腳搭在膝上,思慮了不少的事,呈壇縱火的人還未尋見,民間有些動蕩之事,而顏修至今還未找到。
頑皮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像摸着什麽讓人謹慎的燙物,他有些羞,又有那麽多想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待了,他坐起來,摟着枕頭,盤腿而坐。
人愈發地清醒起來,像是會永遠睡不着。
他又往泱京和扶汕派了人,想着一定要尋見顏修的,他曾經向扶汕顏府編造了顏修被處斬的消息,不知道會不會即将暴露。
如果親吻了,算不算是已經有了特殊的關系呢。
陳弼勚此人,在一些狀況上敏銳,又在少數狀況上遲鈍,這次便是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預知顏修這樣的人能主動吻他,甚至帶着強硬和壓迫着的……
情·欲。
“祝由年!”他自帳子裏探出頭去,高聲地喚道。
祝由年立即進來了,行禮。
“改日有個朋友回來了,朕能不能獨自去崇張門接他?”陳弼勚帶着天真幻想,忽然耐不住性子地問。
祝由年像是哄孩子,立即應答:“當然成的,到時候一定給陛下安排妥當了。”
“其實……我有些想他了,不,是很想他了。”
皇子金貴的生命長到十七歲,從太子成君王,遇着過最新鮮好看的美人們,娶過一位端莊的皇後,可他,頭回,似一抔水落盡了一池水裏。
暖風三月,春潮拂面。
“其實,像是很久了,又像是剛開始。”
“我有些,想不出他是什麽樣子了……”
陳弼勚獨自叨念,在床上換着法子坐,祝由年就颔首在一旁,默默聽着,他也無法斷定陳弼勚想着誰,他只覺得,君王沉于露水之外的澈潭,已然來了。
陳弼勚一股腦兒說了些糊話,腦子裏像是晃蕩着溫水,他躺下來沒多久,就這麽睡了過去,也不知道祝由年何時出去的,不知道自己在将睡未睡時,嘴梢上挂滿了傻笑。
意外的是,進了臘月,顏修毫無預示地只身回了泱京,他穿得仍舊是那件鬥篷,雪落得他發梢上滿是的。
是崇張門的侍衛提前來了消息,陳弼勚穿了淺金色的褙子,立即叫人挑了馬來,他只身前去,馬上挂了盞亮着黃光的燈。
衆多的節慶将來了,崇城正陷在一片喜氣安和裏,四處挂滿了華麗的燈,雪在地上積着極其厚實的一層,馬蹄碾過,打上深淺不一的印子,那些灰瓦與紅牆,皆成了雪中與燈下最明豔的畫。
顏修穿得不嶄新,頭發也不是順的,被雪淋得快濕透,那臉上也是水痕,倒顯得眉目靜透,唇上紅潤,他似個逃難至此的災民,又似位落魄的皇親,成了這一片茫茫雪天裏,一抹最亮的豔彩。
他站在那處,見皇帝的馬來了,他知道那是皇帝,由于四周一切肅清得厲害,沒什麽敢擾亂他;馬上的燈是一點星,遠近的燈是很多點星。
皇帝的馬停了,顏修走向他,表情中是漂泊後的悲涼,是恐懼和後怕,這些情緒在這張臉上,便衍生出了令人生憐生愛的柔情,亦是種灰白色的豔/情。
陳弼勚下了馬,站在不遠處等待着他,誰都未笑,陳弼勚說的第一句是:“我想通了。”
顏修唇齒顫動,早已冷得說不出話了,他的淚蓄滿眼眶,接着,便雨滴一般地落,他搖着頭,嘴角下沉,哭得喉嚨都在**。
陳弼勚忽然便伸了手上來,将顏修的手整個攥着,顏修訝異地半張開嘴,盯着兩個人的手和腕子,陳弼勚背身去,扯着他往前走。
風是輕的,和瑤臺的不盡相同;風使人的步子放緩,表情也似乎放緩了,皇帝穿着威嚴的衣袍,将這個叫顏修的人牽着,對他說:“在前面坐車,回去。”
馬車備好了,是暖而厚的,有內侍跪下,供人踩着背上去,顏修坐下,車行時,肩膀就被陳弼勚修長的胳膊箍着。
“咱們回臨蛟臺,”陳弼勚眼圈有些紅,他說,“我這些日子,天天住在那裏。”
顏修不回他的話,張着柔情的眼睛,看他。
“是我疏忽了,沒早些找到你。”陳弼勚說着,一行淚就從眼角淌下來,劃出亮晶晶一道水痕。
“你亂說什麽……”顏修聲音虛弱地叨念,他擡起手,碰上了陳弼勚的眼角,這才覺察到體溫的差距極大,因此淚也沒揩,顏修又将手縮了回來。
陳弼勚很用勁地抱着他,顏修抵擋不住少年人淚眼下的笑容,他有些愉快,又十分心酸。
陳弼勚的臉忽然湊得更近,借着攬住人的姿勢,壓下一個有些狂妄的親吻,過後,低聲說:“還你一個。”
“你別再讓我瘋了。”顏修像是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臉埋在陳弼勚身上,說道。
外頭雪還在落着,馬車一路平穩,行進在崇城中流光的路上。
顏修再也無法妄想做回冷淡高傲的人,甚至,心中殘存的那些往昔仇恨,被自己親手撕扯揚撒,他在矛盾中愈發瘋狂,開始醉,開始追逐低級的快樂。
陳弼勚還在他耳朵邊上說:“我方才比過了,比你高了一點,很少的一點。”
“你穿了這個的緣故。”顏修擡腳,暗地裏使壞般踩陳弼勚的靴子,他身上是濕的,到後來,陳弼勚的袍子和鬥篷都被浸濕了。
到了臨蛟臺停車,陳弼勚執拗地讓顏修攀他的背,顏修不肯,陳弼勚就喊了年輕內侍來背,顏修還不肯,他自己跳下車,拖着那雙僵直的腿,往前走了幾步。
最終,還是讓陳弼勚背了。
[本回未完]